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天后,珮吟已经回到了大连,这会儿,她正在表哥陈健家的客厅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她的外甥女甜甜,正在煲电话粥,小姑娘已经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了。她仰躺在沙发上,两条腿挂在沙发扶手外面,晃啊晃,看样子,这个电话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珮吟走到甜甜面前,希望小姑娘会意识到她需要打电话。然而,小姑娘咯咯地笑得越来越响了。她只得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手指不安地敲击着桌子。这会儿,她实在是需要和陈健联系一下,可甜甜霸占着电话,她恨不得上前一把把电话抢过来,可她不能这么做。她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转身打开窗子,透透新鲜空气。珮吟很想狠狠地告诉甜甜,她的行为就像个没教养的野丫头。可是,这话得忍着不能说出来,这里毕竟是甜甜的家,而珮吟,只是这里的客人。
一周前,当珮吟刚到大连的时候,她最初是想住在外面酒店里的。可是,当表哥提出让她到他家住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毕竟,珮吟和陈健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她和表哥也是打打闹闹的,后来长大了,关系倒是更加亲近了。尤其是当他们各自都结了婚之后,珮吟更是把表哥看成了娘家人。在珮吟离开中国之前,陈健还经常邀请她和郭敏一起到他家玩,一起做饭吃。不过这次来了以后,她在他家里成了客人,反倒有些生疏了,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陈健在珮吟面前显得有点冷淡,话也不多了,不像以前无话不说。
当珮吟把她从日本带来的礼物送给陈健时,他连一声谢谢都没说。送给他的是两条万宝路香烟,还有一套资生堂唇膏是要送给表嫂魏玲的。“就放在桌子上吧。”他就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嫌这礼物太轻了?珮吟心里很是忐忑。
那天,陈健把晚餐安排在家里进行,这样珮吟就可以和两个孩子在更加家常的环境里吃吃饭,说说话了。一开始,郭敏还不同意,他不想让两个孩子单独去见珮吟。不过经过陈健的劝说,他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和陈健挺要好,挺给陈健面子的。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陈健主动提出去车站接两个孩子,让珮吟在家专心做菜。对于这样的安排,珮吟当然是感激的,这样就免去了她和郭敏面对面交接孩子的尴尬了。只是,郭敏还是不同意在孩子们生日那天和珮吟见面,那天他要在自己家给孩子庆生,和他新交的女友一起。虽然有点遗憾,珮吟也无计可施,只是提出在生日前两天见见孩子。前一天晚上,在陈健的周旋之下,珮吟终于和两兄弟通了一个简短的电话,约好了第二天过来吃饭。放下电话后,珮吟就手足无措起来了,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一大早,珮吟就和魏玲一起去了趟市场,两人手里都拎了一袋又一袋的海鲜和果蔬。一回到家,珮吟就开始准备做海鲜饺子,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魏玲也帮着她一起做,除了饺子,她们还做了八个菜。对于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来说,这顿饭称得上是盛宴了。
可是,珮吟还是不能放松,她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生怕孩子不够吃。做好菜之后,趁着他们还没来,她又跑到街上,在食品店里买了一些坚果和糖回来。吃的东西准备好之后,她又打开行李箱,检查了一遍带给孩子们的礼物。他们会喜欢那把恐龙战队的激光枪吗?那可是她花了好多心思帮他们挑的。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只电子表他们一定会喜欢吧,那可是时下流行的最新款。检查无误后,她才安心地坐下来,喝一口已经温暾的茉莉花茶。
到了五点钟,珮吟怎么也坐不住了,她走到窗前往下看,盯着楼下入口处进进出出的人。陈健应该在半小时之前就把孩子们接来了,他们怎么还没到呢?珮吟很想给陈健的呼机留个话,可是甜甜丝毫没有要放下电话的意思,珮吟只好摇摇头,回到厨房,把几个冷掉的菜重新热起来。
终于,当最后一束阳光也黯淡下来,对面的居民楼一家接一家的灯光亮起时,陈健带着孩子回来了。两个男孩看上去高多了,他们的头发很长,都要盖住眼睛了。这个郭敏,怎么都不知道带孩子去理个发!
“哇,你们两个都长得这么高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珮吟兴奋地叫着,冲过去拥抱两个孩子。可是两个孩子都有点拘谨,木然地站着,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她。
“妈,你的头发怎么了?”大山指着珮吟的齐肩发问道。
对呀,孩子们从来没见过珮吟染头发呢。自从在亚洲俱乐部上班后,哈娜让她去把头发挑染一下,显得更摩登一些。于是,她把头发染成了红棕色。对于这种变化,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可是大山一眼就看出来了,对于他来说,这种红色大概太耀眼了吧,珮吟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大山的观察力有多强了。
“哦,这是我在美容院尝试的一种新颜色,在东京,把头发染成不同的颜色,是很流行的。”珮吟说着,快速地用手指往后理了理头发,她可不想在头发上面纠缠太久,“来,来,你们俩。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生日礼物!”
珮吟从行李箱里拿出了精心为他们挑选的礼物,塞到了他们的怀里。正当大海准备撕开包装纸的时候,大山制止了他,说:“别拆!你记得吗?爸爸说,无论我们今天收到什么礼物,都要等到后天才能拆。”
“什么?简直是胡扯!你爸不会这么说吧,大海?”
可大海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这也太可笑了,这里又不是他的家,在这里,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珮吟鼓励孩子说,“来吧,别管他,我想看你们拆礼物。”
但是两个孩子都不动手,他们互相看看对方,脸上写着疑惑和紧张。
“不要怕,今天是属于我们的特别的日子,我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就是要来看看你们,所以,今天你们想干什么都可以的。我可以保证,爸爸不会生你们的气的。”
“可是他会的,还有阿姨。如果我们不听话的话,她会非常生气的。”大山小声地说。
这还是第一次珮吟听到两个孩子说到郭敏的女朋友,显然,那个女人对孩子们的影响已经超过了珮吟的想象。“如果她生气的话,会怎么样呢?”珮吟问道。
大海说:“她会扇我们,还会……”
“她会什么?她以前扇过你们吗?”
两个孩子都点点头。
“什么时候?”
“上次过年的时候,我们从奶奶家回来。”大山说道。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大海还是那样,一紧张就会结巴。
“因为我们在到家之前就打开了红包。”大山抢先说出了答案。
“这个巫婆,她怎么敢这样!你们今天就把礼物打开又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她会怎么样?你们是我的孩子,而且……”
“算了吧,”陈健插了进来,“就让他们晚两天拆礼物好了,这是他们定好的规矩嘛。干吗要把事情弄得复杂呢,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你过几天就要回去了,可是他们还要在这里过下去啊。”
被陈健这一打岔,珮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本来,她已经对郭敏没有道理的规定很生气了,现在听到孩子还被他的女朋友虐待,更是光火。可是,陈健的几句话,猝不及防地扎中了她的软肋。他怎么可以在孩子们面前让她威风扫地?难道他看不见那个巫婆想对她的孩子做什么吗?珮吟强忍着,握紧了拳头,转身冲进厨房,泪水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哎,你看看,你真的把她惹恼了。”
在厨房里,珮吟听到魏玲在指责陈健。过了一会儿,魏玲也走进厨房,对她说:“珮吟,别在意陈健的话,他没有什么恶意,他是个直性子,说话老是不经过大脑。再说了,你这么大老远的来看两个孩子,别把这样的机会给毁了。时间太珍贵了,赶紧回去陪着两个孩子多吃点,你为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快去吧。”
珮吟点点头,用手背擦去泪水,走出了厨房。大山和大海看着妈妈红红的眼睛,脸上满是困惑,魏玲给了他们一些糖果,他们就开开心心地跟着甜甜去玩电子游戏去了。
他们玩到快要八点了才出来吃饭,吃的时候又吵着要看电视,珮吟看他们入神地看电视的模样,知道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一顿精心准备的晚宴,被吃成了这样,简直是太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心了。既然这样,珮吟大老远地飞过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她的儿子都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而她呢,连看着他们拆开礼物的那种喜悦都不能拥有。她很想告诉他们,她为什么会离开中国,他们的爸爸是如何阻挠她和他们见面的,她又是多么努力地积累他们将来的教育费用。可是,面对两个直勾勾地看着电视的男孩,她什么也说不出。再说,她也不想在陈健他们一家面前和孩子们说这些话。
后来,珮吟在离开中国之前又见了孩子一面,那也是珮吟苦苦要求得来的。她把他们带到了大连市中心的友谊商店里,给他们买衣服。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可是在热闹的商场里,也没法多说什么。到了临别的时候,她往两个孩子的口袋里各塞了一百元,说:“这是给你们的零花钱,你们不需要跟爸爸说的。你们自己留着,如果想买点玩具什么的,可以拿出来用,知道了吗?”两个孩子互相看看,笑着点点头。母子短暂的见面就这样又结束了。
送别儿子之后,珮吟打了个车去姗姗家,她已经快一年没见到这位发小了,比她大了一岁的姗姗现在在机关里工作。从小到大,她和姗姗最亲近。姗姗打开门的那一刹那,珮吟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几天来的憋屈终于有了一个出口。姗姗泡了一热水瓶的大麦茶等着她,她们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贴心话。珮吟说出了现在让她觉得最郁闷的事,她已经不是两个儿子生活中最重要的人了,这让她心都痛得粉碎了。
“珮吟,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这是个自然的过程。”姗姗搂了一下抽泣着的珮吟,宽慰她道,“孩子小的时候,当然是黏着妈妈,长大成少年,就会把爸爸当成偶像。再说,你别忘了,你都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了,离开时又没有好好和他们告别,在他们的心中,当然会留下痕迹的。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补救,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以后你会好好地关照他们,每年都会回来看他们,不会离开他们很远……”
“可是,不行啊,我明年回不来。”珮吟摇着头说。
“为什么啊?”姗姗正在喝大麦茶,听了这话,放下了果酱瓶茶杯。
“我也想回来啊,可是我在日本过得也很艰难。我不想对孩子开空头支票,像我妈妈那样。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一阵子我都回不来了,我总是缺钱,我得多存点钱。这次回来的费用,我还是跟人借的。”
“缺钱?你?”姗姗大笑了起来,“得了吧,你可别对我装啊,我可是你的好朋友。啊,对了,我猜你是怕我跟你借钱是吧?放心,我从来就没想过……至少现在还不用跟你借。”
“不,姗姗,我说的是实话。你肯定也听说了日本的经济有多差。很多行业都不景气,公司都倒闭了,我打工的餐馆也削减了我的工时。”珮吟说这话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亚洲俱乐部,“你知道,很多中国人去日本,是靠着上语言学校才能维持合法的签证的,而上这种学校就很费钱。如果我不打很多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付得起学费,更不要说购买回国的机票了。”说这话时,珮吟下意识地隐瞒了她家人帮她付学费的事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好朋友撒谎。也许,她就是想在朋友面前突出自己的能干吧。再说,她也确实不想让姗姗误以为她家里很有钱,万一动了心思,想托她帮忙,带她去日本,那就麻烦了。这时候,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对姗姗灌输日本生活艰难的观念,虽然姗姗很不买账。这一幕,不久之前不是发生在她和美吟之间吗?那时候,美吟对她说的话,哪一句她能听得进呢?生活真是太讽刺了,她自己的角色说变就变了。
姗姗皱了眉头说:“珮吟,这样说吧,我不在乎日本的经济好还是不好。我知道的事实是,你现在生活在日本,怎么说你都比我们挣得多多了,那是我们在这里想都不敢想的。所以呢,不管日本的经济好不好,你迟早总会有办法的。振作起来,别忧心忡忡的,你以前可总是充满信心的啊。真的,你不要小看了自己的能力,现在我就得靠你了。”
“靠我?什么事?”
姗姗的眼睛发亮,流露着内心的激动:“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多,现在我也想和你一样,离开中国。外面的世界这么大,可我一直待在国内,什么也没看过,那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而且,现在我女儿也上大学了,我就更自由了。珮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激励了我,我要和你一样出去闯荡。你觉得你能为我找到一条出国的途径吗?”
珮吟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到的,可是,姗姗的主动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记忆中的姗姗性格温和,还从来没见姗姗这么激动过呢。她们从小在一起玩,性格却很不一样,珮吟执拗一些,后来的生活中波折也多,姗姗却不然,恬静安然的她早早就嫁人生女,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以前珮吟有事来找姗姗,善解人意的姗姗总能宽慰她,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可是,现在是怎么了?难道姗姗看不出她情绪很低落吗?难道姗姗看不出她的生活现在一团糟吗?难道是金钱和外面世界的诱惑,蒙蔽了她的心,让她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了?
“姗姗,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我没有钱。”
姗姗摇了摇头,啧啧两声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怕我向你借钱。听着,我不是要钱,我是希望你能担保我去日本,我很想去,我要和你一样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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