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是大年初八时回来的,几个婆娘过年没事做,每天又约在家里打麻将,她们偶尔三缺一,秋海棠便加入了进去,野玫瑰却没半点兴趣,看见了,只同她们打一声招呼便作罢。
这天,野玫瑰从真善美书店约会回来,刚打了声招呼,却被姑妈却叫住了,“我的小祖宗,这段时间在百乐门待得怎么样呀?”
野玫瑰低眉顺眼地答道,“蛮好的。”
姑妈“哦”了一声,打出了一张“西风”,可巧不巧,正好给秋海棠点了个炮,让她糊了牌。
谭大班一看牌面,哈哈大笑,“海棠这个丫头真好运,独钓西风都能成牌!”
秋海棠笑着不说话,站起身把野玫瑰拉了下来,让她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我身上不舒服,乏得紧,让玫瑰跟你们玩吧。”
野玫瑰无法拒绝,只好坐下来。
只是气氛却忽然沉寂下来,野玫瑰扫了一眼,一同打麻将的,还有是第一次见到的胖女人,姓金,是个住在附近的上海本地包租婆,也做裁缝,姑妈从前常去找她做衣裳,野玫瑰偶尔也会去她缝缝补补。
金裁缝有一点不好,喜欢抽烟,房间里窗户关闭着,还烤着火盆,不通风,烟味和燃烧的木炭味混在一起,极为呛人。
姑妈率先打破了沉默,“蛮好的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你过不惯。”
谭大班咳嗽了一声,“怎么会,小妮子肯学,哪里有不成材的道理?”
野玫瑰笑,悄悄地打量这两人,一唱一和,怕是不知道要玩什么把戏。
“玫瑰呀,”姑妈话锋一转,吞吐道,“我和谭大班呀,准备小年那天带你去见个人。”
呵,果然。
野玫瑰本想点头,忽然哎呀了一声,“我小年有约了。”
“是跟小陆吧?”谭大班猜到了。
野玫瑰没说话。
“小陆是谁?”姑妈问。
谭大班正准备回答,金裁缝忽然叫了一声,“哎呀,都四点了,今天不少人来我家拜年,这牌就这样吧,我要回去做饭了。”
说罢,金裁缝便一阵道歉,拎着包回了家,野玫瑰见状,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确实是和陆舟宇的约。
陆舟宇那天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天堂看元宵灯会。
那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天堂?哪得什么天堂?
转瞬便明白过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指的是杭州。读书人,连话都不好好说。
她又问同去的还有谁。
陆舟宇说,“只有你和我。”
她以为,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结伴旅行。
小年这天,她特意起早打扮,结果路上堵了,好半天才到火车站,正准备道歉,耳畔已经传来了尖利的女声,“原来等的是你,我还当是哪个神秘的小姐。”
不只是陆舟宇在哪里,还站着周遥乐。
说好的只有他们二人呢?
“原来等的是你,我还当是哪个神秘的小姐,”周遥乐插着腰,说得直截了当,不留一点情面,“哥哥,这个女人我们家里是不会欢迎的。”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野玫瑰的头上。
陆舟宇为野玫瑰说话,“遥乐,你可别忘了,她那天还帮了你。”
周遥乐说,“那是另外一码事,她是舞女,你要是娶她,姨妈会打断你的腿。”
陆舟宇接过野玫瑰手里的小箱子,开始分辨起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你不是标榜恋爱自由么,和谁结婚,那也是我的自由。”
野玫瑰笑了,她佯装着把小拳头打在陆舟宇的肩膀上,“谁要跟你结婚啦,你要娶,我还不愿嫁呢!”
周遥乐听到这话,自然气愤了,她指着野玫瑰,右脚直跺,“你可别得意太早!”
去杭州的火车上,陆舟宇和她坐在一起。旅途有些距离,她掏出那本《且介亭杂文》,正准备读,陆舟宇的头探过来,“呦,你怎么也看这个了?”
她吐吐舌头,“怎么,就不准我上进了?”
陆舟宇哈哈大笑,“准,准,上进是好事。”
一到杭州,便有人来火车站接他们,周遥乐跟他们走了。陆舟宇却将时间都给了野玫瑰。
他将一切安排得妥当,买好了火车票,订好了下榻的旅馆和餐厅,这中间,去哪里玩,要走哪条路,他都已经做好周详计划。野玫瑰有好几个瞬间,都有想要将终生托付给这个男人的错觉。
那夜,他们去钱塘江附近看灯会,游人如织,白灯如昼,陆舟宇揽着野玫瑰的肩,像是揽着。
夜灯下,她想起姑妈和谭大班让自己去见人的事,她对陆舟宇求救,“你带我离开百乐门,好不好?我们私奔吧。”
话说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又在奢望了,可他是自己在这个世间最大的依靠呀,她陷得太深了,以至于只愿求他。
“好啊,”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她,而不是将这当做了一个玩笑,“百乐门那地方,终究不是顾个姑娘家该待着的地方。”
然而,她想到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那我们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任你我遨游,快意江湖。”他给了她一个浪漫的想象。
“好,我跟你走。”
他们便开始认真策划起来,她的一句无意,便成为了计划周全的逃亡。
陆舟宇买来了一份中国地图,陆舟宇用钢笔把上海画出了一个小圈,他们要先去南京,那里陆舟宇最熟,可以在那里先歇歇脚。
可是下一步去哪里?
她不知道,陆舟宇的钢笔在地图上来回逡巡,又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惊喜,他的笔指着地图西南方向的一隅,说可以去云南,苍山洱海,那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想象一下,我们可以找一处依山傍水的空地,搭建一间小屋,春可在庭院里种满小花,夏可携手在槐树下乘凉,秋可采摘葡萄酿酒喝,到了冬天,又会成为白雪皑皑的旖旎仙境,就像是纳兰的那首词,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执手两相伴,抵死不分离。”
百乐门的旋转舞池里,华丽的吊灯照耀下,陆舟宇给了她这一份华美的期许。
她的眼前出现那片浮光掠影,只觉得浪漫。
可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资金——他们必须还要攒路费。
当野玫瑰说出这个问题时,陆舟宇却龃龉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自己能拿多少钱,野玫瑰再三追问,才知道陆舟宇的家里知道他和野玫瑰在一起,早已经将他的生活费克扣了大半。但这些,陆舟宇从来没跟她说过。
秋海棠说过,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当他愿意告诉你自己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那足以说明,他在你面前已经放下了所谓的面子。所以,野玫瑰听到这些,她反倒是舒坦的,甚至心里多了些小窃喜。
于是她倒也说得大方,“钱我来解决。”
从此野玫瑰更卖力跳舞,每日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靠着窗台压腿,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是拉伸韧带,外面的世界变得怎么样,她丝毫没有时间去关心。
她也投其所好,给谭大班送了不少东西,谭大班以为野玫瑰的心思从陆舟宇那边收了回来,给她介绍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每天甚至给她留的都是最好的位置。内外力并进,野玫瑰的舞票收入很快是其他舞女的三四倍,没过多久,野玫瑰就成了百乐门当红的舞女之一。她藏在小盒子里的钱,也堆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满。
最终,第二年,野玫瑰的钱攒齐了,她攒够了两人的路费,在路上的住宿费,还攒了一笔两人在云南的生活费。
某个深夜,野玫瑰悄悄地告诉了陆舟宇这个消息。
于是他们敲定了,1937年的8月13日,七夕的第二天,要一同离开上海。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七夕明明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会面的日子,他们却决心,从此以后,一生,一世,一双人,抵死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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