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们都回去了,你不能在里面待上一夜吧。”
可是,她还是没动,直到她听见厨房那边传来洗碗的声音。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母亲赶紧过来看她,手上还都是洗洁精的泡沫。
“看看你自己,眼睛都肿了,现在好受些了吗?”母亲看着她的脸,问道。
珮吟摇了摇头。
“我的孩子,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大卫和美吟,说话太伤人。他们完全不知道,生活对于我来说有多难,可他们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评判我。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我没有日本的文凭,年纪又大了,却要从这个国家的最底层起步,该有多不容易啊。”珮吟还是满腹委屈。
“孩子,我知道你很难,可是,我觉得大卫说那些话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你啊。”
珮吟拿纸巾擦干了眼泪和鼻涕后,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弟弟和妹妹之所以这样不留情面,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是那么软弱,那么没有骨气吧。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就是像个可怜的讨饭人一样,伸手从妈妈和弟弟妹妹那里要钱吗?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在他们面前挺直脊梁,捍卫自己的骄傲呢?
“妈,美吟和大卫可能看不上我的能力和人品,不过,那没关系。”珮吟平静地看着母亲,继续说道,“不论他们选择如何看待我,从现在起,我是不会让他们或者任何人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了。不管我会不会在日本或其他地方做生意,那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也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我已经决定,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向他们,还有向你,借一分钱的。”这些话语,快速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连她自己都吃惊,但奇怪的是,说出这些话之后,她感觉已经放下了,而且,已经找回了尊严。
“好样的,我的女儿,”母亲亲切地搂了搂珮吟的肩头,“你有了自立的勇气,我喜欢这样的你。”
过了一会儿,陈燕倒了一杯大麦茶,放到珮吟面前,说:“我想去趟大连,多待一阵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我不会这样回去的!我不要这样成为郭敏和姗姗的笑柄。”珮吟咬了咬嘴唇,又接着说道,“姗姗想叫我帮她在日本找个担保人,我没有答应下来。如果我现在回去,她一定会缠着我的。”
“可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是,曾经是。可我现在都不认识她了,上次回去见到她,她是那么浮躁,那么咄咄逼人。”“这跟你回不回去有关系吗?”
珮吟苦笑一下,说:“当然。是的,我在这里过得很不顺,有很多困难。可是,如果我选择去排除这些困难,我会默默地奋斗,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没有人会来管我。可是,在国内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生活着,如果成为朋友和亲戚的笑柄,那简直就是耻辱。”
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母女俩把桌上剩下的碗碟都收拾到厨房,一人洗碗,一人打扫,没有人说话,但两个人的合作,从未如此默契。
第二十六章
四周后,六月初的一个夜晚,珮吟从人参屋收工出来。回到家,吃了一惊,只见家里的灯全开着,母亲还坐在她的日式床垫上。
“妈,你怎么还不睡?”珮吟脱下鞋子,走了进去。
“来,坐下,我们说说话。”母亲的脸色很严肃,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语气说道。
“可现在都差不多半夜了。”
“珮吟,再过五天我就要回大连了。”妈妈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你妹妹下午刚刚帮我订好票。”珮吟走进她的房间,脱下衣服,说:“我怎么记得你要到下个月才回去呢?突然改主意了?”珮吟从衣柜里取出睡衣换上。
“珮吟,你在听着吗?”
“妈,我明天一大早有个测验,现在很累了,恨不得倒头就睡。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可我不回来了!”
“什么?”珮吟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回国后就不再回来了。”
“这个想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还以为你就是回去看看。”
“是的,我本来是那样想的。可现在我改主意了。”陈燕清了清嗓子,说,“我最近想了很多,老话说,叶落归根,现在我也进入人生的秋天了,是时候该回到老家了。现在,你也已经适应日本的生活了,我就更加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珮吟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妈,看你说的,好像前面一年半时间是为了我才待在日本的,你我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你是真心为我担忧的话,那为什么现在还要匆匆离开,你明知道我在日本生活,前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困难。”
母亲摇了摇头,说:“孩子,我也希望我能为你多做一些,可是,你妈妈老了。如果我的身体还可以的话,我可能还会考虑多待几年,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法工作了,东京的生活成本太高,我住不起了。这几年存下来的钱,回到国内去用,可能还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到十五年。可是如果在日本,这点钱可能撑不到两年。你知道,光是这间公寓,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七万。”
珮吟点了点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爸爸那人是不可能帮我的。”妈妈接着说道,“我住院这么久,他都没来看我一眼。对你们几个,我发誓,我是不靠你们的,不值得啊。我已经老了,这个解决方法,就是最好的了,对大家都好。”
“那爸爸是怎么说的?”
“我根本没问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现在都不靠着他了,干吗还要给他这个指手画脚的权利呢。”
“可是你会让他知道你的决定的,对吧?”
妈妈想了想,说:“也许,我临走前会给他打个电话吧。”
“那大卫和美吟呢?他们知道吗?”
“美吟知道,大卫么,他很快也会知道的。说实话,我回国,也能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我会对他们说,时不时地给我寄点钱就可以了,毕竟,在中国过日子,便宜多了啊。当然,对你我不会有任何要求的,你自己过得好,我就很满意了。”
“那么,就这样了?”珮吟抬起头,看着母亲。
“是的,我基本上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妹妹陪我一起去大连。她会在那里待上两个星期,如果感觉好,还会再多待会儿。她说自己一直很想知道在中国生活是什么滋味,如果这次住得开心的话,她甚至会考虑在那里找份工作,住上几个月。当然,这个现在还不能决定,我们会走着瞧吧。”
“那么,这间公寓怎么办?”问这个问题时,珮吟突然感到了一丝害怕,“你好像是说过,这间公寓的租赁合同今年夏天什么时候就要终止了。”
“的确如此,这也是我要和你谈谈的。这间公寓是用我的名义租的,所以,合同期限一到,你必须离开这里了。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这里,也许,这次会给你一个机会挑选你自己喜欢的地方。”
“妈,可是怎么可能呢,你明明知道我付不起房租,何况还要按惯例加上四个月的押金。”“我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跟你说,一旦合同期满,我很欢迎你和我一起回中国。真的,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了,到底你是喜欢住在日本,无休无止地被签证问题而困扰,或者,你还是喜欢和我一起回去。我和你可以在大连合租一间公寓,这样你离儿子们又近,我可以先回去打点,找到落脚的地方。你可以慢慢来,到了中国后再找一份工作。现在你的日语也这么好了,应该能够找到一份比原先更好的工作,而且……”
“妈,别操心了。”珮吟打断了陈燕,一说起大连,她的脑海里就又浮现出两张脸,一张是郭敏冷峻的脸,一张是姗姗为了出国而谄笑着的脸,她摇了摇头,驱赶走那不愉快的画面,“我不想回中国,大连,我更是死也不想回去。”
母亲慢慢地点着头,说:“好吧,我周六下午才走,你还有时间考虑。如果最终你还是决定留下来,我叫你爸爸帮你安排一间公寓,不过,我想可能会比这间还要小,你要有思想准备……”
“妈,这间公寓的合同到底是哪天到期?”珮吟一点都不想和妈妈多啰唆,她已经厌烦了母亲老是说爸爸的坏话。
“还有四十天,我已经通知过房东了。如果你要搬家,我会让美吟来帮你一下的,至于家具,随便你怎么处理。”
“知道了,妈。”珮吟揉了揉太阳穴,说,“我现在真的要睡了,听到这些事,我的头都痛了。”
疲惫不堪的珮吟躺下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母亲突然宣布离去,对她来说就像是平地惊雷。虽然在日本已经一年半过去了,但毕竟身处异国他乡,她还是慌了手脚,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入睡。
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珮吟看不清她的脸,七八岁的光景吧,扎两条小辫。她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哭喊着,“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要留在这里……”
“你必须留下,这是你的命。”那个女人说完转过身去。
“妈妈,求求你带上我,别把我一个人扔下,别……”女孩子对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哭喊着,“妈妈,妈妈……”
珮吟猛地惊醒了,睡衣黏在身上,潮潮的。
“珮吟,怎么啦?”母亲的声音,透过移门的薄纸,传了进来。
“唔,这是哪儿?”珮吟还在迷迷糊糊之中。
“你做噩梦了吗?赶紧睡吧,才两点。”
可是珮吟又睡不着了,她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这间小小的睡房里,睁开眼睛,是低矮的天花板。对的,母亲这点说对了,她从来就不喜欢这间公寓,可是,一想起马上要搬家,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恨母亲这一点,做任何重要的决定都把她排除在外,她永远就是那个接受结果的人,那个最后知道答案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珮吟没去拭擦,泪水从眼角涌出,滑向发鬓,珮吟依然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任由泪水淌下来。过了很久,她侧过身去,脸贴着冰冷的湿枕头,慢慢地又入睡了。那时候,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在天边。
第二天早上的课,珮吟迟到了一刻钟,考试也考得一团糟。时间不够,头痛,脑子也糊涂。想拿个A是不可能了,能过就不错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珮吟发现自己的手不住地发抖。下午还有课,可她实在没心思留在学校里了,现在她一心一意就想快点见到早司坂崎良,要跟他说说。如今,在她低落和消沉的时候,只有坂崎良能够给予她安慰和鼓励。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他的电话。坂崎良二话没说,和她约在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里见面。他总是这样,随时都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扶她一把,虽然他的一条胳膊已经不好使了。
自从两个月前在图书馆相遇,珮吟和坂崎良就经常约会见面,一周至少两次。在他们第三次约会时,坂崎良就坦然地说起了他的胳膊。他说,他以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艺术总监,可是,一场车祸伤到了他的左臂,也让他失去了这份工作。他在车祸中活了下来,可是这段突如其来的变故,却简直要了他的命。几乎有一年时间,他找不到任何工作,直到六个月前,他才从抑郁的深渊里爬出来,并开始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职业学校当兼职老师,课余还接一点平面设计的活。
虽然坂崎良是个身有残疾的人,但珮吟还是越来越被他吸引。最初的时候,他们会约在一个咖啡馆,或者一个饭店,但不久,他们见面的地点放在了他的家里,直到他的床上。
不过,在上床之前,珮吟就意识到,坂崎良和她在亚洲酒吧里遇到的日本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他羞涩,内向,在他身上,有一种纯真到近乎孩子气的品质,深深吸引了珮吟。
在亚洲酒吧,珮吟的任务是取悦男人,和坂崎良在一起,她觉得两人的角色换过来了。她成了被取悦的那一个,每次到他家,他总是在不经意中让她感到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总是带着尊重地体贴她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带入了他们之间的身体关系之中,坂崎良是个充满爱意和激情的情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办法让珮吟觉得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他的眼神里,珮吟看到了饥渴,甚至看到了一种对她几乎不顾一切的需要。这种需要,拨动了珮吟内心深处最隐秘而又最根本的需求,不久,她就彻头彻尾地陷了进去。
如果他们两天不见,她的身体就会因为想念他而疼痛,这是她活了近四十年,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自己都惊讶,甚至可以说敬畏,而一切都无从解释。她只知道,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完全没有需要装出更好的模样,这和她与郭敏或者水户的相处多么不同。
然而,又有那么一些时候,珮吟有一种直觉,自己触摸不到他,他好像要把自己缩起来。一开始,坂崎良很少说自己,除了告诉珮吟他四十二岁了,两年前离婚,有一个女儿,但他对那段失败的婚姻避而不谈。一天,珮吟在他家翻一本书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夹藏在书中的一张合影,他,他的前妻还有他的女儿,看上去很幸福的一家。珮吟生出了好奇之心,去问坂崎良,离婚是否因为车祸事故的后果,这时,他才说出自己的胳膊不是因为车祸才毁掉的。“我的前妻在一家咖啡馆打工的时候,和一个黑社会的人好上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珮吟,接着说,“我跟她说要离婚,结果她受那个男人的指使,反过来威胁我,要想离婚,除非把孩子给她,还要给她一大笔赡养费,不然的话就告我家庭暴力。”说这话时,他的脸扭曲着,强忍着痛苦。
他拒不接受前妻的要挟,结果,那个男人带了两个弟兄,把他堵在一个停车场暴打一通,最终,他废了一条胳膊,还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失去了他和前妻共同拥有的房子,以及全部的积蓄。他几乎崩溃,甚至想到了去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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