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吟轻轻地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了下来:“你问错人了,合格的担保人,必须是日本公民,或者是在日本的大型企业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怎么有资格做担保人呢!”
“好吧,那谁担保你呢?”
“我弟弟。”
“很好,那你叫他也担保我吧。”
“这个我可不好说,姗姗,这可不是小事,他都不认识你呢。”
“可是你认识我呀,拜托了,珮吟,我们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忙都不能帮吗?”
“那你的先生呢?”珮吟问道。
“哦,自从他丢了工作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有点紧张。再说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马上就要往四十去了。我要出去,真的,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现在不出去,那永远也不会再出去了。”
这些话,听上去多么耳熟,以前,珮吟自己对妈妈和美吟不就是这么说的吗?现在,从好朋友的嘴里听到,她还能说什么呢?“我想……我可以试一试吧。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我弟弟会答应啊。”珮吟勉强地答应了下来,但是她心里知道,她是绝对不可能对大卫提这件事的。“当然当然,我只是想,起码要试一试。珮吟,如果你能帮我做成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姗姗说着,伸出手紧紧地搂了一下珮吟的肩头。
第二天,珮吟去机场之前,本想在家随便吃一点,可是陈健坚持要出去吃。结果他们去了一家豪华气派的餐馆,陈健点了一桌子海鲜,刀蚬、海胆、鲍鱼等等当地特产应有尽有。而且,陈健显得特别殷勤,不断地往珮吟的酒杯里添酒。
等菜都上齐,陈健的脸也已经红了,他端起酒杯,对珮吟说:“对了,珮吟啊,大卫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那不是他自己的生意,他只是一个公司员工而已。”
“可他是在一家大型的贸易公司工作,对吧?”
“是的。”珮吟点点头。
“而且,他还是管理人员,对吧?”
“对的。”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劝说他的老板来我们这儿投资?我和几个特要好的哥们准备开一家汽车零件公司,我们需要资金。现在,在中国投资可是好时机啊。”
珮吟抬手揉了两下太阳穴,说:“这个,恐怕你要自己问他了。”
“你不是会见到他吗?”
“不太经常见面。再说了,这事牵涉到钱,你最好还是直接问他。”
“那好,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我妈有,如果你要的话,我跟她要。”
“好!也许,我可以请大卫和姨妈一起来大连玩玩。见到姨妈,请你转告她,多回国看看玩玩,多来祖国投资。如果回来的话,我们全家都热烈欢迎她!”
“好,一定。”珮吟说着,心里一沉。怪不得这么客气地请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她心想,母亲听到陈健说的这些话,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来,让我们为姨妈的身体健康干杯!”陈健又往珮吟的酒杯里添酒。
“够了,够了。”珮吟已经喝得有点多了,头晕晕的,不过她心里感到一丝轻松,这顿饭终于吃完了,她也可以去机场了。
第十六章
东京,美吟温馨的小公寓,变成了一个凌乱的战场,脏衣服摊了一地。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之后,天空终于放晴了。美吟决定今天趁着好天气,把堆成山的脏衣服拿出来分一下类,洗上几大桶。
洗衣机里的那一桶正在脱水,一阵剧烈的抖动后,洗衣机静止了下来。美吟取出刚脱完水的衣服,装进塑料筐,端起来往阳台走。刚一拉开玻璃门,美吟就看到了那个家伙,一只浑身黑亮,瞪着凶狠的眼睛的大乌鸦。这只乌鸦在阳台边跳着走,寻找吃的。被玻璃门的声音惊到,它展开大翅膀,“呀呀”地叫了两声之后,俯身往下飞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下面的灌木丛中。
乌鸦是日本城市的噩梦,把它们称为带翅膀的老鼠也丝毫不为过,只要有垃圾的地方,就有它们黑色的影子。更可恶的是,它们还不光吃垃圾,有时候,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甚至会来抢你的食物。有一次,美吟和朋友在代代木公园野餐,一只大乌鸦冷不丁地飞过来叼走了一袋面包。现在,看到乌鸦她就发抖。
美吟扑到阳台边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往下看,嘴里发出恐吓的声音,好像那只乌鸦还能听见似的。下午的阳光明媚灿烂,美吟看到楼下的花园,经过房东勤劳的双手,修葺得漂漂亮亮的。园子的正中间,有一棵孤独的柿子树,这会儿,树上的叶子基本都掉光了。但是,熟透了的柿子红彤彤的,沉甸甸的,压弯了细细的树枝。美吟意识到中秋节快到了,双黄月饼,脑子里一闪过这个念头,口水就漫了上来。她心想,一定要打个电话给妈妈,该聚一聚了。美吟弯下腰,从塑料筐里拿出一件皱巴巴的裤子,用力地一抖,“哐”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美吟低头一看,原来是挂在阳台上的陶瓷风铃,刚才被她不小心一撞,掉地上了,碎了一地。
糟糕!美吟蹲了下去,捡起了一个碎片。这只瓷风铃,是手工精巧的日本清水烧风格,还是妈妈那年和朋友一起去京都玩,买来送给她的旅游纪念品,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现在,这只风铃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以后,躺在床上,外面刮起风的时候,就听不到那清脆的叮当声了。
她蹲在那里,懊恼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找来扫帚和畚箕,把碎片都扫掉了。时间不早了,她没心思再洗衣服,拿出中文课本,放进拎包里,准备出门给静香上中文课。静香是最近刚刚开始跟她学中文的学生,两个星期前,她们在一个工作性质的派对上认识。美吟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在日本出生的华裔女孩,静香和她也很谈得来,她几乎一点中文也不会,想让美吟教她。美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很乐意帮助这个女孩子。掌握一些母国的语言,也许会有助于缓解自己的身份困惑吧,美吟太知道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的这种苦恼了。当然,虽然她的中文比起静香已经算得上流利,但是,她依然时时陷入苦闷。
那天晚上,九点过后,美吟才回到家里。她和静香在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时间,交谈得很开心,于是上完课又一起去吃晚饭。回到家刚进屋,就听到了电话铃声,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呢?
“莫西,莫西。”她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薇薇安桑在吗?我是桥本,燕桑的邻居。”
“我就是,嗨,桥本桑你好!”
“啊,很高兴,终于找到你了。薇薇安桑,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你妈妈的事……”
“我妈妈?什么事?”美吟一惊。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她摔倒了。”桥本对她说,她妈妈下午脑梗发作,倒在阳台上,是她叫了救护车把妈妈送进了医院。幸好当时她也在阳台上洗衣服,听到隔壁阳台重重的摔地的声音,她就从阳台隔栏望过去,结果发现美吟妈妈倒在地上。“如果不是我及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后果真的不敢设想啊,你知道的,你需要时时地照看你妈妈啊,她年纪大了,看来心脏也不好,很需要你呢。”
“哦,我……等一下,我妈妈现在在哪里?”
桥本说了一个新宿医院的名字:“要我说,赶紧去医院吧,你妈妈等了你一下午了。”
“当然当然,我现在就去。谢谢你,桥本桑,谢谢你的帮助。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美吟到达医院的时候,妈妈正躺在病床上输液。一个护士守护在病床前,查看着。
“妈,你怎么样了?”美吟跑进病房,抓住了妈妈的手。
“啊,你终于来了啊!”妈妈看到她,别过脸去看着墙壁,“我还活着,谢谢你还知道问我。”“妈,对不起了,我下午出门了,回家一接到电话一分钟都没耽误就赶来了。”
“你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吗?”妈妈瞪着她,一双眼睛红红的。她看上去很疲惫,脸上的肌肉都垮下来了,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
“妈,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是桥本桑给我打了电话,我一听马上就赶过来了。”“亏得有她,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啊。”
“对不起……”
“桥本桑一直把我送进了医院,还帮我垫了三万元床位费。下次你还她钱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替我谢谢她。”
“当然,我会的。我明天第一件事就去还她钱,我还会给她送个礼物。”
“你去一下我的公寓,把我的睡衣和收音机拿来。”妈妈关照道。
美吟点点头说:“没问题。”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一晚上都上哪儿了?桥本桑大概都给你打了十来次电话了。”
“我给一位朋友上中文课,课后我们去吃晚饭了。”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好好地找一份安定的工作,这样我想找你的时候,就不用和你捉迷藏了。”说着,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站在妈妈床边的美吟,马上伸出手扶住了妈妈。
“我……我今天真是太无助了,好像我是个孤寡老人,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一样。我已经不年轻了,都六十四了,不折不扣的老太婆了。至少,你可以时不时地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万一我明天突然就死在家里了,那会怎么样呢?有人会发现我吗?”
“妈,别这样,从今天起,我每天都给你打个电话,好不好?”美吟听得急了。
美吟在妈妈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对妈妈说:“妈,发生这样的紧急情况,打到珮吟的餐馆也是可以的。”
“我没告诉你吗?她一周前回中国去了呀。”
“去中国?看她的儿子吗?”美吟觉得很奇怪,姐姐怎么突然想起来回国了,她从来没听妈妈说起,她这才想起,自己大约有两周没给妈妈打电话了,自己可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妈妈点点头说:“她下周一才回来。”
“嗯,每次你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不在身边。好了,不说她了。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啊?”
妈妈说,医生告诉她脑梗了,不过运气还好,属于很轻微的。一开始她都听不太懂医生说的,后来医生把病症用汉字写出来,她才明白过来。现在,她身体的左边感到麻木,有时候全身有刺痛感,好像有千百枚针扎着。
“医生警告我,如果不注意的话,整个半边有可能瘫痪的。他说他能把我治好,但是,我必须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进行康复治疗。”
“一阵子是多久?”
“这个他也没有说得很确定,但是这里的护士跟桥本桑说,有可能要住上三个月。”
“三个月?那可太长了。”
“医生说,我很幸运,很快就苏醒过来了,所以损伤不太严重。”妈妈接着说,早上下了班后觉得很疲劳,就回家打了个盹,起来后看天气好,就开始洗衣服。晾衣服的时候,她发现晾衣绳不知怎的缠在了一起,她花了点时间理理顺,等她弄好了一抬头,头一下子痛得要裂开一样,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可怕了,幸好被桥本桑发现了。”美吟想想还是后怕。
“嘘,请你们声音轻一点好吗?现在已经很晚了,有些病人已经睡了。”护士走了进来,拉上了窗帘,转身皱着眉头对美吟说:“你该离开了,你妈妈现在需要休息,她还不能太累太激动。”她倒了一杯水,又递了几片药过来。美吟注意到,妈妈只能用右手了,她先把药片塞进嘴里,然后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美吟对着护士点点头说:“抱歉了,我马上就走。”护士走后,美吟上前握着妈妈的手,说:“好好睡吧,我明天一早就来。”
妈妈朝她眨了眨眼,表示听到了,然后,合上了眼睛。
第十七章
米田语言学校,大桥老师正在讲解日语中的使役动词概念,她写了很多板书来解释动词的及物性,然后,看着下面的学生,问大家都懂了没有。
珮吟皱着眉头,躲闪着大桥老师的眼光,今天老师讲的内容,她怎么也听不进去。在她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刚才上课前在大桥老师办公室里发生的一段对话。一星期前,校长给大家发了一个通知,提醒所有即将毕业的学生,无论接下来是想进入公司工作还是继续去大学深造,现在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了。这些准备工作中,找老师写推荐信也是重要的一环,这是珮吟从同学那里听来的。于是,她走进了大桥老师的办公室。
“坦率地说,以三十九岁的年龄,对于任何一家日本公司来说,已经不适合开始底层的工作了。”大桥老师一听珮吟的来意,便一口回绝了,“我不能想象,什么样的公司会招聘一个像你这样没有经验的员工,而且还要为你解决签证。对于你来说,一份推荐信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何必要浪费时间呢?”
珮吟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燥热,无地自容。
还有五个月,她就要离开米田,告别作为语言学校学生的身份,在转换成另一种合法的身份之前,她必须做好准备。
最直接的准备显然就是找工作,不光她这么想,同学们也都一样,好多同学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当然,另一种保持合法身份的方式是继续上学,可是,从语言学校转入正规大学,珮吟连想都没想过,那昂贵的学费她根本就付不起。
珮吟别无选择,只能碰运气找工作,可是,她不久就发现,大桥老师不是故意为难她,她的确不具备找工作的条件。
拿到校长推荐的公司名单后,珮吟先是去了文具店,买了一刀空白的履历表。可是,填好这张表格对于珮吟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挑战,虽然以前美吟帮她填过表,自己一个人填写履历表,这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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