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018-08-31 作者: (瑞士)帕斯卡·梅西耶
第18章

随着列维的出现,父女俩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梵特的讲述,也开始了新的一章,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他的述说开始了新的一章。新的地方尤其表现在安宁的失落与混乱状况的交叉出现,他现在尤其要讲那些年里,令他不安与恼怒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讲故事人的讲述,还是有条有理的,能让人感到,经过了一种梳理。可从此刻起,在我看来,在梵特心中仅剩有画面的、思想碎片的、情感的洪流,它们要漫过河堤大坝,要将其他的什么与曾经的他一起卷走。他甚至忘了讲比赛结果,直到我不得不提醒他。

“评委会会长走上舞台,大厅里一片寂静,大家急切盼望着他来宣布比赛结果。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可以看出:对不能得到名次的选手,他感到很遗憾。他戴上眼镜,展开上面写有前三名选手名单的那张纸。他会先读第三名的名字。籁雅的两手攥到了一起,好像屏住了呼吸,玛丽咬着她的嘴唇。”

“获得第三名的是索尔维格·林斯。她再次令我惊讶,我的预料好像是寒酸的偏见被扔了回来。我以为她会失望,但看到的是浅浅的勇敢的微笑。她带有雀斑的脸上泛着光泽,掌声令她享受,她优雅地鞠躬致谢,连那条裙子看上去也没什么不正常了。她是所有选手中最不起眼,也是对自己展现最少的。不过我想,她最特立独行,当我将她同我紧张到了极点的女儿相比时,我感到一种刺痛。”

“对于第一和第二名的得主,评委会会长说,评委们讨论了很久,两位选手都技艺不凡,对曲目有深度解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终作出的决定是:亚历山大·杂迦获得第一名,籁雅·梵特第二名。”

“随后发生的是:杂迦跳起来,走上舞台,籁雅却坐着不动。我向她转过身。”

“她那空洞的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里是沉重的失望吗?或者说,那里包含着愤慨和恼怒,使她死死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玛丽把手搭到她肩头,示意她起立。她这才站起来,有些笨拙地向台上走去。”

“对杂迦的掌声已经消退,对籁雅响起的掌声有些沉闷,可以听到里面有些不满。也许只是惊讶,有些不很情愿,籁雅拉起两位选手的手,同他们一起鞠躬。看到我的女儿站在另外两位之间,在他们手臂下被迫弯腰,谁都能看到,她不愿意这样,看上去也比其他两位做得僵硬得多,这真令人难过,我感到很难过。站在那儿的她显得十分孤单,又孤单又受排挤,那是受自己的排挤;我想起第一次买到小提琴后,晚上坐在厨房里才发现,我们没有可以同我们一起庆祝的朋友。”

这之后,梵特沉寂下来,接着他睡着了。到了日内瓦,我直接驶往一家我熟悉的酒店,对他来说,要去书店并不是真的。重要的一直是,今天他不必回到没有籁雅琴声的寂静公寓里去。

我叫醒了他,把酒店指给他看。“我太累了,不想开了。”我说。他看着我,点点头。他知道我看透了他的心思。

“去圣雷米,这是我最后一次了。”进餐时,他望着远处的湖水说,“我觉得,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可以意味着,他感到,他要从一种强制中解脱,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那个地方,不用再去看木柴垛后面弓着身子的籁雅了。也可以意味着,他与那个北非人的战斗终于结束了。但,这里面也可以有别的含义。我看着,看那星火光在怎样吞噬烟纸。这句话有何含义,从他脸色上还无能看出。这应该是结束时的放松呢,还是一个声明?

这时他摁灭香烟,说:“我根本没看见,他怎么走到我们餐桌这儿的;我说的是列维。他突然就站在那儿了,没打招呼,自信满满,这是个世界属于他的人。‘这个排名不公平,’他对籁雅用法语说,‘我为您争取了。’他有一个悠扬的嗓音,尽管说话声很低。籁雅咽下一小口唾液,抬头看他:只见他身着高档布料的浅色西装,裁剪完美,背心上露着表链,头发茂密,掺着白发,下巴上蓄着胡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刻着永恒的青春。‘您的演奏很精湛,很棒,是一个奇迹。’我看到籁雅眼里在闪亮,马上感到,她会同他走开,走进法语,走进塞西尔的语言。她好长时间没说法语了。”

“就是这个列维,他把我女儿拐走了,拐进这个语言。从这时起,籁雅也用起了‘精湛’这个词,这个词我从没听塞西尔说过。不光是这个词,随之而来的还有别的,‘少有的、考究的’,它们构成了我女儿的新的生活空间。”

“他的赞赏如同由顿音奏出,在我看来突兀、做作、自命不凡。单是这种语言态势,就足以让我与他对立。很久以后,又一次遇到他时——这次邂逅之后,一切又与从前不同了,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这种语言态势,就像背心、手表链、英国鞋一样,都属于他的风格。他的做派很像一个属于某个法国宫堡的人,他应对普鲁斯特和阿波利奈尔[36]了如指掌。这就是说,无论他到哪儿,他的周围总罩着一个宫堡,围着挂毯,以及有光泽、碰不得的精致家具。他若懂得什么不幸的话,那会是一个失望孤独的宫堡主人的不幸,因为他头上高高的木梁在发霉、腐烂,因为吊灯的黄铜架和玻璃不再光亮,污迹斑斑。”

“‘我们俩,我们走,好吗?’他明明看到籁雅和我们都在进餐,这是他完全能看到的。‘很愿意。’籁雅说着,站起来。”

“我立刻意识到,今后将总是这个样子:吃饭的时候,在大家中间,她马上会为他起立。他拉过她的手,做出一个吻手状。我惊呆了。他的唇与她的手之间,至少有十厘米。至少,十厘米。这只是一个仪式,一个模糊的吻的记忆。尽管如此,那也是一个纯粹的约定。”

“这时,他转身对我们看了一眼,做了一个示意道别的鞠躬:‘玛丽,先生。’”

“玛丽和我,把刀叉放到一边,把餐盘推开,就好像我们的时间突然中断了。籁雅走之前将身子转向我们,眼里显出一丝愧疚。然后,她跟列维走了出去,走出了她与玛丽和我一起拥有的生活,走入了同一个男人的生活中。对这个男人五分钟前她还一无所知,这个男人将把她带到令人晕眩的高度,之后又会将她推到悬崖的边缘。我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不是滋味,脑子里却是迟钝的无所思虑的沉寂。”

“通过餐厅的玻璃门,我们可以看到列维在大厅等着籁雅。她来到他跟前时,已经穿上了大衣。她的头发,在这儿的所有时间里一直是盘起来的,现在散开了。盘起的头发好像是一团受到制约的、受控的能量,又好像是一个声明:所有的能量,所有的爱,都应在琴声中流动。现在随着披发勾勒出的波浪,不单是她的技能,她的身躯也流入了世界。我本来想,她的演奏也许会失去力量。但出现的是相反情况——她的琴声里新添了某些躯体的感性力度。可我仍常怀念籁雅冷静圣洁的干练,这种干练曾与她修女般的美丽匹配得很完美,只是它被长发的波浪冲走了。”

“她与列维穿过走道,走入黑夜。一切都将不同于从前。”

“我感到轻微的晕眩,好像餐厅、酒店以及这整个地方都在失去它们寻常的完整的现实性,成了一个噩梦的背景。”

“现在我才注意到,玛丽的脸色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脸上发红,好像是在发烧,五官显露着某种不可和解的强硬。他叫她玛丽,他们显然认识。他投向她的一瞥里,没有温度,没有微笑;这是漫长的时光后,他通过这一瞥对她的问候。它当即勾起一些幽暗苦涩的回忆,也令她意识到,应对它们置之不理。”

“‘他也是小提琴家?’我问。她把手举到脸上,呼吸有些不匀畅。然后,她看着我。那是很特别的注目,后来回忆时,我才能将它破译:那里面有苦与痛,也有钦佩的火花,还有——我不知道——恐怕还有更多的。”

“‘对,小提琴家。’她说,‘瑞士的小提琴家,尤其是瑞士法语区的。二十年前,没有比他更好的。那时,毫无疑问,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他本人也这样认为。父亲很有钱,给他买了一把阿玛蒂小提琴。不过不单是琴好,还有手。那时,音乐会若是有他,组织者每次能卖出五到十倍的入场券。大卫·列维——这个名字当时拥有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点燃一支烟,然后用拇指轻轻擦拭着打火机,一言不发。”

“‘后来,他来到日内瓦。在演奏贝多芬协奏曲中奥伊斯特拉赫[37]华彩乐段时,出现了记忆障碍,他匆匆离开音乐厅,报纸上马上充斥了有关报道。之后,他再没有登过舞台,有很多年没有他一点消息。有传闻说,他接受过心理治疗。后来,大约十年前,他开始教课。很快成为闻名遐迩的超级教师,他将整个人格魅力注入教学之中,他们让他在伯尔尼开大师班。突然,他又不干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搬回他在(瑞士西部)纳沙泰尔(Neuchatel)的房子。有时我会从他学生那儿听到一些消息,不过能做他的学生,都是很例外的情况。过去两三年里,我没听到过一点他的消息。没想到,他会坐在这里的评委会里。’”

“她肯定,他会提出为籁雅授课:‘这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从他看她的眼神。’她也肯定,籁雅会接受他的授课,‘我了解她。这样,这就是我第二次输给他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总想问却没问成的就是,她第一次的失败是怎么回事。还有,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既不再独奏,也不再在乐团演出了。但总是在最后时刻,我受到了一些来自内心的阻止。一而再地,终于再没有了问的机会,因此,我永远没有得到答案。”

“我们走到她房间门前时,她看着我。‘您也许想到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她说,‘我指的是他和籁雅。我敢肯定,他不是那种男人。’”

“他不是那种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我怎样经常地将这句话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列维便带上她,开着他那辆绿色捷豹回纳沙泰尔了。”

“‘这样,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工作。’籁雅跟他散步回来,坐到我的房间里时这样说。外面下着雪,她头发湿漉漉的。我不知道,保持冷静会如此艰难。她看出来了:‘这……没事吧,是可以的,是吧?’”

“我看着她,这张我熟悉的面孔,好像忽然成了一副新的模样。那曾是我小女儿的小脸,她曾在火车站里屏息聆听罗耀拉·哥伦的演奏;那曾是一张小女孩的脸,一张少女的脸,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姑娘的脸。现在她遇上一个可以让她憧憬光明前程的男人,所有这一切都在这张脸上,我应该禁止她吗?我允许禁止吗?这会在我们之间产生什么影响?我甚至不能确定她没有做那事,那脸上有红晕,有能量,有希望。我不再知道我说了什么。她把告别之吻印在我脸上时,我站着,呆若木鸡。她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转了一下头。然后,走出了门。”

“那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雪景。开始时我想,她会对玛丽说什么呢。可是,忽然我感到:她不会对她说什么的。不会有出自冷漠的粗声大气,不会出自不确定性、出自担忧及愧疚说什么的。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将这些用语言来表达,再加上这个女人是她母亲的替身,做了她八年的北极星。我这样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她一走了之,不去跟玛丽说什么。”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前似乎又看到籁雅在罗马给玛丽写明信片,还打去电话,通报明信片已在路上。她如果这样的话,那是懦弱。我为自己找起借口,但这种感觉依然存在。很多年后,这种感觉才淡漠了。‘荷兰人对什么都不退缩。’我父亲一旦看到懦弱,就会这样说。其实这是俗套、废话,特别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胆小鬼,再说了,我们早八辈子就不是什么荷兰人了。可那天晚上,我又想起了他的傻话,我很喜欢这句话,即使实际上它只会使一切变得更糟。”

“接下来出现的,正如我预料的,当我坐到早餐桌旁,坐在玛丽旁边时,桌上没有了第三套餐具。‘她才十七岁啊。’我说。她点点头。她是很伤心的,我的上帝,她真的很伤心。”

“那次,坐旋转木马几天以后,籁雅收到一个小包裹,那是一个金环,仅一个金环,里面没有一个字……籁雅当时那样子,就像这会儿早餐桌上我看到的玛丽,她有一张通宵未眠、失望疲惫的脸。”

“籁雅眼睛盯着金环,一下也不碰它。她看了又看,眼里充满不可思议的震惊。然后,她站起来,椅子倒下,她跑进她房间,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觉得,我应该去她那儿安慰她。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自己如此困惑,结果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公寓里独自哭泣,我自己穿过老城,走到了蒙比雍(Monbijou)区。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曾躺在那里的床上,做着造假钞的梦。我不想负这个责任,我不知道怎样为他人承担责任。你为什么不能尊重这点呢,我对塞西尔说,这不光仅仅是说的事,你肯定能察觉,可是你为什么不懂。”

“我们走向圣莫里茨停车场,走向我的轿车时,我注意到,玛丽受的伤害有多么深重。正要走过一辆绿捷豹,玛丽掏出一把钥匙,找出最尖的一头,很快在车体漆面上刮出一条道子来。走出几步后,她又返回去,用钥匙又划了长长的一道,从车尾一直划到前面的挡泥罩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下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我们。一对老夫妇在看我们。玛丽把钥匙收起来。她脸上写的是,你们尽可以把我抓起来,现在反正什么都无所谓了。”

“‘今天早上,她就跟他坐进这么个东西里,’我们出发时,她说,‘一句话没说,一句都没说。’”

“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偶尔她会默默地擦去眼角处流下的泪水。”

“我们紧紧搂住对方。是的,我想这是适宜的表达:我们紧紧搂住对方。那是一种苦涩的激烈的爆发,让人很容易认为是很自然的激情,连我们开始时也这样认为。直到其中的绝望不能再受到否认。从圣莫里茨回家的那个晚上,我和玛丽一起坐在沙发上,那里放有几个罩着擦光印花棉布的坐垫。她穿着一件浅粉色蜡染长裙,上面有优美的亚洲文字,像是用毛笔写的,此外,她还穿着我们第一次登门造访时穿的、就像第二层皮肤的软皮家居鞋。她到家时,放下行李箱,大衣还没脱,便直奔钢琴,那上面放着籁雅的乐谱。她把它们找出来,十分小心地归整到一起,然后把它们带出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犹豫了一下,我以为她会给我,让我带走,因为在这个公寓,这些乐谱再不会用上了。不过她走了出去,随后我听到另外房间里的拉抽屉声。”

梵特陷入沉思,把脸转向湖面,闭上眼睛。他此刻面对的画面,他一定见过千百次了。这一定是一幅影响力极大的画面,想起往事,他仍然很心痛,以至他讲述起来,还有些犹疑不定。

“籁雅一直在腮托上垫着那块白布。这种白布她有很多,可以买到这种白布的商店是我们一起找到的。”

“其中一块她放在这里的窗台上。玛丽再次进屋里来,环视一圈,发现了它。她把它拿出屋。我敢肯定,她不想让我看见,可内心的愿望又是这样强烈,因此这一幕出现了,她出了门,可还在我视野里:她闻了闻那块布,然后将它捂到鼻子上,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压到脸上。她稍微有些摇晃,站在那里,沉浸在籁雅的气息里。”

他从没给我看过玛丽的照片。可我仍能看到,她的脸埋入白布的样子。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她那浅蓝色的眼睛,无论看到哪儿,都如此专注倾心。

“我们猜她裙子上的文字是日文还是韩文。玛丽吹灭了蜡烛。这里曾充溢着籁雅的琴声,此时,我们一起感受她留下的空旷。然后,我们紧紧搂住对方,突然地,激烈地,直到天开始发亮,才把对方放开。”

他笑了,就像汤姆·考特尼的笑,不幸之中的笑。“这是因为第三者的爱。双双遭到遗弃的爱,是为抵抗别离苦痛建起的堡垒。这其实不是对对方的爱。这份爱,在我这边,拖延了九年才被经历,它一直处在拖延认知的阴影里,这是个使感情越来越淡漠的阴影。那她呢?难道我只是一个将她与籁雅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是个担保籁雅没有完全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对我们俩来说,同另一位拥抱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要用我的渴望遏制她对籁雅的渴望吗?我不知道。我们能知道什么?”

“大概半年前,我从远处看见她一次。她现在五十三了,还不算老女人,但她看上去有些筋疲力尽。‘谢谢你当初把籁雅带到我这儿。’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这样说。这句话总压迫着我的喉头,我总想听到这句话。直至现在,有时醒来时,还会觉得我在梦里又听到了它。”

“她理解都发生了什么吗?先是同籁雅,后来同我?这就是玛丽。就是总要搞明白的女人,富有理解激情的人。她总要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做他们做的事,并且要仔细地了解清楚。可是这一次,也许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了,也许这一次她只需要堡垒来抵抗遭遗弃的痛苦,堡垒不是用来理解的。除了分手时的那句话,我们再没有提籁雅,一次也没有。最初,她在我们之间,以她蓦然的缺席,呈现出来。渐渐地,这种缺席状态也消失了。在玛丽的空间里,籁雅成了幻象。”

梵特从厕所回来后,我们要了第三瓶葡萄酒。大部分都是他喝了。

“我不想把责任推到列维身上。对籁雅,他就是不幸,一个巨大的不幸。就像一个人结识了另一个自己,很可能就是一场灾难似的。”

“是的,今天我才认识到了这点。当时可不是这样。她每两天就得去一次纳沙泰尔,这让我烦心。他不是那种人。我想,玛丽是对的。我静候时机,寻找迹象。她要买衣服,但我不能跟着。还要买香水,进门之前她把口红擦掉,但我还能看到。她又长高了一些,越来越丰满。每次从他那儿回来,带回来的宫府堡气质也越来越多,那是宫堡的辉煌,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宫堡现在已经扩充到了整个纳沙泰尔。就好像,这座城市长了一层铜绿,那是尊贵的锈迹,那是在列维教授下的小提琴演奏带来的。我恨它,恨这种自负的、臭烘烘的、带着臭钱气味的铜绿,我讨厌籁雅取得的没完没了的进步,我讨厌听她说‘那,我走了’,那语气里我能听出法语味道,就是她同列维说的法语,我恨她的火车联票,恨她那个用旧了的小时刻表;不错,我恨列维,大卫·列维,她叫他大卫。一次,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翻了她的东西,我发现一个笔记本,在一页纸上,她写了好几个:籁雅·列维。”

“尽管如此,我担心的没有出现,否则我会注意到的;我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不过我就是会注意到的。相反,她身上出现了某种令我高兴放心的倾向,那是一种谁都能感到的轻微的、很轻微的过敏烦躁,它往往出现在:如果期待已久的事情,尽管尽了最大努力,尽管已排除了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障碍,尽管满怀希望与耐心,但一切仍不能如愿的时候。”

“‘今天我不去了。’一天她这样说,口气里有的正是这种烦躁。”

“为了庆祝这件事,我自己进了电影院。说出这个真令我羞愧,对自己我也感到羞愧。”

“两天后,她又去了,回来时用法语道了一句晚上好。”

“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个鲁莽之徒,此鲁莽并非慢慢腾腾的伯尔尼人似的,而是——糊里糊涂的,完全糊涂的,一个又笨又傻大的荷兰人似的鲁莽。我这样的人却拥有一个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法国宫堡世界里的光彩夺目的女儿,这完全不似我应得的,完全是搞错了的产物,一种过失造成的,这个过失在列维出现后,显现了出来。我慢腾腾地穿过大学的一个个空间,走错了一次又一次。我偷偷地把自己的名字按法语发音念出来,还有一阵子,署名时我将自己名字中的j省略不写,使它看上去如同一个法国名字。”

“直到有一天,这种心态转变了过来。我开始抑制那个块头又大又笨又傻的荷兰人形象在心中出现,那是在自负的列维光耀下,在我心中臆造出来的非常真实的反面形象。我父母对荷兰的一往情深,既奇特滑稽,又毫无意义,因为这个缘故,还给我起了第二个名:格里特;于是,我的全名是马亭·格里特·梵特。这个名字让我一看就烦。这名字特立独行、断断续续,听起来就像一个锯子在纷纷爆碎的油漆中嘎吱作响。不过现在,我偏用它来署名,赢得了不多惊异、发问的目光,我以挑衅的皱眉做答,结果没有任何人敢问什么。”

“着装上我也有意穿得粗糙拖拉,尽可能穿松垮的裤子、皱巴巴的夹克和衬衣,鞋子也是穿旧了的。这还不算,我还去了阿姆斯特丹,装成荷兰人,说着几句破碎可怜的荷兰语,把自己搞得比可笑还可笑。我躺在那里的床上,彻夜无眠,籁雅和我好像成了陌路人。我想起曾生活在这里的曾祖父,他是一个欺诈有方的银行家,这座城市的人曾被他成群成群地逼上倾家荡产之路。我还想起,自己曾想成为一个造伪钞者。我常站在运河桥上,看着下面的流水。可是,没用,水太浅。”

“籁雅对此什么也没说,尽管我暗暗希望,她能知道这暗示着什么。只是这样做样子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知道这是做样子的话?这是一个尝试,要通过自我摧毁,战胜自己的痛苦。我在万般无助中,要通过自我伤害来对感到的冷落做出应答——因为心灵上的痛苦,如果自己也需负一定责任的话,总比只由他人造成的较容易承受;如果她不明白这点,做样子又有何用?”

那个时候她眼睛里只有列维。她生活在纳沙泰尔,在伯尔尼,她只是人在,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奔向火车站。突然——不管怎么说,我这么觉得,——她说布普利兹[38]时,让这个城区名听上去闻所未闻地可笑。它不像由塞西尔嘴里说出的、那种带有爱意的可笑,而是带着轻蔑的可笑:怎么可以在有这样名字的地方居住?真是不可思议。重要的地区都有法文名称,所有名称之中,最响亮的是带着贵族气息的名字:纳沙泰尔。有时我想象着她站在月台,等着回伯尔尼的火车,不安地算计,还需要多少小时,她才能下火车。接着,在我的想象中,站在月台上的她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它们表现在:用脚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规则的难听节拍,那既是渴望的、又是不满的、不耐烦等待的节拍,是无意义的不快节拍,所有的都变得没了意义,除了大卫。

“后来有一天,大约在圣莫里茨参赛一年后,我回家时,从她的房间传出了新的琴声。身体的反应要比大脑快,我把自己锁进厕所。他为她买了一把新小提琴——另一种解释不能存在。我们一起在圣加仑买的那把,对大卫·列维的学生已经不够好了。”

“我费力地想找出这新旧两把琴的区别,只是中间隔着两扇门,很难听出什么名堂。我一直等自己呼吸平静了,才走到籁雅那儿,去敲门。从前我们一直这样做,从来没有问题。可是现在,因为列维,敲门也变了样:为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我必须请求得到允许。门那边传来宏大有力的琴声,在这扇将我隔开的木门前,我感到了心跳,而且我感到:又有了新变化,这些变化会让籁雅离我更远。”

“籁雅脖子上显出许多红斑,她的眼睛闪烁着,像在发烧。她手里拿着的小提琴,是令人惊讶的黑木做的。再多的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仔细查看过,偷偷的也没有。一想到他的指纹会留在上面,他手指上的油脂和汗水现在会让籁雅沾上,我就感到恶心。尤其是他那双手。一次,我在伯尔尼的一个巷子,看见他走过,过后睡觉时,我梦见他拄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着,银色手把处已经没了光泽,显得很旧,已由老者的酸性汗液蚀褪了颜色,那双老手,满是皱褶。”

“籁雅看着我,眼神有些不安:‘这是大卫的小提琴。他送给我了,是尼古拉·阿玛蒂在克雷莫纳亲手做的,1653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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