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东京(22)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23章 东京(22)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说:“你需要多少?”

“大约二十五万元吧,机票加上酒店,都很贵。”珮吟说,她把金额夸大了一点。这也是周静教她的,对男人,就不能客气,一定要让他们尽可能多掏点钱。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好吧,这个月资金有点吃紧,不过,我还是能匀给你二十万的。明天下午到紫旅馆来怎么样?已经很久没去了。”

“好的。是啊,有好一阵子了。”珮吟说着,嘴角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十四章

陈燕皱着眉头,站在厨房的小水槽前,水槽里放了一只蓝色塑料桶,接住了哗哗的自来水。这只塑料桶是陈燕刚刚从超市买来的,就为了对付那一堆洗了一半的衣服,现在这些衣服全摊在厨房的台面上。

通常,陈燕是懒得手洗衣物的,更何况她今天已经在大手町的办公楼里打扫了一上午了。这会儿,她最想做的就是躺下来眯一会儿,看看报纸。可今天没有这么幸运,那只为她服务了十年的洗衣机突然罢工了,而离家最近的洗衣房走过去也要十五分钟。

如果是她自己的那些工作制服,那还能等得起,可是珮吟昨晚上被雨淋湿的牛仔裤就等不起了。早些时候,珮吟跟她说了要回去一趟,看看两个儿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要“弥补一下自己出国前的缺憾”。过两天珮吟就要回国了,陈燕知道,那些她想带回去穿的衣服都得洗干净晾干。珮吟总是说自己没衣服穿,这些衣服再不洗出来,她更要抱怨个没完了。陈燕弯下腰,搓洗着珮吟的牛仔裤,下水后的牛仔裤很硬,水又冷,陈燕只觉得寒意往她的皮肤里钻,两只手一会儿就僵了。

“我很快就会回家的。”

那是隔壁家的女儿美香的声音,从厨房窄窄的窗户看出去,陈燕能看到女孩子的马尾辫在中午的阳光中跳跃着。美香一蹦一跳地找小朋友玩去了,那甜甜的笑,让陈燕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在北京,“妈,我要上楼找姗姗玩,一会儿就下来……”珮吟在那个楼梯口向她挥着手,脸上也是甜甜的笑。那会儿,她离八周岁只有一个星期了,也许比现在的美香大几个月吧。但是她们都有同样乌黑的亮闪闪的眼睛,连那马尾辫都很像,一样长,一样光滑,完美得就像玩具娃娃的小辫辫。

水桶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了,陈燕关上龙头。珮吟的牛仔裤比她想象的要厚得多,陈燕费了好大劲,才把水拧干。陈燕心里明白,她做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吃力不讨好,珮吟几乎不可能给她一个谢谢,更有可能的倒是冷冷的沉默。这些日子里,陈燕从她女儿那儿得到的都是这种沉默,离上次在金凤凰吃饭已经过去九个月了,陈燕都不记得在这九个月里,什么时候看到珮吟笑过。好像她身体里的快乐已经被拧干了,就像这条皱巴巴的牛仔裤,剩下的只有愁容和皱眉。

这些日子,只要珮吟在家里,大多数时间就沉默寡言地躲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现在母女俩几乎不聊天。珮吟也几乎不在家里吃晚饭了,她每天大约在傍晚五点半的时候出门。虽然她还是说自己去餐馆打工,但是陈燕越来越确信她去的是那些色情酒吧。每个星期里,有那么三四个晚上,她回家都快一点了,到家也不马上睡觉,打电话打到两点才上床。陈燕不知道她是怎么对付语言学校的功课的,但是也不敢问。

“你真的是在餐馆打工吗?该不是在什么酒吧上班吧?”几个星期后的一天,因为什么事,母女俩争执了起来。情急之下,陈燕拿出那盒火柴,她直直地盯着珮吟的眼睛,想看到她其实已经知道的答案。

“我就是在餐馆打工。”珮吟一口咬定,丝毫没有要承认的余地。

“那么,为什么这些天,你一回家就捧着个录音机,练习唱歌呢?哪有什么餐馆需要你唱歌的?”既然鼓起勇气,把憋了很久的问题抛了出来,陈燕也不想轻易放弃。

“妈,你整天就窝在办公楼里打扫卫生,你知道个啥呀?跟你说吧,有些日本餐馆里就是有卡拉OK的。”珮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顶了回去,“再说了,你在乎过我干什么吗?我就算是被扔在大连三十年,你不照样心安理得吗?我就是死在那里,你也不会知道的。现在装出一副好妈妈的样子给谁看呢?太晚了!”

陈燕被抢白得哑口无言,这就是欠的债啊!自从珮吟到了东京之后,这个死丫头就对妈妈没好气,一有机会就挑妈妈的刺。陈燕心里也知道,珮吟这样做,是为了宣泄积郁了多年的愁苦,是为了让她知道,当年把她一个人留在大陆,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孤寂。是的,的确太孤寂了。

陈燕完全能理解珮吟的心情,是的,她对不起珮吟。但是,能怪她吗?没有带上珮吟一起走,完全是无奈之举,绝对不是她和逸文当时的想法。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移民局的新规呢?那时候,“大跃进”之后的饥荒,使得大量的内地居民像潮水一般涌向香港,那是一条求生的路啊,可是,已经接收了几百万难民的香港难以承受这股压力,采取紧急措施限制入境人数。1962年,当陈燕带着两个小孩子坐上开往香港的船时,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怀疑,自己会在一两年之内就回去接珮吟的,那是她最疼爱的大女儿啊。现在,就算把这些说给珮吟听,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成定局,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自从珮吟来了以后,陈燕已经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看着珮吟郁郁寡欢的样子,陈燕在夜里辗转反侧,不停地问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为了珮吟,她又会怎么做。她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陈燕拔出水槽的塞子,浑浊的肥皂水打着转流出去后,继续放水冲洗。洗干净后,陈燕把一件件衣服拧干,拿到小阳台上,摊开晾在一只小小的晒衣架上。珮吟的牛仔裤一挂上去就开始泪汪汪滴水,这布料太硬了,陈燕没力气拧得更干,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陈燕知道,正常情况下,珮吟一定是一家的骄傲,因为她是三个孩子中最聪明又最能干的。可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陈燕的思路,她跑进客厅,接起了电话。

“喂。”

“最近珮吟怎么样?”是逸文的电话。在过去的九个月里,他差不多每个月打一次电话来,每次就是问问珮吟。

陈燕坐了下来,一只手肘支在暖桌上,眉头紧皱。每次听到逸文的声音,她就不由自主地皱眉头,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怎么样。”

“怎么了?”

“她总是怨这怨那的,没有一件事能让她开心。”

“为什么呀?我已经帮她付了学费了,她在这里有人照应,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燕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你是这么想的,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是在生我们的气,怨我们抛下她不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逸文的声音:“跟她说,我已经把剩下的学费都付清了。她应该高兴才是,不是每个中国留学生都有她这么幸运,不愁吃,不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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