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连(11)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35章 大连(11)

桌上的菜还没吃掉一半,陈健从脸到脖子都已经通红了,他靠向美吟,大声地说道:“我说,美吟……妹妹,你……是知道的,我的汽车修理生意做得很大,对吧?”

“嗯,是很不错。”美吟乖巧地点点头,虽然陈健嘴里喷出的酒气已经让她觉得恶心了。

“那你觉得……唔……你或者你在日本的朋友,会……不会有兴趣投资呢?我……知道,很多日本企业很愿意和中国合作啊。”

“啊,你找错人了,表哥。我只是个书虫,什么投资啊,生意啊,都不懂的。你应该和大卫谈谈。”美吟才不觉得大卫会有兴趣和陈健做生意,可是情急之下,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推辞了,她就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再说,陈健也烦不到大卫的,他离得那么远。

“大卫?好……好有意思!你姐姐,也说……说了同……同样的话。”陈健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起来,他一只手支在饭桌上,努力保持着平衡,“也……许我开始得太晚了,那……那你呢?你总……总有点积蓄吧?”陈健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直直地盯着美吟说,“不……管你懂不懂做生意,你……你应该知道,回祖……祖国投资是很光……光荣的一件事。”

“表哥,很抱歉,我告诉你吧,我不是生意人,而且,我更加不可能和亲戚做生意。”

陈健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和亲戚做生意有……有什么不好?我……们都要吃饭,都……要钱。现……现在整个国家都在谈钱,大……大家都想富起来。不论贫……贫穷还是富贵,一家人要分享。这……这没什么不……好的!”磕磕巴巴说完,陈健还捶了一下桌子,加重语气,结果捶翻了他的酒杯。

魏玲赶紧起身拿纸巾去擦。

“再来酒!酒……酒呢?”陈健抓起空杯子,嚷嚷着。他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东张西望,要找服务员。

“你喝醉了,赶紧坐下!”魏玲一边说着,一边想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我没醉!”陈健大声地叫了起来,一把推开魏玲,“你……你这个蠢货,谁……谁说我……”话还没说完,陈健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醒醒好吧,你这个傻瓜。”在女儿的帮助下,魏玲把陈健从地上拉起来,脸都涨红了。

“他还行吗?”陈燕问道,想过来帮魏玲一把。

“没事没事,你坐着。”魏玲朝陈燕挥挥手,“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他一喝多,就这个德行,睡一觉就好了。”魏玲拖着陈健朝门外走去:“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家了。甜甜,你过来帮我一把。”

“可我还没吃完呢。”甜甜还是一副娇宠得不行的样子,可是在妈妈像石头般冷峻的目光下,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上了。

美吟看到自己闯了祸,惊得呆住了,看他们就要出门,赶过去表示要帮他们叫辆出租车,可是魏玲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脚步重重地走出了餐馆。

看着表哥一家走远,美吟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就因为拒绝了表哥,就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大姐,账单!”一个服务员过来,把账单往他们的酒桌上一拍。刚才一阵忙乱,魏玲忘了付账了,或者,她是故意的?

美吟还没拿出她的钱包,妈妈已经过来了,她看了一眼账单,抽出八张百元票,递给了服务员。

“妈,今晚,是被我搞砸了吗?”在出租车上,美吟惴惴不安地问道。

“我想,你拒绝陈健的时候,可以再婉转一点。”妈妈的声音干涩,“你表哥是个傲气的人,他不习惯被拒绝。”

母女俩再没有说话,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让她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二十八章

都十点多了,珮吟才下决心起床。她在房间里摸来摸去,理理柜子桌子,捡起地上乱扔的衣服。自从妈妈十天前离开日本,她已经以生病为借口,两天没去学校了。她心里很清楚,再旷一天课,就逼近百分之八十出勤率的底线了,这是移民局对留学生保持合法身份的最低要求。

然而,她却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地步了,尤其是当她得知《时尚科技》这门课的期中考没及格之后。要想说服移民官给她续签一年,恐怕是件很难的事,她几乎不抱希望了。现在,她已经开始在动用积蓄了,加上母亲和妹妹又不在身边,她心灰意冷,没有任何事能让她鼓起足够的勇气,继续完成学业。她感觉差极了,恨不得就此退学算了。

十一点的时候,珮吟终于觉得饿了,去厨房找吃的。冰箱里空空荡荡,只剩一只鸡蛋,还有两根皱巴巴的黄瓜。母亲走了一个多星期了,她基本上已经把家里能吃的都翻出来吃掉了,一想起走到超市要十几分钟,她就懒得出门。这时她算了算,已经四天没买过吃的了。她在厨房里又细细地翻了一遍,在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找到了几包方便面。鸡蛋黄瓜方便面?听上去不怎么诱人,可是也只能这样对付了。

刨黄瓜皮的时候,珮吟差点被一阵带着苦涩的孤独吞没,可是,这难道不是她自己要的吗,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现在,这间公寓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为什么心里却有了一个孤独的黑洞,巨大得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走。

坂崎良已经五天没打来过电话了,这不是他一贯的做派,珮吟很想拿起电话给他打,可是,凭直觉,她觉得应该等待。也许,他是在回避她,也许,他觉得实在没法帮助他,或者,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

这样的结果,她可以接受,珮吟心想。她知道,自己是个负担,她有太多的问题,哪一个都不容易解决,坂崎良也知道。如果他打来电话,告诉她无能为力,那没有关系。可是,如果他从此不再打电话,从此不再见她,她又该怎么办?她能不能挺过那样的失落,失去一个男朋友,因为她的身份,和她的问题?

这时候,珮吟突然意识到,比起坂崎良不能给她帮助,更让她恐惧的是失去他,应该说,恐惧得多。她是多么盼望他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抱着她,安慰她。可是,一天天过去,没有他的音信,听不到他的声音,永远失去他的威胁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

方便面成了糊嗒嗒的一团,她都忘记搅拌一下了,锅里水放得也不够,结果就成了一坨。她也不在乎,反正东西都在里头,她拿出一只碗,把一坨面条往碗里一扣,端到桌子上。一口面条噎在喉咙口,她心一酸,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吉卜赛人,永远在漂泊,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她的生命,就是一个个临时的站点连接而成的。

她拿起电话,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心想也许父亲能给她一些建议和帮助,至少,能给她一些口头上的安慰吧。然而,电话没人接。

洗碗的时候,珮吟想起了周静,快一个月没和她联系了吧,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这会儿,已是中午,周静通常做早午班,如果赶得及,她可以去周静家去找她。

拨通电话后,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周静在吗?”

“不在,她回中国了。”这人说着不地道的日本话,听上去像周静的男朋友。

“是比尔吗?”珮吟问道,“我是张珮吟啊,周静的朋友。”

“啊,我记得你。你还好吗,张小姐?”没等珮吟回答,比尔就告诉了珮吟一个不好的消息,两周前,周静被遣返回中国了。移民局对松户区几个非法移民聚集的点发起了突然袭击,周静打工的超市也是重点目标之一,因为在那里打工的中国人非常多。比尔告诉珮吟,周静被拘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带到了机场,几乎立刻就被押上了飞机。

“我借了点钱给她,不然她都没钱买回成都的机票。”比尔说他这会儿刚好在周静的公寓里,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她离开得太突然,什么都没带走。

“这可是太意外了,”珮吟都听得呆了,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我们都没有机会说声再见。”“周静的身份已经黑了一段时间了,这个情况我们都清楚。所以,对于这个结果,我们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真的事到临头,还是很震惊。”比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她现在在哪里?”珮吟问道。

“在她一个四川的朋友那里,她可能会在那里找份工,先干起来。”

“那她还能回东京吗?”珮吟问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那么信心满满,还想和周静一起开店呢。

“这个我不清楚,要看日本移民局的态度了。”

“现在怎么才能联系她?”

珮吟记下周静的临时地址之后,心情沉重地挂掉了电话。她坐在了榻榻米上,只觉得浑身发沉。最近以来,她在不断地经历失去,现在她又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在东京和她关系最好的朋友。自从到了新学校,功课繁忙,她和周静联系得少了,今天她很想和她说说话,缓解一下自己的焦虑,改善一下心情,可是没想到的是,一个电话把她的心扔进了更幽深的黑洞。想起周静在拘留中心度过的那个晚上,珮吟不禁一颤,她想起了自己在新宿警视厅的那个可怕的夜晚。

本来,珮吟对身份变黑这件事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周静的遭遇,如同一瓢冰水,把她给浇醒了。对于珮吟来说,像一个罪犯一样地被驱逐出境,这样的羞辱真是太难以承受了,以后在亲友面前还怎么做人。不行,必须找到一条合法地走下去的路,珮吟躺倒在榻榻米上,闭上眼睛,她要好好地理一下头绪。

珮吟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原来是她父亲。

“你妈给我留了话,要我帮你搬家。你决定下一步去哪里了吗?”他问道,接着告诉她妈妈已经多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因为七万元对于珮吟来说负担太重了。

“爸,我不想再读书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啊?你的公司招不招人啊?”珮吟的声音里都带着恳求了。

“是你自己非要去读时装不可的,怎么突然说变就变了?”父亲的语气很不快。

珮吟讲了自己在学校里和别的同学格格不入,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语言压力,功课难,等等。她没有说的是妈妈和周静的离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突然觉得在日本无依无靠,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在日本继续打拼下去。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过了很久,父亲说:“给我点时间,我要再想想。”

“爸,你需要想多久?我到大阪来,我们当面谈谈好吗?”珮吟紧紧攥着话筒,好像一放松父亲就要跑掉似的。

“不行,我明天要去福冈出差,今天事情很多,没时间见你。”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下星期吧,等我回来。你下星期五再给我打电话吧。”

“爸……”

“我有急事,先走了。”电话挂上了。

珮吟轻轻地放下电话,下周,这对珮吟来说,简直就像是一辈子!这几天所有的不顺一下子都涌到眼前,逼得她立刻做决定,而父亲必须是她决定中的一部分啊。珮吟已经下了决心,和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决定,她需要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能被父亲一句随意的“等我回来”就搁置起来。

那天是星期四,如果不想拖到下周,珮吟必须行动起来了。既然爸爸明天就要出差,那就给他一个惊喜,今天就去见他一面吧,虽说今天事儿多,女儿去了,总该高兴的吧。珮吟是个急性子,想好的事,不去做了心里就百般不舒服。她还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公司,虽然也没去过大阪,但是她随学校出门游学过几次,知道日本的交通是极方便的,从东京去大阪,坐新干线只要两小时。顺利的话,今晚谈好事就可以直接回来了,再不济,晚上在小旅馆凑合一晚上也没大问题。珮吟取出一个稍大一点的包,带上过夜可能会用到的物件,就出门了。到达新大阪站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了,下午的太阳虽然已经不是那么晒,但是六月的阳光依然灼人。坐火车顺利,找爸爸的公司却比想象的难多了,拿着父亲的名片,一路问过去,但还是走了很多弯路。当她终于在一条购物街的后面,找到父亲公司所在的那栋五层楼时,已经快五点了。

进了楼,她在一块金属铭牌上寻找爸爸的公司,小小的一栋楼里,竟然藏着数十家公司。当她终于看到爸爸的盛源有限公司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公司在三楼,从电梯出来,左拐就到了,她看见门开着,就探头去看,又高兴又紧张。那是一间挺大的屋子,正中摆了四张金属桌子,在远处靠窗的角落,有一张更大一些的实木办公桌,珮吟心想,这张办公桌肯定是父亲坐的了。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位穿着凯蒂猫T恤的女孩,挨着门边的一张小桌子坐着,有点无所事事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划拉着。

看见有人来,这个女孩抬起了头:“需要帮忙吗?”

“是的,我找,呃,张逸文……”珮吟把名片递给女孩子看。

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上下打量着珮吟,说:“秋桑不在办公室,你是?”

“哦,我是他亲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知为什么,珮吟不想对女孩说出自己的身份,在年轻女孩面前,觉得自己有点蓬头垢面吧。

“不知道,也许再过半小时,也可能会更久。”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接着又说,“他今天很忙,要不,你改天来?”

“不不,我等他。”珮吟说着,在门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女孩看看她,耸了耸肩,不再管她,转身接起了一个电话:“你好,盛源有限公司。”她的声音很尖,“哦,原来是吉田桑,你都好吗?谢谢你的回电,是的,我想再和你确认一下我的老板的行程……对,三个人,夏威夷,对对,明天中午十二点。你需要准确的名字拼写?好,你等一下。”

女孩走向窗边的办公桌,回来时手上拿了三本护照:“对,护照上的名字是Zhang Yiwen,对,是这样拼写。夫人的名字是Chen Manyong,女儿的名字是Emi……对,喜来登,五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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