第11章 东京(10)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11章 东京(10)

美吟一松劲,往后倒在圈椅里,心底滑过一声呜咽。没事儿做比太忙更烦人,美吟心里清楚得很,但是不论如何,表面上她都得装得很忙,她将笔记本往边上一推,开始整理办公桌上凌乱的文件。苍蝇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一下一下地往玻璃上撞着。可怜的苍蝇,你看着自己想去的地方,可就是去不了,其实,我也和你一样,美吟心里默默地念着。

“美吟啊,我求你了,你就不能帮你姐姐找个工作吗?”她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她多希望爸爸还在东京啊,她多希望爸爸也能像一个正常的父亲,承担起本来属于他的责任。

从小到大,美吟很少从爸爸那里得到教诲和引导,对于她来说,爸爸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席的,尤其是在高中毕业后,当她的同学都会从爸爸那里听取有关大学和职业的经验和建议时,美吟只有靠自己去摸索。她的母亲也给不了她多少帮助,一来她对日本也不太了解,二来见识也有限。

美吟想到这里,思忖着要不要冲出去买一份人才招聘的杂志,但一想到秘书和田纪子那双审视的眼睛,还是算了。

纪子是天野裕二的私人秘书,已经做了十年,今年她三十三岁,比她的老板年轻了二十四岁,可她的一举一动,倒不像是他的助理,而是他的妈。这也是因为裕二身体羸弱,离了婚,一个人住。纪子到处跟着他,给他拎包,帮他拍去外衣上的浮尘,为他预约医生看病。有时候,他家里来客人,她甚至会上门帮他插几盆花。没有纪子,裕二简直什么也干不成,尽管他的办公室很豪华,但他一个礼拜都难得来一次。所以,纪子几乎成了实际上的老板。

纪子对裕二可谓尽忠尽职,处处维护他的利益。而且,她对外国人很有成见,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偏见,认定外国人来工作就是想揩日本人的油。因此,她整天瞪大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公司里的三个外国员工,美吟、贝奇和派翠西亚。为了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她干脆将自己的办公桌调了个方向,虽然隔着一条通道,但是直接和她们面对面,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还要求三位外国员工进出公司都要打卡,所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简直不可能出去。除非是在吃中饭的时候,不需要打卡就可以外出,但是时间上也卡得很紧。因此,她们连饭都吃得不放松,心里一直要惦着时间。

美吟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离午饭时间还有半小时。她抬眼看看周围,贝奇还在打电话,派翠西亚的位置还空着,她今天上下午班,两小时后才会到。

“嘿,你说,那张马脸今天是怎么啦?”过了大约五分钟,贝奇手捧着她的粉色咖啡杯,走到美吟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美吟无奈地摇摇头,愤愤地说:“这些该死的规则,这里的人怎么就像对待中学生那样对待我们?让我们早走两分钟又怎么啦?”

“嘘……”贝奇往过道的方向歪了一下头,示意美吟小心说话,怕被纪子或者她的助手辉子听了去。

贝奇四十出头,原先是纽约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她圆圆胖胖的身材,一头金色鬈发,看到她,美吟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好莱坞女星贝蒂·米得乐。和贝奇一见面,美吟就喜欢上了她,这不仅仅是因为贝奇这个人又好玩又机智,还因为在日本,她是美吟唯一可以与之谈谈美国的人。她们的交谈会让美吟回想起在曼哈顿的时光,那里有美吟美好的回忆。七年前,美吟去纽约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城市,还有这个城市的艺术氛围,这次旅行的结果是,美吟决定在纽约读硕士。所以,只有和贝奇在一起时,美吟才能说说她对小意大利的怀念,还有东六街上一家挨着一家的印度饭店,当然,还有在Zabar超市里瞎逛,在华盛顿广场上流连。进这家公司不久,美吟就把贝奇视为知己和人生导师了,无论是和皮特纠缠不清的分手,还有关于珮吟来日本的事儿,以及工作上的一些流言,只要美吟心里想到的,迟早都会说给贝奇听。

眼看着纪子进了复印间,贝奇凑近了在美吟肩上轻轻一拍,低声说:“我们就是闲坐在这里也是有钱赚的,多合算啊,往好处想想吧,我们就算坐在这儿看看报纸,一个小时也能挣二十美元哪,这个价钱可真不错。”说着,贝奇咯咯地笑了,顺手还给美吟递过一份《每日新闻》:“再看会儿吧,马上可以吃午饭了。”

美吟懒洋洋地接过报纸,说:“要不要一起吃啊?你说个地方。”

“好啊,Mugen怎么样?有一段时间没去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

贝奇在天野上了近三年的班,除了做撰稿人之外,她还负责每周开班两次,集中地给散落在涉谷西段六个分部的三十来位日本员工补习英语。她是公司里唯一在职两年以上的外国员工,也是唯一的一位全职外国员工。

在美吟来这儿上班之前,天野来来去去的兼职外国雇员多得像蜜蜂,加纳的奇奇、法国的艾伦、内罗毕的曼巴、芬兰的塞米。就在美吟入职后一个月,一位个子高高的金发女郎突然现身,她是个德国人,前一天晚上和天野在一个派对上萍水相逢,她第二天摸到他的公司要给他一个惊喜,结果他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当场给了她一份工作。

美吟知道为什么天野这么能吸引外国人,她自己就是亲历者,深有体会。在天野先生的公司里,工作压力不大,工资却不少,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还很慷慨地为外国雇员办工作签证开绿灯,为他们提供所有需要的资料。这在日本公司中很少见,一般来说,想要拿到工作签证,只能是成为全职员工。因此,成为天野的员工,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可以享受着合法身份的便利,随心所欲地做着任何事。

敲开天野大门的外国人基本上有两类人,一类是尚未成名的准艺术家,还有一类是以前的英语老师,来这里工作歇歇脚,换个环境。一直想成为爵士歌唱家的派翠西亚也是这样。晚上,她到赤坂见附的一家酒吧驻唱,每周有三个下午她到天野晃晃,号称是德语翻译,其实她的工作量很少,天野也是难得接到德语的翻译资料,所以大多数的时间,她就坐在那儿对付她的指甲油,或者为晚上的演出准备一些小噱头。

“你说说看,天野先生有毛病啊,他干吗老是雇些外国人,又没有活儿给他们干。”一天,美吟和贝奇就聊起了这个话题。

“这个你清楚的,我觉得我们也就是个花瓶吧,”贝奇笑着说,“有没有活儿干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是很体面的花瓶,显得他的公司很有档次啊。”

“花瓶?好吧,听上去还有点道理,不过,我可不是花瓶,我可没有他要的档次。”美吟垂下了眼皮,显得眼睛更加细长,“你知道他干吗雇我吗?因为他有负罪感。”

“负罪感?怎么会?”

“我来面试的时候,他和我聊了一会儿,他流露出愧对中国,要好好回报中国人的意愿。太平洋战争时期,他爸爸是一名士兵,后来,1945年日本兵败溃逃时,东北的一个农村家庭救了他父亲,把他父亲藏进了地窖。要不是这家中国人,他父亲早就没命了。”

“他把这些都跟你说了?”

美吟点点头:“话虽如此,但是,我相信他内心更加喜欢的是西方人。”美吟说起来上一次公司安排拍正装照,算是对员工的奖励。那天,天野穿得一丝不苟地来到了公司,一套意大利手工银色西服,一双小羊皮手工皮鞋。那天后来是贝奇和派翠西亚陪着他前往影楼的,他没有叫美吟。后来美吟才发现,连旅游部的布莱恩都受到了邀请,外国员工中,唯独漏了她,这不应该是疏忽了,肯定就是有意为之。

“你想吧,天野追求的是国际形象,也就是说,在他的心目中,金色头发蓝眼睛的员工才是他的骄傲,至于我么,一张东方面孔,没有他想要的异国情调。”

“好吧,你不算花瓶,那你好歹也算是个物件吧,也许,你也能算一件摆设。”贝奇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美吟心里不爽快,只是耸了耸肩。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五十九分,美吟和贝奇赶紧起身,往打卡机走去。她俩肩并肩地走出了公司,中午的阳光正好,美吟吸了一口带有温度的新鲜空气,一下子觉得舒服多了。她们要去的Mugen,藏在公司附近的一条小马路上,供应有机食物,提倡健康饮食,很受当地人以及外国食客的欢迎。店堂的装饰也很简单,原木风格,配以青花蓝布,一炷熏香在空气中袅袅散开,尺八吹奏出轻柔的背景音乐,制造出一种类似于禅意茶馆的风格。她们两人要了一样的套餐,一千二日币一份,主菜是豆腐,配以蒸时蔬,糙米饭,和大酱汤。

“美吟啊,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喝着大麦茶,贝奇开了口。

贝奇的单纯和直率,是美吟最喜欢的地方。“哎,还不是因为我姐姐……”她慢慢地开了口,一件件地说起了她和母亲如何帮助珮吟适应日本生活的诸多细节。

“现在问题就来了,我姐姐在日本才生活了两个半月,连日语还不会说呢,可我母亲给我下达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帮她在日本找一份工作。”

贝奇抬了抬眼皮:“那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可能吧,但是,上哪儿找那百里挑一的老板,愿意接受不会讲日语的员工呢?”美吟顿了顿,一位服务员走了过来,给她们泡上了热茶,美吟看着服务员的手,说:“我姐姐要是能找到一份厨房的帮工,就算她运气好了。”

“为什么这样说,你觉得她连服务员的工作都干不了吗?”

“我倒没这样觉得,可是,你不知道,我姐姐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总觉得自己应该做工资高,又体面的白领工作。”

美吟跟贝奇说起了母亲给珮吟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可她没多久就甩手不干了。“你也知道,外国人不好找工作,尤其是中国学生,谁不是从最底层的工作开始干起的,我就是不理解,她凭什么就觉得她可以凌驾于这些工作之上呢。”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她可以依靠你和你母亲吧,你们总不至于不帮她吧。”贝奇总是一针见血,“只要有捷径可以走,谁愿意吃苦受累呢。”

美吟沮丧地摇了摇手,说:“哎,我就觉得她太不现实了。是的,我们的父母都在日本,可是,我妈很穷,一点积蓄也没有,我爸呢,又是个铁公鸡,这次他给我姐姐付了一年的学费,已经让我很吃惊了。如果她的学费都有人帮她出的话,那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中国学生条件强多了。但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要学会自己挣钱,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越早意识到这一点,对她自己越好。”美吟说到激动处,手一挥,碰翻了茶杯。

“嘿嘿嘿,安静安静。”贝奇赶紧拿餐巾纸擦去了倒出来的茶水,笑着说,“你看看自己,也太激动了吧。”

“我就是不明白,她怎么会对每个人都有要求,恨不得每个人都围着她转。她又不是十二岁,都三十八岁了。”

贝奇皱了皱眉毛,说:“薇薇安,我觉得你应该给你姐姐一点耐心,当然,你姐姐也不能指望你和家人一直供着她,可是,她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立住脚啊。”

美吟想了想,点了点头:“你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吗?因为她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在那个环境里,很多事情都笼罩在关系网之中。找工作也不是凭实力,而是等父母退休顶替,或者找人托关系,反正不是光明正大凭真本事。可是这种想法,在日本、美国或者别的好多国家就行不通了,最终,你还是得自己走出去,努力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我做到今天,完全都是靠自己,我那个不靠谱的爸爸可真的一点都靠不住,没有帮过我一个手指头。可我姐姐对我和我母亲还是充满幻想,恨不得我们俩为她摁下快进键,一下子让她过上好日子,省得她自己出力。可是,这一套在中国之外行不通啊,尤其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还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觉得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好像我们欠了她一样。这一点,让人很不舒服。”

“可是,当时你家人是怎么离开中国的?为什么又把你姐姐留下了呢?”贝奇很不解。

于是,美吟把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事儿对贝奇说了一遍,她说了当初香港的移民法规,一个家庭最多只能携带两名孩子出关,又说到了一九六六年爆发的“文革”,使得她母亲把姐姐接出来的想法再次落空。“我知道,那个留在大陆的孩子很可能就是我,幸亏我是小的那个。”美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纯粹就是我的运气了。”

“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姐姐为什么对你和你母亲这么生气了,她可是三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被抛在国内的啊,我敢肯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怨恨和自卑之中。现在她总算和你们团聚了,可是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适应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当然很不容易。和她相比,你和你弟弟真是太幸运了,你该对你姐姐更耐心一点,多给她关心,而不是埋怨啊。”

美吟一听,更来气了,说了半天,贝奇怎么站到姐姐那边去了,完全不像平时,总是很维护她,理解和支持她,这一回,难道她没听懂她的话吗?

一位身穿蓝布和服的女侍者端着托盘过来了,她往桌上放了一只篮子型的盛具,里面有几个小碟,一块嫩生生的豆腐浸在酱汁里,大虾天妇罗炸得晶莹剔透,篮子边上,是几只小小的瓷碟,盛了几样冷菜,腌梅子,油浸香菇,蒸山芋。每样食物都是一点点,可配在一起很养眼。

两个人都是爱吃的,对日本菜的喜爱是她们的共同点,菜一上来,她们的话题就从珮吟身上转到食物上了,说着说着,贝奇又说起了刚刚结束的东南亚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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