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8-08-06 作者: 刘小小.QD
第二章

牧师菲兹杰姆拉德正面临两难抉择。

这位年轻的牧师正从玛图斯阿大教堂长长的边廊穿过。他抱着一捆书,紧锁眉头,步履匆匆。镂有精美几何图案的栏杆在他后背投下斑斓的阴影。

按照规定,神职人员从宗教学校毕业后,先要在牧师职位上工作十年。如果要成为神父,必须回到母校再度深造,并拿到“博士”学位。

今年正是菲兹杰姆拉德的第十年。

菲兹杰姆拉德的母校是齐赛尔星的圣拉莫学院。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宗教学院,但也以治学严格而闻名。据称,平均一位博士要用二十年才能毕业。

他拿到初级学位后,被分配到6.5光年外的巴布星担任牧师。和他一起分配到巴布星的,还有同窗好友罗姆什勒克。巴布星是个大教区,这颗温度适宜的卫星上居住着近4700万人类。玛斯图阿作为唯一的教堂,豢养着近五千位牧师。

牧师是最低级的神职人员,他们负责教堂内的一切杂务。严格来说,这个名字只是地球语言的习惯称呼。牧师们只是在人间学习的“学徒”,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他们没有神父那样布道的资格。

是回圣拉莫学院,还是继续做小牧师?罗姆什勒克表示安于现状就挺好。菲兹杰姆拉德不甘于此,却又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博士学位上。他苦苦权衡,一边急急走向侧殿。太阳升离地平线一段距离,时间已经不早了。

今晨早些时候,康森神父三楼临街房间的窗户挂上了白毛巾。这个信号表明,接下来的大斋日菲兹杰姆拉德又要在忏悔室闷热的小隔间中度过。

每周一度的大斋日的清晨,石门被打开,信徒们排队进入地宫。在这里,他们忏悔犯下的罪过,将罪孽埋在地底,以获得真神的赦免。

忏悔室是一个个圆形的石室,不同种姓的信徒有不同的位置。相对应地,按等级从低到高,佩戴黄、红、蓝三种绶带的神父也从各自的秘密通道分别进入忏悔室的隔间,主持忏悔仪式。

菲兹杰姆拉德走进康森神父的办公室,把书放在桌子上。桌后是张大大的半流体椅,残留着康森神父深陷其中的痕迹。塔乌鲁人只能感知红外线,但有敏锐的触觉和听觉。半流体一方面有效地支撑他们的身体,一方面帮助他们更好地阅读书本传出的振动。

他瞥了一眼墙上挂的康森神父大幅画像,神父摆出塔乌鲁神职人员的经典姿势:三足而立,头戴象征圣洁的尖帽,前两肢交叉,左后肢举着蓝色绶带,右后肢持玛斯图阿教堂的收纳符——这是神父修行于此的凭证,形状像套圆圈的叉号。

年轻的牧师打开立柜,取出神父罩袍,换下身上的牧师披风。穿戴好后,他将墙上镜子调至平面模式,满意地看了看镜中圆台形的剪影。

神父私底下找牧师做自己的“替身”,逃避聆听忏悔的义务。这种行为尽管违反教规,在玛斯图阿教堂内部却成为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潜规则。一直以来,好友罗姆什勒克也代替另一位蓝绶神父齐峰行忏悔仪式。

没有牧师敢于违抗颐指气使的神父,更不用说一位熟识的神父能在牧师的成长之路上给予多大帮助。

菲兹杰姆拉德拉开通向忏悔室隔间的门,一股腐烂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沿着螺旋阶梯下楼,脚步声在狭小的通道里回响。

“汝葬罪恶于暗处,自有神观望。”

见证赎罪这份工作实在不轻松。年轻的牧师小心地撩起衣服下摆,在屏风后面窄小的横梁上把自己安置下。背后圆窗透进强烈的阳光,烘烤得他直流汗。

他必须撑起宽大的神父罩袍,维持这个动作数十个小时。每位忏悔者赎罪时他都要用塔乌鲁语念诵塔经文,直至大斋日结束的钟声响起。念不到一半,便嗓子火烫,头晕目眩。

菲兹杰姆拉德之所以被康森神父选中,一方面是因为他出身神职家庭,阶层上还算“可接触”;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塔乌鲁语讲得极好。

在圣拉莫学院时,菲兹杰姆拉德的塔乌鲁语课分数一直很高。由于先天声音纤细,他能轻易地发出那些尖锐的“嘶”和“嗞”音。

塔乌鲁人的高阶语言涵盖超声频率,尽管通用塔乌鲁语已将大部分词汇改良至人类可听声波段,但常人还是很难运用。

菲兹杰姆拉德清晰地记得,他们塔乌鲁语老师是个长着黑斑的暴躁塔乌鲁老头。他一口气说出一大串音节复杂的恐怖单词,听起来像泥沼里冒出一串气泡。可怜那些笨拙的学生被搞得晕头转向,被老师用书本劈头盖脸砸过来:

“你们这些猪猡!劣等生物!残疾!”

等到日课结束,菲兹杰姆拉德总能看见同学们背后鞭抽造成的长长伤痕,触目惊心。

罗姆什勒克细皮嫩肉,伤往往最多。菲兹杰姆拉德半夜偷偷拿出私藏的药膏给罗姆什勒克敷在伤口上时,他疼得倒吸凉气。

这点药膏是菲兹杰姆拉德从自己身上省下来的。直至今日,他的左胳膊仍然隐隐作痛,那是上学时缠苦修带留下的伤痕。

经书说“严以待己”,忍耐痛苦是所有神学生的第一课。在大斋节期间,学生必须全天佩戴苦修带,苦修带由特殊材料制成,倒刺扎出的伤口不会愈合。胳膊或大腿往往被勒得鲜血淋漓。

菲兹杰姆拉德有时会怀疑,真神是否真的喜欢鲜血?虔诚的忏悔者跪在满是尖刺的垫子上,眼泪、汗水与鲜血在地下淌成粘稠的混合物。等到牧师冲洗忏悔室的时候,它们凝结成一股刺鼻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的目光落到忏悔室的大门上,那里雕刻着两只齐塞尔狮浮雕。传说这种动物曾陪伴辛赫尔获得者“贤者雷尔”爬上卡卢敦峰,并卧于他的左右等待辛赫尔的降临。

朝圣之路是唯一不需要鲜血的救赎方式。只要踏上朝圣之路,一切违反教义的罪过都将被赦免。真神阿基特玛坦垂怜那些勇于赎罪的人,完成朝圣之旅的神学生无需博士学位便可以成为神父。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得到齐赛尔狮的帮助。它们尽管象征必胜的希望,却是已经灭绝的神兽。少数人认为,这种动物的确存在过,并由于早期“阿苏”的传播,至今仍在某些神秘星球留存。

更多人既无资金,又无能力朝圣。根据《塔玛萨圣经》的多重意义阐释,不同物种有不同的朝圣试炼。纳伽因人在海底的热泉忍受硫磺毒气,塔乌鲁人在彗星的石墨外壳上寻找一星半点的钻石,伊维乌人横渡气态行星的巨大风暴。

稍有不慎,便可能丢掉性命。

菲兹杰姆拉德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朝圣是那些命中注定的贤者的任务。孩子,我们不抱那样的奢望。”

他父亲一生都是最低级的黄绶神父,在没落的工业星球火星茕茕终老。没有功勋的人类神父很难升绶,尤其在火星这种罪行遍地、法律形同虚设的地方。

不同的绶带象征着修行的高低,更意味着权力。黄绶神父没有权利离开教区,蓝绶神父却能享受免费的旅行——当然,美名其曰“考察”。红绶神父可以参加主教召开的小型忏悔会,几乎侪身最上层阶级。

即便在玛图斯阿教堂,升绶也是件竞争激烈的事。据罗姆什勒克说,齐峰已经和康森神父暗中竞争数年了。

齐峰是人类,他不能像塔乌鲁神父那样对信徒做超声波“净化”,因此信众流失越来越多。(不过,鉴于找人类牧师代替的塔乌鲁神父越来越多,这种净化带来的效果很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因此,康森神父对今年升绶很有信心。每次和菲兹杰姆拉德谈起此事的时候,他七肢上的羽片总是放松地舒展开,发出玛温(类似光合作用,塔乌鲁人的进食方式)时一样惬意的咕噜咕噜声。

想到康森神父,菲兹杰姆拉德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为何还没有人来忏悔?忏悔室里空无一人,而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已经早过了忏悔开始的时间了。他有些不安。

忏悔室内外静悄悄的,听不到其它石门开闭的声音,也听不到痛哭流涕的信徒撞击地面的咚咚声。

他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细碎的汗滴从额头上渗出来,打湿了鬓边金黄色的碎发。

门突然开了,两只齐赛尔狮浮雕滑进了阴影。

进门的不是信徒,而是穿着罩袍的神父们。走在最前面的是康森神父。他没有戴尖顶帽,也没穿执行法事的服装——他当然没穿,那套衣服现在正在菲兹杰姆拉德身上呢。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塔乌鲁人,菲兹杰姆拉德注意到了尖顶帽上明晃晃的白色绶带——竟然是位主教!主教身边跟着几位穿戴整齐的塔乌鲁神父,他们一言不发,肃穆异常。

接着他看清了队伍末尾的人——齐峰神父满脸得意而谄媚的笑容。

他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位塔乌鲁神父打开隔间的门,粗暴地将菲兹杰姆拉德拉到主教面前。菲兹杰姆拉德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主教伸出一只触手,用权杖挑了挑他身上的罩衫。

另一位红绶神父充当他的翻译:“你叫菲兹杰姆拉德?”

菲兹杰姆拉德跪在地上,黄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

“是。”

“你知不知道冒充神父是僭越的重罪?”

菲兹杰姆拉德偷偷瞟了一眼康森神父,神父瑟瑟发抖,七肢羽片全部蜷缩了起来。要不是身边两个红绶神父搀扶,看起来马上就要瘫软在地上。

主教谴责着二人的罪恶,滔滔不绝,越来越慷慨激昂。菲兹杰姆拉德一开始还费力辩识,后来就只能在语言的洪流中听到“废除”“驱逐”“耻辱”一类的字眼。高阶塔乌鲁语那种尖锐的振动针扎一样刺激着他的耳膜。

这些话语的效用是明显的。康森神父抖动得越来越厉害,齐峰神父脸上的笑越堆越多,直至蹙成一朵菊花。

菲兹杰姆拉德终于听清了主教最后的几句话:

“褫夺康森神父……身份。驱逐菲兹杰姆拉德,不得从事神职工作。”

驱逐,就是投至外太空。没有人救,就是死。红绶神父用不熟练的地球语翻译了一遍这几句话,又用塔乌鲁语问道:

“库(明白了吗)?”

菲兹杰姆拉德摇了摇头。他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泛着红血丝。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往常代替齐峰神父的罗姆什勒克牧师却正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若干年前那个下午,父亲颤颤巍巍的叮嘱突然跳到他的脑海:“朝圣是那些命中注定的贤者……”

他面朝主教,眼睛却紧紧盯着大腹便便的齐峰神父。肉体上的痛苦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痛苦令他难以抑制地恶心。

菲兹杰姆拉德,这位十年经验的年轻牧师、通用塔乌鲁语的熟练使用者,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以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停顿地说:

“不。我要去朝圣。”

猛烈的阳光洒在他背上。他关于忏悔室的最后一个印象是齐峰神父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庞。

若干年后,在卡卢敦峰满是积雪的山路上,菲兹杰姆拉德将反复记起这个时刻。这一切是如此清晰,正如童年记忆中那轮巨大的红色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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