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经沿着横滨湾，在夕阳下漫步，他们曾经住在目黑，一家人围着火锅开心地吃喝说笑，那时候美吟和大卫都还小，一家人在异国他乡，虽然不富裕，但也是亲亲爱爱地过着小日子……直到现在，每当陈燕想起那五年，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那是她生命中最甜蜜的一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么遥远。陈燕意识到，其实，自从他去了九州开始，她和逸文其实已经不是夫妻，而是整整十七年的陌路人。可既然如此，现在为什么还会对以往念念不忘，脑子里时常浮现过去的情景呢？有时候，陈燕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
自从住院以来，陈燕问了美吟那么多次，逸文有没有说要来看她。可是，美吟每次都愧疚地回答她，打电话问过了，爸爸总说工作太忙。那神色，倒像是美吟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如果今天就算是她弥留在世的最后一天，盼望着他能来看她一眼，他也是不会来的吧。陈燕心底涌起一阵阵难言的悲伤，对于逸文来说，她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
“嗨，妈妈。”美吟手捧一大把鲜艳的黄玫瑰走了进来，她欢快的声音惊醒了陈燕，也把她从伤感中抽身出来。
“啊，你今天来得早！”看到女儿，陈燕情绪好多了。
“每个星期六我都是十点半左右来的呀，肯定是因为你今天心情好吧。”美吟笑着说道，放下拎包就去找了个花瓶，把玫瑰花插了进去。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心情，不过，我是觉得自己有力气多了，这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了。”“也许，这说明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再过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也该到时候了！”美吟说着，打开了窗子，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美吟，我在想……”陈燕说着，招招手让美吟坐到她的床边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玫瑰芬芳的空气，说：“我想，我应该回一趟大连老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真的有点想家了。医生也说，针灸治疗有助于我的恢复，在中国做的话，花费会少很多。只是，我现在还很虚弱，一个人回去恐怕……”
“你的意思是叫我陪你回去吗？如果是的话，那现在可正好是时候。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随时都可以说走就走。”
“无业游民？怎么啦？”
“没什么，我现在给一家零工介绍所做事，每周和不同的用人公司签合同，而且，我可以自己挑选想去的公司和工作时间，很自由。”
“那你在涩谷的那家公司呢？”
美吟一听，皱起了眉，然后把旗袍事件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妈妈。
陈燕叹了一口气，虽然她对女儿的那份工作也不是那么满意，但是至少是一份稳定的收入啊。“你总不能一直打零工吧，”她说，“还有你的签证呢，他们会负责吗？”
“不能，不过，前面那个工作还剩了大半年的签证，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的。”美吟想了想，又说，“还有，我最近也在想回美国读书的事，我正在申请去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如果能拿到奖学金的话，那我肯定就去了。”
陈燕摇摇头，笑着说：“你真有办法，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资源，真希望你姐姐也能像你啊。”
“大姐吗？对了，她最近在忙啥啊？”
“上个星期，她又要我帮她费钱买学习用品，你也知道，我和你爸为了她上时装学校，都花了近五十万了。她现在变成了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真的？她不是已经承诺……”美吟突然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刹了车，“妈，有时候，你真的可以拒绝她的要求的。”她顿了顿，又说，“也许，我们可以叫上她一起回大连。”
“我可以问问她，不过我不抱什么希望，她去年秋天不是刚回去过吗。再说了，回去的开销那么大，她认识那么多人，又要买很多礼物带回去分，太费事。”
“我想她一定很想念她的孩子们，如果能回去见见他们，那有多好。”
陈燕苦笑了一下：“我敢肯定，她一定很想。”她抬头看看美吟，目光柔和了起来，说，“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有做对的事的话，那就是养了你和大卫，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真为你们感到骄傲！”
美吟听了这话，走过去搂住了妈妈，说：“那是因为有你这位能干的妈妈，好了，开始计划我们的旅行吧。”
第二十五章
三周后的一天，新宿。吃过中饭后不久，珮吟就去了社区图书馆。这门产品设计课程的作业很难，她要再去找一些补充资料学习一下。她不想在那里逗留很久，把功课做完就走，因为她跟母亲说好要回家做几个菜的。
在医院里度过了整个冬天和春天的陈燕，终于在四天前回家了。正好，大卫也要来东京出个短差，陈燕二话没说，就决定在家里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所以，一进图书馆，珮吟无心浏览，满脑子都是今天要完成的作业，一心只想快点找到时尚设计类的书籍。她的眼睛在一排排的书架上扫过，一不留神，被一根防护栏绊了一下，整个人扑通摔倒在地，捧在手上的一大叠教科书和笔记本都飞了出去。
“你还好吗？”一位坐在附近看书的男人，急忙跑了过来，弯下腰问道。
狼狈不堪的珮吟一抬头，一个男人正关切地注视着她，他看上去四十不到，浓黑的眉毛微蹙。珮吟首先看到的是他宽宽的下巴和厚厚的嘴唇，让她联想起了著名的作曲家坂本龙一。
珮吟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嗯，我没事。”她迅速地爬了起来，去捡那些四散的书本和笔记本。
“让我来吧。”浓眉毛说着上前捡起了几支笔，珮吟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珮吟接过他递来的笔时，指尖和他的手掌一碰，她赶紧缩了回来。
浓眉毛笑着问道：“你是设计师？”
珮吟手里攥着笔，脸通红：“不不，我是学设计的。正想找些这方面的书看看，你知道这类书大概放在哪里吗？”
“好，你跟我来。”浓眉毛带着珮吟找到了那排书架，说：“你是要找某一本书吗？”
“是的，最好是《时装设计入门》这本书。”
浓眉毛和珮吟找遍了书架也没看到这本书，“奇怪，是我的同学跟我说的，上个星期她就是在这里看到的。”珮吟有点慌了。
“别急，我去问问管理员。”
过了一会儿，浓眉毛回来了，摇着头对珮吟说：“今天大概是看不到这本书了，管理员说这本书不见了，他们也正在找，可能要花点时间。”
“不见了？哎呀，那我的作业可怎么办呢？”珮吟一急，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的作业是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帮你。我在一所专科学校教电脑设计，对服装设计也略知一二。”
“真的？那可太好了！”珮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太需要帮助了，简直没有理由客气，他们两人马上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浓眉毛显然没说大话，经他一指点，珮吟不到一小时就把作业做完了，她还知道了浓眉毛叫坂崎良。
“不知该怎么谢你啊，坂崎桑，谢谢你的耐心啊。”珮吟起身道谢。
“真的没事，不必客气。”
“我要先走了，有点急事。过几天能不能请你喝个咖啡？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帮助我，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坂崎良一笑，说：“那敢情好。”他的左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里。
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后，约了过一个星期见面。然后，珮吟就急急忙忙地往地铁站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快四点半了。一进门，她就看到美吟已经来了，正在厨房里做菜呢。珮吟赶紧围上围裙，也挤进了巴掌大的厨房，在筷笼里翻找。
“筷子和汤勺早已经摆好了。”妹妹冷冷地在她的身后说了一句。
“你动作真快。”珮吟心虚地回了一句。
“可你又慢了一拍，”母亲在一旁插嘴道，“每次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知道去哪儿了。”珮吟一句话也没说，这会儿，她没有心情和任何人争辩。她转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没有杯子，又回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了四只玻璃杯，又开了冰箱，取出两听啤酒。整个过程中，她尽量不去看美吟的眼睛，她知道为什么，经过警视厅的那一夜之后，她在妹妹面前很不自在。这天的晚餐，陈燕决定不做饺子，就吃家常菜。虽然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回到家，给儿女们烧饭做菜的兴致一点没减。一转眼，桌上就摆出了好几样菜，有干煎明虾、木须肉、海苔黄瓜色拉、辣子鸡丁和家常豆腐等等。虽然珮吟对母亲的手艺不怎么服气，因为她自己也是个能做菜的人，不过，还是佩服母亲这么快就能整出一桌来。就在最后一碗海鲜锅巴汤端上桌子的时候，大卫也推门进来了。
“哈哈，你可算得真准，”看到儿子，陈燕满心欢喜，“来来来，大卫，赶紧洗洗手坐下来。”“妈，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你都好吧！”大卫冲了过来，给了陈燕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多了，好多了，现在看到你，就更好了。”陈燕疼爱地拍了拍大卫的腰身，那里已经明显鼓出一圈了，“你看你，都长肥肉了。”
“哈，那是肯定的，最近我胡吃海塞的，像只猪。我知道不好，可是，应酬太多了，没办法。”大卫咧嘴笑着说道。
“长点肉好的，这说明你是个成功人士啊。好了，现在坐下吃饭吧。”
四个人团团地坐了下来，围着这张小小的暖桌，还有一桌子的菜。说起来，离上次的家庭聚餐都快过去一年了，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珮吟心里也很高兴，每个人心情都很好。
大卫还是家里的开心果，总是他在抢着说话逗大家开心，现在，从台湾转了一圈回来，更是话多了。他说着台湾的同事，台湾闷热的天气，台湾的美食，台湾的政治环境。不知怎的，他突然话题一转，说起了最近听到的一件事，一个上海人在日本卖一种治疗脱发的药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了好多钱。
“大姐，你听说过101生发水吗？”
“对呀，珮吟，一年前我就听你说起过了。那时候，你不是有个朋友要帮你在日本做这个生意吗？”珮吟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就插嘴了。
珮吟点点头，说：“是的，可是我和她联系了以后，她一直没回音。起先她可是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会帮我这个忙的。人心啊，说变就变。”
“不管怎么样，这个产品现在在日本可火了，市场上都快卖脱销了。这个三十几岁的上海人太精明了，趁机把价格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你想想看，他赚了多少钱啊！”
“这个人厉害，可是，他怎么知道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不好卖呢？”美吟问道。
“这可难说，要走着瞧了。这次，他就靠一个拳头产品，一下子打开了日本市场，他算是做成了！”大卫兴奋地挥着筷子，转向珮吟说，“大姐，我觉得你也该朝这个方向试试，你可是我们家的中国专家啊。你只需要把你对中国产品的了解和对日本市场的认识结合起来，就可以啦。我还知道最近有一款内地生产的海藻肥皂在香港很火，你不妨也看看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珮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她心里牵挂的是，什么时候跟大卫和美吟提以后在中国开服装店的事儿，不过现在还早，她得再好好思考一下。很显然，弟弟和妹妹并不看好她的能力，加上不久前哈娜对她的销售能力大加打击，现在连她自己对以后能不能开店都没啥信心了。还是再等等，看以后有什么机会吧。“在日本做生意，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容易。”于是，珮吟敷衍了一句。
“等等，大姐，别那么消极嘛，这个可是个好主意啊。”美吟说道，“再说了，我记得你总是想干出点什么来的呀，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现在，大好机会来了。”
珮吟低下头，对付着那只夹到自己盘子里的大虾，心里想着怎么回复他们。
“就是啊，你真的应该好好地考虑一下，”大卫和美吟一唱一和，“其实比你想的容易多了，你只要关心一下日本的消费者需要什么，尤其是那些手里有点钱，又特别爱美的单身女人。这会难到哪里去呢？”
“我相信，很多在这里的中国留学生都在挖空心思地琢磨这件事呢，”珮吟终于抬起头，说，“可是，现实中，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能做得成呢？我们听到的每个成功故事后面，都会伴随着无数的失败，那些都是我们听不到的。”
“可是，如果你不去尝试，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成功还是失败呢？”大卫嗓门大了起来，还皱着眉头。
“听着，我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八年，有些事，我比你们两人知道的多。”珮吟也光火了，脸涨得通红。她觉得简直没法和她的弟弟妹妹说话，他们总觉得自己在国外生活的时间长，动不动就想来教训她。
“就算一个产品不成功，那还有成千上万的产品可以再尝试啊。只要你肯努力，总会找到一条路的。”大卫还是不依不饶。
“没那么简单！”珮吟没好气地叫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肚子要抽筋，真的是够了。她没打招呼，站起来就冲进了洗手间里，砰地关上门，泪水就哗哗地下来了。他们都是那么不可理喻，对她这个姐姐一点都不理解，更不懂得她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气，依然有如此之多的困难拦在她的前头。
“呵，就这么跑了，好吧！”
“嘘……”
在逼仄的洗手间里，珮吟听到大卫不屑的声音，接着母亲叫他别出声。她搞不懂这个弟弟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挑剔，以前，她还以为在这个家里，弟弟是最理解她，最支持她的。难道是因为去了台湾，就对大陆人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还是他的台湾同事向他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想到这里，她的泪水都止不住了。她一点都不想回去面对家人，只想蜷缩在洗手间里一个人安安静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卫和美吟都走了。
“你还好吗？”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