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籁雅首次登台演出时,我坐在学校礼堂的观众席上,其间六年已经过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深深的担忧从不会消失,它隐藏着,再次出现时,它原汁原味,势如当年?您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吗?为什么它与喜悦、与充满希望和快乐的体验如此不同?为什么阴影的作用比光线更强大?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我觉得,他的眼里很有自嘲的意味,不过还能看到他可以在悲伤与绝望之间保持距离。那眼光同在昨晚开着的电梯门前的目光一样。那眼光就像汤姆·考特尼的,当探访日那天,他是唯一一位无人来探望他的人的时候。只是,梵特缺乏力气,因而那眼里充满了痛苦与不解,好像一个在父亲眼里寻找支持的男孩的眼神。
仿佛这个眼神在我这儿可以得到善待似的。
“穿着白大褂,你显得很有魄力,”莱斯丽曾对我说,“可别人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很高兴,前面得通过收费站,我得找钱包,交公路费。等我们又开起来的时候,梵特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不确定了。
“灯光灭了,籁雅走到台上。黑暗中,玛丽用大拇指做了一个十字图形。此时的安静远超过其他选手演奏前的,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我想,这是十字图形的安静,这十字图形是个看不见的秘密部署。另外,籁雅看起来很像一个修女,也许因为这高领黑礼服与盘起的头发,她好像一个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只想将自己奉献给神圣音乐盛典的女孩。”
“就在我看出这点时,她慢慢将一块白布搭到小提琴的腮托上,然后对音,调音,再对音。每秒钟都好像加了倍。我想起那个莫扎特回旋曲的问题,想起籁雅曾经声言,恨不得把小提琴扔向观众。这时,她再次调整了弓子的松紧,然后闭上眼睛,抬手将琴弓搭到琴弦上。灯光似乎更亮了。此时出现的,将决定籁雅的未来。我忘记了呼吸。”
“我的女儿竟可以这样演奏!这音乐声何等纯净、温暖、深厚!我在脑子里搜索着词汇,搜了一阵,找到了:圣洁。她演奏的是巴赫奏鸣曲,她好像在用每个音符铸就神圣,没有出现一点瑕疵,每个音都这样准确、纯净、坚固,琴声回荡整个大厅,她演奏的时间越长,这个安静益发显得宏大与深厚。这让我想起了火车站里罗耀拉·哥伦的小提琴声,想起籁雅最初在公寓里拉出的嘶嘶声,想起第一次在玛丽处感受到的她演奏的每个音的稳健。玛丽用手帕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我能闻到她身上香水的气息,能感到她的体热。她就是那位将我的小女儿教成了懂得如何让这酒店大厅被这强盛的美妙音乐充盈的女士。有那么一阵儿,我拉住她的手,她也做出相应的回应。”
梵特喝起酒。有几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听起来也许不可思议,就这几滴,这意味着控制力缺乏的几滴,令我联想到,从圣莫里茨的大厅籁雅那辉煌的时刻,到如今梵特在圣雷米医院看到女儿在木柴垛后面心不在焉地用拇指蹭着食指尖的样子,这是怎样的天壤之别啊!她的心碎了。那位大夫如是说。就是那个北非人。
“正如我说的,是圣洁的,”梵特刚一开口,重又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他说,“后来,我了解的情况比较多了,有时我会想:她演奏的时候,就好像她要用音乐建造一座假想中的音乐大教堂,这样在她承受不了生活时,可以在那里得到护卫。特别是在去(意大利)克雷莫纳(Cremona)的路上,我一直这样想。坐在那里的大教堂里时,就好像它就是那座假想的教堂。”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总想着这个疯念头,很美妙,我上午想,下午想,晚上也想。好像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籁雅那时的独特感受结合到一起。有时,在我隐蔽密封的内心里,我很羡慕籁雅的执拗,这使她不受常规与理性的影响。有一次在梦里,我与她一起站到了圣雷米那个木柴垛后面。梦中所有景物的轮廓,包括我们的,都消失了,变成一幅颜色遭到强烈稀释的、浅白的水彩画。这是一个很珍贵的梦,天亮时我还想着要将它牢记在大脑里。”
我想,这位可是,可是被与玛丽·居里和路易斯·巴斯德有关的两本书救下的人,是以自己系统的科学认知成为伯尔尼高校最年轻教授的人。
“籁雅鞠了一躬。我想起她的第一次鞠躬,那次出了莫扎特回旋曲错误之后的鞠躬。我跟您说了,当时让我担心的是什么:她鞠了一躬,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向她欢呼便别无选择;好像她可以要求为她鼓掌。此时,这个站在小女孩位置上的小女士,也有同样的要求。只是这时在我看来比从前更危险。对一个小女孩做解释,我想还是比较容易的,可以对她说,观众可以有自己的判断;可是现在,站在酒店大厅舞台上的籁雅十七岁了,对这事没有人可以对她做解释了,绝对不能解释了。”
“这掌声比对索尔维格的还响,还持久吗?我知道籁雅正有些紧张地几乎有些僵硬地鞠着躬,不过以她的尚不成熟,她一定也会想到这个问题。每一秒钟她都会急切希望,这掌声不会减弱地延续到下一秒中,并继续延长,一秒一秒地延下去,直到其热烈与持久的程度毫无疑问地超过了索尔维格所得到的。”
这正是我很想同女儿保持距离的地方:她屏住呼吸倾听观众,她在那里热切地寻找掌声、认可与赞赏;还有,如果掌声明显比预期的弱小,她会受到失望的毒液的侵害。
“她向我们走来时,脸上好像罩上了一层汗水。亚历山大,最后一位参赛学生的演奏,她不要听了,她对我们肯定地说。从这句话后面可以听到的,是担忧及易受伤害的敏感。于是我们离开酒店,跌跌撞撞走到厚厚的雪地里。无论是玛丽还是我,都不敢张口问她自己的演奏感受。好像有一个词用得不适宜,她就会爆炸。我们的鞋子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再次回想起在伯尔尼火车站的情景,我要把籁雅拉到我身边遭到她的抵触。”
“‘我要像迪努·李帕蒂[35]那样。’后来她说。过后,玛丽告诉我,这是一个罗马尼亚的钢琴家,我们还一起寻思,籁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将他与乔治·埃乃斯库——罗马尼亚小提琴家混淆了?我买了一张迪努·李帕蒂的唱片。在空荡的公寓听唱片的时候,我试着将李帕蒂想象为一个小提琴手。嗯,是提琴手,我想,没错。可我追逐的只是一个幻象,许多幻象中的一个,到最后,它们都还只是幻象。一个幻象大军,它们规定着我的行为。籁雅果然将李帕蒂与埃乃斯库混淆了,她跺着脚,就是不想正视这点。我给她看唱片,她打开窗户,把唱片扔了出去,塑料盒子摔到柏油路上的声音,非常可怕。”
梵特沉默下来。沉默中远远回荡着他回忆中的可怕声响。“这件事发生在大卫·列维走进她的生活,毁了一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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