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在了晚上,临走前,野玫瑰还如常去了百乐门跳舞,在谭大班的安排下同几个熟客跳了舞,她的动作还是那样流畅,表情也还是那样到位,根本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野玫瑰甚至还猜想,明天的《申报》头条,会不是是“百乐门当红舞女离奇失踪,前一夜竟无丝毫预兆?”
想到这里,正在跳探戈的她便哈哈大笑,差点踩错了一个拍子。
野玫瑰早知道,自己是个天生的戏子。
在化妆间卸了妆,准备收工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小插曲,谭大班要带她去包房见贵客。
野玫瑰看了一下欧亨利手表的时间,距离和陆舟宇的会面已经只剩下半个钟头。
她偎依在谭大班的身上,撒着娇,不愿意见,“我刚跳得一身汗,怎么好意思见你的贵客呢,明天吧。”
谭大班埋汰她,“总是明天明天的,鬼都晓得,明天是最不可期待的,阿拉告诉侬,你已经错过这位贵客三次了,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时间急不得,野玫瑰迅速地收拾好,把今晚某个客人塞的小费叠好,塞进谭大班的手心,“那就介绍其他人吧,反正我不稀罕。”
说完,野玫瑰便扭着细腰,拎着个小皮箱子出门了,直到走出了百乐门,她才回望了一眼这奢华到能迷了人眼的享乐之地。原来,不过经年,在这里的日子却已像是半生那样漫长。
好半天才找到一辆尚在运营的黄包车。
“师父,去虹口。”
钱比平时多要了不少,野玫瑰心情好,想着又是深夜,便没计较。
黄包车行驶在路上,野玫瑰很快就觉得气氛不对。她皱起了眉头。
这马路比平时安静太多了,几乎都没看见什么人。
“可能老城这一带就是那么安静的吧,平时也没走过这条路。”野玫瑰没有太在意,一心只想着早点见到陆舟宇。
她预料了天气的变化,也准备了路上的干粮,甚至预想过遭人抢劫怎么办,却没想到,这乱世之中,最不可测的,其实是战争。
黄包车师傅把车拉到了一个地方,距离她的目的地还有三百米。
“小姐,你自己走吧,我还想活命。”
说完,师傅便忙不迭地拉着黄包车逃命去了。
然后便听见了枪声。一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野玫瑰拎着箱子,她已无退路,心中咯噔,却还是一路扶着墙,悄悄地往陆舟宇的方向走去。
终于,她发现了陆舟宇,正在马路对面,他们约定的屋檐下,悄悄地躲着。
她冲他挥手,叫了他的名字。
他终于看见了她,站了起来,准备走过来。
可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却藏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日本士兵,野玫瑰看到了,那人对着陆舟宇就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舟宇!”她的脑子来不及想,身体已经扑过去,推开比她重了将近两倍的男人身体,流弹从她的手背擦去,留下灼热的烧痕。
她觉得自己如羽毛一般轻盈,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把她揽在怀里,仔细检查着她是否受伤,随即大声地责备她,“傻瓜!你不要命了!”
她呜呜哭着,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我不管,没了你,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陆舟宇骂她,“你这个傻瓜!”
野玫瑰哭笑不得,他总是骂她“傻瓜”,弄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傻瓜还是假傻瓜。
他拖着她藏进进最近的防空洞,和一堆人挤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她不得已,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黑压压的洞口,野玫瑰瞪大了眼睛,听着外面的枪声和里面哭喊声,她突然很庆幸,自己还有一个男人温暖的臂弯可以依靠。
又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推开最上面的门,悄悄地看了看外面。
待在防空洞里太久了,消耗了太多力气,野玫瑰突然感到饿了,刚还想隐瞒,肚子却已经咕咕叫了。
陆舟宇微蹙眉头,“现在的餐厅估计可找不到还在开门的了。”
野玫瑰摇摇头,“我不吃馆子里的食物,尤其是那西餐厅,又贵还又吃不饱。”
陆舟宇嗤笑,“那你想吃什么?”
说完,他们都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劫后余生,他们想的,竟然不是逃走保命,而是吃东西。
他们携手走出去,弄堂里深夜寂寥,那些平日里神气活现的西方餐厅,果然不是一片断壁残垣,就是早早已经关门歇业,。
她环顾四下,冲着那角落里的蒸汽升腾,随手一指,“我要吃一碗馄饨。”
简直是一片意外惊喜——还有一家“深夜馄饨”尚在营业,一对夫妻,扎着个小篷,一人包馄饨,一人下馄饨,露天的小片地儿,滋养着夜晚的归人。
一问价钱,竟然比平时贵了十倍。但他还是问她要吃什么。她只要了一碗荠菜素馄饨,两人坐在一旁的小木桌上等着,寒风呼啸,他特意坐在了迎风口,为她挡着了夏日清凉萧索的晚风。
馄饨端上来,她却推到了他的面前,将竹木筷反复擦拭,才说道,“想必你也饿了吧,我吃不掉这么多,你先吃几口。”
他摇摇头,“我晚上吃过了。”见她吃得素淡,又说,“以后娶你回家,想必也是一个贤妻,连大肉也不要一块。”他从旁边的盘子里夹起一块荷包蛋,放在她的碗里。
“我那是怕胖。”她嘴上嘻嘻笑着,却还是抵不过饥饿的本能,三两下,便将那荷包蛋和剩下的馄饨消灭了个干净。
吃完,还打了个干脆的饱嗝。
那年的淞沪会战被载入史册,上海的小巷子里四处战火纷飞,多少人颠沛流离,找不到归家的方向,甚至就连那一碗馄饨都是昂贵的,可她却觉得开心。
夜晚,她同陆舟宇躲在小旅馆里,他们抵死缠绵,枪声与火光将外面的天空映彻得通明,野玫瑰也觉得自己在燃烧,她不关心民族,不关心家国,只关心眼前的这个人,她愿意他的喜怒牵引着、影响着自己。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逃亡,失败而惨烈,却也热血而真诚。
那时的战事虽紧,他家里给定的婚期却也临近了。
终于,他们商量过后,重新定好日期,在十二月的时候,决定离开已成孤岛的上海。
翌日分开时,野玫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将自己全部的钱都给了陆舟宇。
陆舟宇推脱再三,野玫瑰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已经愿意拿命来救你,这点钱,又算什么呢?”
他终于收下。谁让野玫瑰的傻劲与冲劲,他早已领略。
他们激烈地拥吻,两颗心像是要燃烧,然后融化在了一起。
“外白渡桥,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一句话,听起来,却像是一次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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