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梵特吃了一片安眠药。他不想听到籁雅回家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她为两人准备了一桌早餐。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女儿的和好举措,他站着喝了一杯咖啡。
“我得出门几天。”他说。
籁雅眼睛里满是不快,这在过去几个月从没出现过,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只表现出一切都无关紧要。
“去多久?”
“不知道。”
“去哪儿?”
“不知道。”
她眼睛眨了眨:“你一个人?”
梵特没有回答。这也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在说:跟玛丽。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只是她从未说过什么。但是她感觉到那是肯定的。玛丽已经成了禁区,成了伤害、过错和尴尬的结晶点。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他女儿之间还会出现禁区。在火车站那天,看了罗耀拉表演后,她对他护卫举动表现出抵触拒绝——那是自我意愿觉醒的表现,他感到伤心,不过他还是学会了去理解、接受,最终还能促进它,就像对从那时起她发展出的其他独立性。然而,关于玛丽的话题却形成了禁区,成了隐晦的冰期。他们之间出现这种状况,令他内心非常纠结。
“嗯,我走了。”他临别时说。他能肯定,而且非常肯定她知道:他在用她的惯用语,每次动身去纳沙泰尔时她都这么说。她站在走道里的样子,好像很失落。这是一位很快会在她的信箱里得到高中毕业证书的女孩,一位名字在所有广告圆柱上、在所有报纸上可见到的明星;还是一位学拉小提琴的女学生,她爱自己的老师,即使她从不被允许留下过夜。看到她失落的样子,梵特呆住了。他差点把门关上,坐回早餐桌旁。可是,前一晚上庆典的事,的确有些太过分,他走了。
这一切是他在早餐时告诉我的。他敲的是我的房门,不是我们之间的通门。他敲了很长时间,因为我想着惠特曼诗句睡着的时候,差不多八点了。早餐时间已经结束,不过我们说服了服务员。现在,我们都穿着大衣坐在湖边,准备出发,但还不能走。他不想回到充满沉寂的两个房间,而我害怕伯尔尼。将会发生什么呢?难道我们应该在我家门口道声再见,然后,他驾车驶向他那轰隆震响的大货车禁止通行的“伯尔尼路”上的公寓吗?我该怎样对待他的不幸?对于我的认知,他又会怎样对待?如此这等亲近关系,就这样突然中断,这难道不是太可怕,太野蛮了吗?这不是太糟、太不可能的吗?还能是什么别的样子吗?
因而,我们继续坐着,冻着,望着天鹅。接着,梵特讲起,他是如何又打起精神来的。
“很长时间过后,我才慢慢打起精神。才感到,露丝·阿达把我置于多么渺小的地步。最初是我带着旅行包坐进办公室,发现我的桌上空空如也:因为我很少到办公室,他们干脆把我的东西拿走,自己去处理了。我简直不再知道,我的研究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把烟头弹进湖水,接着说,“当我望到远处轮廓清晰的群山时,我想明白了,这对我没什么不好。不管怎样,我说服了自己。搞假钱也好,自由自在也好,不管不顾也好,眼睛一闭,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凭什么不行呢!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感到,我的尊严处于危急之中。尊严,这可是一个很重的词,狂热的词,但这是一个适宜的词,我从没想过还会为此费神,也许还因为那个日内瓦的晚上。我不知道。写字台上空空如也,这可不是什么滑稽的事。我走了。”
他没有去高山地区,他乘火车驶往米兰。
“我没带进剧院的合适衣服,再说,我也没有。可第二天晚上就有人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买米兰斯卡拉大剧院的票。是《伊多梅纽》[41]。我听任被宰,而且被宰得非常狠。就这样籁雅演出两天后,我穿着破旧衣服坐进了米兰大剧院,观看乐池里小提琴手的演奏。我想象着籁雅坐在里面。不知怎么闪出一个念头:她将在音乐学院学音乐专业,现在我的女儿已经成年,可以通过音乐会演出,通过灌唱片挣钱,接下来,要对她慢慢放手,最终列维也会成为过去,她会有自己的公寓,会对自己负责任,获得自由,这样我们俩就都自由了。我又看起歌剧,《依多美尼欧》,我搞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听上去到底怎样,不过它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歌剧,一个让我从责任中解放了的歌剧,这责任是塞西尔托付给我的,为此,我几乎焦头烂额了。”
“问题只是我不相信自己,可又不愿意正视它,因而我说服自己,拿出新的干劲,对付这种自我欺骗。”
“我让自己先在意大利北部享受了几天,走访了几座城市,还有加尔达湖。感到自己是个终于找到了对待成年女儿方式的父亲,是一位站在人生新阶段之端的男人,全身心地享受着自由,收获着女人的目光,还有年轻女人的。换了一个新旅行包。”
“然后,买了一本关于克雷莫纳小提琴制作艺术的书。那里有阿玛蒂、斯特拉迪瓦里和瓜奈里家族。我记得还很清楚:站在收银台前时,不能说特别开心,好像面对着阴险可怕的未来的海浪,好像这本书把我置于一个什么东西面前,那是一个漩涡,我会在那里消失殆尽。但我对这个感觉一点不想深究。我要把书带给籁雅,这是一个和好的姿态,一个慷慨大度的姿态,通过对阿玛蒂的接受,也把列维捎了进去。”
“回来后,可以说,我又拾起自己的本行。我比别人早到办公室,也总是最后一个离去。我让他们送来过去几个月的所有文件资料,要求他们向我描述实验结果——正是因为这些结果我们得到了经费,并且详细询问新项目的具体细节。我放低语调,话语简短。他们开始对我的精力和注意力感到害怕——这是他们差不多忘掉的。接着,纰漏见光:经费预算错了、评估错了、课题错了。两名雇员的合同需延长,我拒绝签字。当我发现露丝·阿达在我的权限内签署了文件,我打电话给人事部门,澄清事实,让事情得到重新处理。我让露丝来见我,把烟雾吹到她脸上。她想抗议,不过我这仅仅是个开始。有人要进屋,我说:‘现在不行。’我说话时一定是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她脸色变得煞白。我把一沓纸拉到跟前,那是我干到深夜的工作。她认出了那沓纸,倒吸一口长气。我历数她的错误决定,一个又一个。她想罪加于我,说我总不上班。我把她的话截断,看着她,我后脖子上又感到她的呼吸,那是她对我不屑地说‘签名’时我的感觉。那天我把经费申请撕成碎片时,她就是一脸阴笑。我给她读错误预算、错误前提、对资料的错误说明,我一个接一个地念给她听。我反复念,找出重点来强调,我要击败这个露丝·阿达。因为没有落入她超短裙的陷阱,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寒风吹过过道,这风令我很享受。”
“这还不算完。我钓了大鱼,在工业界赢得了几千万法郎的研究经费。离开董事会会议之后,在升降电梯里我乐得想站稳都成问题。我的冷静发挥了作用,我看着他们的脸,结果他们把数额一个劲儿地抬高。这不是欺诈,整个事情是有风险的,这还是轻微的说法。”
“所长找我谈话,向我祝贺征收到如此高的研究经费。‘小孩玩意儿,’我说,‘没什么特别的。我指的是我的研究。对任何人都没用。没有它也可以。’他很快克服了我带给他的震惊,放声大笑起来。‘我还真没看出,您这么会搞笑!’我做出一张非常严肃的面孔:‘这可不是搞笑,我可是认真的。’接着,我试着像在一位喜剧演员那儿看到的,突然爆笑起来,以至于那非常严肃的表情显得不过是这种爆笑的开端,我干脆敞开大笑,所长也跟着大笑,我把笑声加高,还发出怪声,他也跟着发出怪声,其声之响,好似要让整个大学楼都听到,我把声音再次加高,然后我发现,这怪声真能让人笑死,我笑出了眼泪,最后所长也找出手帕。‘梵特,’他说,‘我一直知道,您是高人,所有的荷兰人都是高人。’这话如此可恶!烦人,该死,我又开始呼哧带喘,于是我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怪叫。临别时,他想了解莫扎特小姐近况。‘是巴赫,’我说,‘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说着,拍拍我的肩膀。”
“下次见面时,我们该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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