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帕乌天寒地冻。浓浓的黑夜中,罡风狂吼,暴风雪肆卷大地。浓云笼罩下,冰凌和飓风像咆哮的巨兽在荒原上奔走。
旅人行走在风雪中。
他身裹黑袍,须发结满了冰霜。无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姓甚名谁。黑暗的冰原上,旅人拄着手杖沉默地向卡卢敦峰走去。
数公里外,帕乌的最高峰卡卢敦已灯火通明。山顶萨普孜大殿的金色光芒昼夜不灭,指引并收容朝圣者。
此时距极夜结束——即“辛赫尔”节——至少尚有数年。然而虔诚的祭拜者历来如此:他们提前十几甚至几十年前便踏上来这里的旅程,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已不可预计。古老的朝圣之旅劳心劳力,非有一颗虔诚之心不能成行。
或者,为了钱。
萨普孜大殿外的山脉上,是“阿苏”的营地。阿苏不是一个组织,这个名字来自塔乌鲁语的“狗”,泛指一切低贱的动物。
辛赫尔节前的漫长黑夜——“玛渡穆”期间,各个种族、各个星球的富商、投机倒把者、窃贼、幼儿父母,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牟利者集合在卡卢敦山上,以等待从朝圣者身上牟利。
大殿禁止朝圣者以外的人亵渎,因此自由市场围绕圣殿而建。新一批阿苏们沿用上一次玛渡穆时遗留的营地,在破败的基础上修修补补。
旅人从风雪中看去,一条条山脊上灯火连绵,像许多巨大的触手抓住山峰。
触手。
正如塔乌鲁人的样子,一颗圆滚滚的身体,七根粗糙的触手。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当他们交流时,泄殖腔内发出人类说话一样的声音。
然而塔乌鲁人在技术和智慧上凌驾其他文明。正是塔乌鲁人兴建了圣殿,拓展了这条朝圣之路。塔玛萨教,这种来自于已灭亡的唐兰人的宗教,在塔乌鲁人的传播下,成为各个文明中的显教。
到达卡卢敦峰脚下的时候,旅人看到了代表至高境界的正二十面体雕塑。雕塑后面,便是绕山而上的石阶,盘旋通向萨普孜大殿。
可是旅人并没有立刻动身。他不顾狂风暴雪,轻轻将手杖搁在地上,双膝跪地,合十祈祷。
卡卢敦峰高一万五千米,朝圣者必须不停顿地攀至顶峰。这是朝圣之路的最后一段,不仅是体力的考验,更是精神的试炼。在风雪狂飙的山路上,朝圣者必须慢慢回忆一生所有的故事,修复每一点不确切的记忆。
如果朝圣者足够坚毅,在到达萨普孜大殿时,一生所有的经历将完整地存在于他的心中。在萨普孜大殿内等待辛赫尔节的过程中,朝圣者们将交流这些经历。倘若某位朝圣者富有灵性且极其虔诚,他将最终领悟神圣的疑惑——“碧尔瓦”。
据说,碧尔瓦包含了人对于宇宙的一切困惑。
传说,当极昼的第一轮太阳露出它的光芒(即辛赫尔节到来时),辛赫尔(即光芒,或伟大的真理)将降临领悟“碧尔瓦”的朝圣者。而获得辛赫尔的朝圣者将洞悉宇宙的一切秘密,与真神“阿基特玛坦”(意为“目标、意义”)同在。
根据《塔玛萨圣经》的记载,真神阿基特玛坦只救赎那些自我救赎的人。因此,每个玛渡穆祭拜期,都有上亿人踏上朝圣之路。那些未领悟辛赫尔的虔诚教徒,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圣,直至生命的尽头。
然而残忍的事实是,还在世的人中,领悟碧尔瓦的寥寥无几。辛赫尔的降临更为罕见,已被记录进经书,作为历史流传。
过了十几分钟,旅人祷告完毕。他双手撑地站起,霍地抖落了一身积雪。他拾起手杖,缓慢地绕过雕塑,宽大的帽兜遮住了他的眼睛,将面容笼罩在黑暗里。
旅人攀登的每一步都慢得出奇,仿佛时间已在他身上静止,或者每一步都如下棋般需要深思熟虑。
山脉上站满了远眺的阿苏们,黑压压地挡住了营地的灯光。一方面,无论是什么种族,他们几乎都是塔玛萨教徒,相信朝圣者的行迹都是神圣的,值得敬仰和崇拜。另一方面,到达萨普孜圣殿的所有朝圣者必须在辛赫尔节到来时遣散自己的所有财产。他们观察着哪位朝圣者最可能家财万贯,从而在争抢财宝时取得先机。
手杖发出的蓝光照亮前方几米的距离,风吹去浮雪,露出前面朝圣者的足迹。
最明显的是人类的脚印,还有塔乌鲁人蛇一样蜿蜒的行迹。习惯海洋生活的纳伽因人,他们乘坐的液体轮椅也留下了爪痕。或许更原始的半气态伊维乌人也曾经过这里,但他们庞大而低密度的身体,恐怕要比人类多费数倍力气才能通行。
积雪被行人踩化又冻实,雪疙瘩硬得像一块块石头。旅人像蜗牛一样缓慢地走着。他低着头,仿佛小心翼翼地看路,又仿佛陷入冥思。
他不知走了几小时。或者几天?据说,当人步行太久,便会陷入恍惚状态,腿仍在移动,但身体已感知不到。
然而朝圣者不能陷入恍惚,因为“泰萨合”(修行中产生的幻觉状态)永远只有一步之遥,而泰萨合会将修行者引入歧途。他们必须将自己从恍惚的边缘一次次唤醒,一次次体验新鲜的痛苦,来激发鲜活的思维。
旅人已行至极高处。山势险峻,黑暗的夜空中倾泻着巴掌大的雪片,暴风呼啸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咆哮。即便是视力极好的人,从这个高度也只能看到一片风雪朦胧。
在这黑暗的长空中,只有萨普孜大殿的门窗射出光亮。它橙黄色的灯光像一柄利刃,刺破暗黑的夜空,直达千里之外。
这光芒终于照亮了旅人的脸。
旅人站在萨普孜大殿宏伟的大门前。橙黄色的光肆意地倾泻出来,驱散狂风暴雪和黑暗的夜空。黑色的长袍沐浴在金光中,仿佛镶上了金边。
旅人摘下帽兜,向门内走去。
他被胡须遮蔽的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微笑:
“我,普罗塔戈耶斯,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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