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连(12)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36章 大连(12)

珮吟听得手脚冰冷,这是在说父亲吗?他要和一个女人去夏威夷?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这一定是搞错了。

她焦心地等着女孩放下电话,走上前去,说:“对不起,我刚才听到你在说,秋桑明天要去夏威夷,他不是要去福冈出差吗?”

女孩抬头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女人:“没错,他明天要去夏威夷了。”说着,拿上三本护照,返回到窗边的桌子。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邮差的声音,女孩跑了出去,和邮差说着什么。珮吟趁机悄悄走近窗边办公桌,她要亲眼看一看那些护照。

父亲的办公桌上堆了很多文件,一条酒红底蓝格子领带被胡乱地扔在一堆纸头上,上次在金凤凰吃饭,珮吟记得,父亲就戴了这条领带。桌子正中,是刚才那女孩匆匆放下的三本护照,珮吟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翻开一看,一个比现在的爸爸年轻得多的张逸文对着她眯缝着眼睛,微蹙着眉头。

珮吟放下父亲的护照,又拿起了一本,照片上,是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留着长发,脸上是很明媚的笑。虽然有点微胖,但是看上去很自信,也很开朗,这些都是母亲所没有的,珮吟心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她注意地看了一下,护照上印着的出生日期是1945年6月24日,只比珮吟大九岁。

还没来得及翻一下第三本护照,珮吟就觉得肩头上就被重重地一拍,她吓了一跳。

“你在干吗?”珮吟一扭头,那女孩就站在她身后,瞪眼看着她。

珮吟惊得一缩,“我……我就想……”她一步步地后退着,慌乱中还撞倒了一张椅子,她没找到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只想快快逃离此地。从电梯里出来,她的心还在突突跳,腿也有些发软。

父亲在外面有家!这怎么可能?原来,这些年来,父亲过着双重的生活。一直以来,她总以为是母亲把父亲逼出了家门,因为她总是那么怨天尤人,那么郁郁寡欢,让人难以接近。可是,现在珮吟觉得自己错怪了母亲。如果父亲已经有了个十七岁的女儿,那么他的婚外情至少已经持续了十八年。

珮吟这才突然意识到,近二十年来,母亲都忍受着爸爸的背叛。她没有选择离婚,而是和父亲维持这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在东京过着凄凉的生活,守着一间狭小简陋的公寓,为儿女们撑着一个家。这么多年了,她是怎么咽下这口气的?在珮吟的印象里,母亲是最漂亮、最优雅的女人,所以当她到了东京之后,对母亲的状态无比失望,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原因。想到母亲竟然被爸爸如此欺凌,珮吟不禁心疼起母亲来。

陈曼咏,都是这个狐狸精!珮吟的心头升腾起一阵怒火,这个插足在父亲母亲中间的第三者。珮吟隐隐约约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当年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变心,这个家的经济状况会好得多,把珮吟从国内接出来的可能性也会大得多,现在珮吟才明白母亲的意思。谁知道呢,或许,1978年他们就可以把珮吟接出来了,当时中国刚刚打开大门,而且,她比现在年轻了十四岁,一切都将不同。

没来由的,珮吟的眼前闪过了水户太太的影子,那张全家福,至少,在那个女人的脸上,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那领口的褶皱,衬托着她修长的颈子。在此之前,珮吟从来都没有想过,照片上那个优雅的女人,如果知道了水户和她的关系,当然还有水户在她之外的种种不忠,她又会怎样。虽然珮吟并没有成功地勾引水户,但她心里明白,其实,她自己又比陈曼咏好到哪里去呢。

至于她父亲,那更是不如水户,至少,水户没有让他的女人生活在贫困里,需要去擦地刷马桶讨生活。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珮吟对父亲产生了无以言说的怨恨,但是一时间她不知道是恨父亲骗她明天要去福冈出差,还是恨他背叛母亲和这个家二十年,或者,她也恨这么长时间来,居然还有一个人在跟她争夺父爱。

而最难以咽下的这口气是,父亲明天居然带着他的另外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显然,他早就计划了这次奢华的旅行,带上情人,带上他们的女儿,在外人眼里,就像任何一个美满的家庭。而珮吟自己,名正言顺的大女儿,却要挣扎着在东京生存下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珮吟心目中的对手是美吟,她一人独占了父亲母亲的关爱、财富和陪伴,她做梦都不曾想到,居然还有一个人,在暗中和她作对,而年龄却不到她的一半。

就在珮吟走出大楼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父亲,他刚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

“珮吟?你怎么会在这里?”爸爸一抬头,也看见了珮吟,他扶了扶眼镜,好像不敢相信真的看到了她。

“爸,你为什么骗我?”珮吟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跟我说明天去福冈,而其实带着别人去夏威夷?”

“谁跟你说的?”

“我都看到她的照片了,那个陈曼咏!还有,你从来没说过你还有个十七岁的女儿!”珮吟连珠炮似的嚷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别过头去,回避珮吟的眼睛,很久,他才开了口:“生活,是很复杂的。”

“她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依然看向远处。“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你妈妈和我,”想了一会儿,父亲才说道,“可是,直到我们到了香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了,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有很多不同。这种包办的婚姻,我就不应该答应,一开始就应该坚决反对。”

“既然你不爱妈妈,那为什么不和她离婚?”

父亲终于转过了头,看着珮吟悲伤的眼睛,说:“那时候,离个婚没那么容易,先是战乱,后来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你太年轻,不懂……”

珮吟盯着父亲,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你怎么来了?”父亲终于问起了她。

“我来是想求你帮我找个工作,”珮吟叹了一口气,“那个学校,我看自己是待不下去了。”

“这个,恐怕,我帮不了你。”父亲想都没想就说,“最近太不景气,我这两天还刚刚解雇了一个员工。如果你要搬家,我可以帮你,除此之外,我就做不到什么了。你的继妹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我的经济负担很重。”

“行,什么也别说了,你帮得够多了。”珮吟冷冷地说道,转身就走。

“珮吟……”父亲在她的身后喊道,可是她头也不回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离去了。她不再相信父亲的任何借口,她只知道,她已经输给了一个继妹,一刻钟前,她都不知道这个妹妹的存在。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小时候的画面,那是父亲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短促而美好的记忆。那时候,她还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吧,父亲把她扛在肩头,带她去北京的一个大百货公司买玩具。她见了什么都摇头,直到父亲递给她一只长长的圆筒。

“来,宝贝,看看这里面。看到了没有?你摇一摇,里面就会变出无数的小星星。”这真是她见过的最神奇的东西。

“爸爸,我要我要,给我买给我买。”小珮吟兴奋地晃着父亲的手,父亲乐呵呵地买下了这个万花筒。那时候,父亲就像个魔术师,珮吟要什么,父亲就能变出什么,无论是什么!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珮吟已经记不清,她是怎样跌跌撞撞地找到新大阪车站的了。等到她回到东京,已经过了半夜,天空中闪耀着无数的小星星。

第二十九章

那个悲剧的晚餐之后,美吟和妈妈有好几天都没有陈健的音信。一开始,美吟还挺高兴的,正好,她可以清净一会儿,和妈妈讨论讨论接下来在中国的计划。可是,到了第三个晚上,母女俩都有点沉不住气了,难堪的沉默在她们中蔓延,她们心里多少都有点担心,她们就要离开大连,却给这里的亲戚留下这样的尴尬和不快。

终于,第四天的早上,在她们要离开大连去济南的前一天,甜甜打来了电话。

“姨妈,今晚你和姨婆到我家来吃饭好吗?”甜甜说,她爸爸妈妈准备了好多菜给她们践行,让她们开开心心地去济南。

显然,甜甜承担了友好使者的责任,美吟也就客气地说:“谢谢了,我想问一下你姨婆,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好吗?”美吟放下电话,问妈妈怎么想。

“我们应该去的,这是他们主动表示了好意。”

“可是如果他再提起投资的事怎么办?”

“我相信,陈健已经明白我们的意思了,我们以后要说得婉转一些,不然,他会觉得很没面子。”

美吟点点头,过去这几天,她已经深深地领教了中国人的爱面子。

陈健家比美吟想象的要更小更暗,不过,这个两卧室的屋子,至少还有独立的餐厅,这在北方已经算很不错了。美吟和妈妈到的时候,小小的餐桌已经摆好了,上面放了几样家常菜,看上去也是满满的一桌,有粉蒸肉、苦瓜豆腐、茄汁明虾、辣子鸡,还有一条蒸得鳞光闪闪的大黄鱼。美吟静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餐厅很小,一张四方桌,六把金属折叠椅,挤在屋子的一角。桌子上方,是一盏日光灯,昏暗的灯光照着这个角落。餐桌对面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台28寸的电视机,那是整个房间的中心。

“来来来,坐下来。”陈健开心地招呼她们坐在沙发上,他还是那么喜笑颜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拿出一盘下酒的油炸花生,放在餐桌上,转身去厨房拿啤酒。

过了一会儿,甜甜从卧室里出来了,跟她们打了招呼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的正中,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到了最高。电视里放着一档娱乐节目,台上的男演员拿台下女观众的名字开着玩笑,旁边的观众都笑得前仰后合。甜甜告诉她们,这是大连现在最火的电视节目。

不一会儿,陈健拿了一听啤酒从厨房里出来,坐到了甜甜的边上,他打开啤酒,自顾自喝了起来,看着电视哈哈大笑。妈妈似乎也能完全融入,趁着打广告的时间,问这问那的,对那个男演员很感兴趣。美吟被挤在一边,她听不出笑点在哪里,演员也俗不可耐,只觉得好无聊。看到魏玲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乎,她就站起身过去,想去给她搭把手。

魏玲正在给茄子裹浆,一看到美吟过来,瞪着眼叫道:“别进来,别进来,这里挤,没地儿。”她的语气里,显然有一丝不耐烦,“你去客厅里坐着,菜马上都烧好了,一会儿就开饭。”

美吟努力地笑着说:“嫂子,还是让我来帮你吧,你一个人干这么多活,太辛苦了。”

“没事没事,我习惯了,你赶紧走吧。”魏玲连连地摆着手。

“嫂子,你在生我的气吗?”美吟问道,她显然又犯了个错误,装着没事才是给面子。果然,魏玲脸一沉,低下头自己去弄茄子,嘴里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啥,赶紧回去,这儿不是你待的。你在旁边啰唆,我没法干活。”

美吟只好退出了厨房,回到客厅,她发现甜甜旁边坐了一个陌生人,第一眼美吟只注意到他的头发很油腻。

“啊,美吟妹妹,来,我来介绍一下。”陈健看到她,高兴地说,“这是陈晓力,晓力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我们以前还是邻居。”

“你好,陈先生。”美吟说着伸出了手。

“你好。”陈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了一下美吟的手。

美吟又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这在她见过的中国男人中很稀有。美吟搬过一张折叠椅,坐在了他旁边,趁机多看了他一眼。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脸,方下巴,眼睛细长。长得不难看,只是他的头发好油,还有,衣着也奇怪,上面是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灯笼裤,大连人很少这个打扮。

“我的表妹一直在国外生活,她在美国上的学,艺术硕士。”陈健介绍美吟的时候,显然很骄傲。

“啊,原来是位真正的学者。”陈先生笑着对美吟点点头。

美吟挤出了一个微笑,她不习惯被这样介绍,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听妈妈说过,在中国,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缘故,有十年的时间,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正常的招生,没出过一个择优录取的大学生。美吟几乎可以肯定,陈先生也是那些被剥夺了读大学权利的人之一。

“不仅仅如此,美吟还拿了全奖,以荣誉学生的身份毕业的呢。”妈妈在一边插话道,刚才她也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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