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俱乐部，珮吟和这位从四川来的小姐坐在一起，一边往纸巾包里塞俱乐部的名片，一边喝着冰奶茶闲聊。快九点了，可还是一个客人都没有。自从四个月前珮吟到这里上班后不久，这里的生意就开始不好了，一直都没有起色。前些日子，有时候一整夜就只有两三个客人。所以，最近以来，哈娜都是到了九点以后才到店里来。在这些漫长而无聊的夜晚里，珮吟居然慢慢地和周静交上了朋友，这位丰满的年轻女人，其实和珮吟没有一丝共同点，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打发寂寞吧。
“你问错人了，我都两年多没回家了，我告诉过你的。”周静说着，舔了一下她那涂得鲜红的嘴唇。红唇是她的标志，每天上班前，她都会花很多时间细细地描，把唇线画到外面，显得嘴唇又厚又性感。
在亚洲俱乐部，周静是公认的那个穿着最暴露的女孩，珮吟第一天来面试的时候就见过她，那天她穿了一件豹纹上衣。周静有很多夺人眼球的衣服，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曲线毕露的红色紧身衣，胸前挖出了一个大大的心形的洞，露出里面深深的乳沟。
“不过，二月初的时候，我表妹回家过年了，”周静接着说，“我托她带了两盒香菇干回去，我妈最喜欢日本的香菇了，又厚又香。”
“那亲戚和朋友呢？你会送他们什么？”
“亲戚？嗯，如果是男的，我就送香烟。你知道的，中国男人，一个个都跟烟鬼似的。”
“女人呢？”
周静停下了手中的活，盯着珮吟，有点奇怪地问：“你怎么突然问东问西的呢？难道最近要回国？”
珮吟抬起头，目光却越过周静，看向虚空：“我前晚又梦到我的两个男孩了，最近老是梦到他们。”珮吟叹了一口气。
“两个都是男孩？你是怎么躲过去的呢？被罚款了吗？”
珮吟摇摇头，说：“他们是双胞胎。”
“哇，你太幸运了！”
“我都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们了。”珮吟郁郁地回答道，她想起了离开他们的那个早上，在大连，没说一声再见。从此以后，她就没再听到过他们的声音，寄去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打电话到郭敏家，郭敏也不让她和孩子们说话。现在想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后悔，早知道现在这样的万般牵挂，当初在出国之前，她应该无论如何都见上孩子们一面的。她恨自己没有尽力，愧疚极了，在这一点上，她一点都不比自己的母亲强。
“他们几岁了？”
“再过两个礼拜，他们就十一岁了。我很想见到他们，赶回去给他们过生日。去年的这时候，我被日本签证的事儿搅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错过了他们的十岁生日，现在好后悔。”
“这么说起来，你是得回去一趟。你还犹豫什么呢？”
周静现在是非法移民，这个二十三岁的幼儿园老师当初拿着旅游签证，来日本看望嫁给了日本人的表妹。来了以后，她喜欢上了日本，就赖着不走了。现在白天在一家超市打工，晚上在俱乐部，日子过得也不差。起先珮吟很看不上她，觉得她乍乍呼呼挺粗野的，可是相处的时间一长，她发现周静身上的热情和活力很可爱。再说她也可以从周静那里学到不少经验，毕竟她在这里上了快一年的班了，有很多客人专门喜欢找她。最重要的是，珮吟很喜欢她的坦率和诚实，周静是个直性子，心直口快，这点不像陈红，珮吟发现陈红对她挺敷衍的，不真心。
自打发生了在陈红家门口的那一幕之后，珮吟就感觉到了陈红有意回避她。她甚至把自己的班次都换了，和珮吟的班次全部错开，珮吟几乎见不到她了。就因为这样，珮吟才慢慢开始和周静走近了。
珮吟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纸巾包，“还不是因为钱，”她慢悠悠地说道，“是觉得钱还是不够，这是我第一次回国，我必须给亲戚和老同事带礼物的。你知道老家人的，他们总是指望你会给他们一大堆礼物，不管是水笔也好，口红也好，反正，什么都要一打一打地送，他们才觉得你大方。可是，即使是最小的礼物，买这么多还是很花钱啊。”
“别去管数量，重要的是质量。或者，至少要买那些一眼看上去是很贵的那种东西。”
“比如说呢？”
周静想了一会儿，说：“买点假货怎么样？比如说包包啊，手表啊，香水啊，皮夹子啊什么的。我建议你去上野，那里有时候也能淘到真货，而且都不贵，大约一两千吧。”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
“到时候，别忘了对亲戚和朋友说，这些都是国际大品牌，很贵的。”
“其实，也真的不便宜。我至少要买十来件礼物呢，就算两千元一件，加起来也要两万多了。”“可我觉得你找不到比那儿更便宜的了，你回国探亲，大家都把你当成财神爷。谁都指望着你大大方方地挥洒礼物，如果你给的不够档次，他们背后有的好说。”
“这个我知道，所以，接下来几天我要想办法多弄点钱。可是，最近这里的生意这么差，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需要多少钱啊？”
“一共吗？至少得有二十万吧。”
“可你肯定有积蓄的呀。”
“我是有点积蓄，可那是为我儿子准备的，以后供他们上大学用的，现在我绝对不能碰。反正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周静又想了一会儿，说：“你干吗不跟妈妈打借条啊？我猜她至少可以借你五万的。”
“那剩下的呢？”
“你可以找水户先生帮忙啊。”
“你觉得找他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现在是你的男朋友啊。如果这个男朋友帮不到你，你还要他干吗呢？再说了，十来二十万元有什么啊，我知道小红以前让他花的钱可比这个数多多了。”
“小红？你是说，他们俩以前好过？”珮吟一惊。
“哦？你不知道？”
珮吟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七个月以前他们还好着呢，后来，小红有了现在这个男朋友，就把水户给甩了。显然，现在这个有钱多了，小红可精着呢。你真该看看当时小红是怎么对待水户的，晚上他到酒吧里来，小红都不肯坐他身边，闹得挺大的。”
珮吟听得傻了，这事儿陈红居然对她只字不提，可她还傻傻地把陈红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怪不得我和水户在一起的时候，她看上去怪怪的。你知道，我和陈红以前很亲密的，可现在连招呼都不打了。”
“我看得出来，告诉你吧，我们这儿谁都不喜欢小红。”
“我注意到了，可这是为什么呀？”
“你知道她的，见到男人，她就像蜜蜂一样飞过去了。只要被她看上的男人，她就会一直盯着不放，直到得手。”
“你的意思是她抢别人的男朋友？”
周静点点头，“小红现在的男朋友……呃，叫什么来着？山田？反正就她的现任吧，一开始是喜欢李桑的。李桑总是那么孤傲，就让山田追着，一点儿也不主动。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小红打听到山田生意做得很大，于是她马上转移目标，开始向山田发动进攻。当然，每个走进俱乐部的男人，最终会落到哪个姑娘手里，就看每个人的造化了。可是，她做得那么露骨，而且，事后还在背后说李桑的坏话，在妈妈和客人面前让李桑难堪。那一阵，她真是做得很过分，闹得很不愉快。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了，有了特别的客人都要防着她。”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这么恨李桑。说起来不可思议啊，李桑不就是陈红介绍过来的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介绍李桑，还有你，到俱乐部来吗？”
“因为我们都是同一所语言学校的学生，对吧？”
周静摇摇头，说：“是因为钱。你知道吗？每介绍一个新人过来，陈红都可以从她的工钱里抽成百分之十五。”
“你是在开玩笑吧！”珮吟惊呆了，叫了起来，“你是说，我本来还可以挣更多？等一等，告诉我，这里别人到底挣多少？”
“妈妈给每一个姑娘的初始工资都是一千七一小时，我猜你肯定不到吧？”
“对呀，我一开始才挣一千五一小时，你是说，剩下的钱都被陈红拿走了？”
周静又点了点头。
“这条毒蛇蝎，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么说，每天晚上她都从我这里搜刮了一千元。怪不得，每次发工资的时候，都是她代我领的。”珮吟越想越生气。
“她把这叫作介绍费，每个她带进来的姑娘都被她抽成的。”
“那妈妈怎么说？”
“哈，她才不管呢。妈妈唯一操心的就是怎么把客人哄进店里，而这可是小红的拿手好戏，所以她现在是妈妈面前的大红人，最讨妈妈喜欢了，没人能碰她。”
珮吟看着周静，眯起了眼睛说：“我觉得你可以，只要你愿意。你比她年轻，又聪明，你一定能用她的办法对付她的。”
周静翻了翻眼睛，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我比她是年轻一点，可是陈红对付男人的那一套，简直匪夷所思啊，没有哪个日本男人过得了她那关的，她一定会施展美人蛇的魔力吧。他们说，日本男人最喜欢上海女人，因为她们又聪明又解风情，我觉得吧，最主要的是她们知道如何调动男人的虚荣心。如果你能够让男人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他们就会爱死你。我可没这本事，我太直率了，不会哄人。我都不相信自己在这行都干了一年半了，在亚洲酒吧也有一年了。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听上去好像你要洗手不干了似的。”
周静怪怪地一笑，“居然被你说中了。”顿了顿，她接着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着离开这里，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天天要假装开心，笑个不停，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不骗你，有时候回到家，腮帮子都疼了，因为一晚上一直在笑啊笑。我也厌恶透了那些假话，那些虚情假意。在他们臭烘烘的嘴巴对着我，肮脏的手在我身上乱摸的时候，我还要告诉男人我有多想他们，这一切都让我烦透了。在这里工作的时间越长，我越看不起自己。我以前觉得自己还挺与众不同的，值得尊重的，可是，现在我就觉得自己好下贱。”
珮吟低头不语，心里回味着周静的话，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问道：“如果你不干了，那你想做什么呢？”
“开一家精品服装店吧，也许。”
“服装店，那需要很多投入啊。”
“所以我还在这里啊。我得想想清楚再做打算，毕竟，我还年轻嘛，现在还不用那么急。最省力的办法，还是找个有钱的主，有人帮忙，那就不是问题咯，就像妈妈那样。”
“你有人选了吗？”
“你是说在俱乐部里？你不是开玩笑吧，来这儿的男人都是来买欢的，他们看中了哪个姑娘，就在那个姑娘身上花钱，一旦得了手，把这个姑娘睡了，或者有了新的目标，他们就立马消失了。”
珮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思忖着水户是否也是这样想的。自从他们有了第一次之后，水户就在那家叫紫的旅馆租下了一个房间。现在珮吟已经很习惯到那里去和他会面，他们把这个小小的房间当成了爱巢，对于珮吟来说，有这么一个房间也很便利，通常她在这里换好衣服去上班。但是，现在听了周静的话之后，她心里有了疙瘩，不知道水户对她的兴趣能维持多久。
那天晚上，珮吟很早就下班了，生意不好做，十点半哈娜就让她回去了，比平常早了两个小时。
在回家的路上，珮吟一直在回想着和周静的对话，走着，想着，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像周静这么年轻就好了。她也没有贪心到想回到二十三岁，能减掉个十岁八岁她就心满意足了，如果那样，生活就容易多了。年龄相差十五岁，她都能当周静的妈了，这么一想，她更是觉得自己又老又丑，没有一点吸引力。奇怪的是，在中国的时候，她从来不曾因为年龄的原因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可现在，这种感觉简直要了她的命。如果说，周静还能慢慢地思考规划自己的人生，因为她还会有很多机会和选择，那么自己呢？在这个人生阶段，她还有什么选择呢？
不知不觉中，珮吟已经快到地铁站，在路边她看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几乎没有犹豫，她抓起电话，拨打了水户家里的电话号码。水户曾经提醒过她，没有要紧的事，不要往他家里打电话。可是过去一个多礼拜里，水户既没有来俱乐部，也没有在紫旅馆露面，而且根本没有跟珮吟打过招呼，这不是他一贯的做派。之前，他是她忠实的客人，每周两次来酒吧捧她的场，所以她心里有点不安，不知道水户出了什么事。
“莫西、莫西。”是水户的声音。
珮吟松了一口气，开口道：“嗨，是我呀，水户桑。抱歉打到你家里了，你好久没来俱乐部了，我很担心你。”现在他们已经是情人了，但珮吟还是不习惯对他直呼其名，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十八岁的年龄差距吧，也因为珮吟总把水户当成老师，每次见面，水户总会教她一点有关日本的知识，跟她讲讲日本的风土人情，传闻逸事，珮吟蛮爱听的。
“等一等，给我两分钟，你再打来好吗？”
珮吟挂掉了电话，等了一会儿，又打了过去。
“嗨，刚才我太太也在客厅里，说话不方便。现在我到书房里了。”水户的声音低沉，听上去满是歉意。
“你太太什么也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现在都不太说话，除了讨论一下账单，或者关于孩子和他们学校里的事儿。老实说，我觉得她也不在乎，只要我一直把钱打到她的账户上，什么都OK了。我跟你说过，她已经三年没给我烧过饭了，这些日子，我都睡在书房。在厨房里，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电饭煲，各人吃各人的，互不干涉。像这样子，跟离婚也差不多。好了不说了，小宝贝，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的？”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很想你。”
“啊，我去京都出差了，昨晚上刚回家。”
“还有一件事，水户桑，我要回中国一趟，很快就回来，大约待一个星期吧。我非常需要钱买飞机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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