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的那一缕阳光消失在天边,昼夜女神施展了她的魔法,蓝天与白云在黑暗中缓慢瓦解,只剩下夜空那青黑色的穹顶。
这大概是尼伯龙根有史以来最寒冷最漫长的夏夜。
整个下午,丹砂与亚尔薇特,可可坐在丹砂自己的房间里。
亚尔薇特的精神状态很差,她洁白的肌肤硬是盖上了一层蜡黄,如教堂壁画一般神圣华美的蝴蝶双翼变得如平板油画一样死板,亚麻色的披肩长发末端开裂,如亚麻绳般麻乱,而最后,她本呆滞却不失坚毅与神圣的眼眸也变得空洞。
“亚尔薇特。”
丹砂又一次鼓起勇气,对失神的亚尔薇特开口。
“.......”
亚尔薇特保持沉默。
“心里都不好受吧,大家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的时代这样纵容对手侮辱自己算是何种耻辱,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流氓大国的身边,如此耻辱并非罕有的事。尽管如此,请相信我,待我当上城主,我一定会将彻底消灭安格尔波达,让他们血债血偿。”
让亚尔薇特一时忍辱,与逼迫忠义者投降,强迫高洁者合污,强制自负者致歉别无二致。
“嗯......谢谢.....”亚尔薇特依然无精打采。
不论丹砂如何安慰,她都提不起精神来,可可则是静静的坐在一边,帮丹砂裁取制作一套全新的红披风,偶尔她也会看看寥落的群星,毫无组织,毫无规划的安慰几句亚尔薇特。
披风烧毁可以用三个小时重做一件,心态崩溃却无法用三言两语加以修补。
安慰无果的丹砂只能滑亮火柴头上浅黄的黄磷,点着了早已熄灭的雪茄,白色的烟气又一次萦绕空中。
“当当当当当当。”
丹砂一直在等,但完全不想听到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六下。
“.......走吧。”
“嗯。”
丹砂叹着气站了起来,小步走出了房间,而眉头紧皱的可可紧跟其后,房间中,只剩下失落的亚尔薇特,过了许久,她轻轻的扶着软沙发的扶手战战巍巍的站起,一步一停的离开了丹砂的房间。
丹砂与可可的任务是不同的,可可要监督女仆完成外交大厅最后的清理,而丹砂则是作为代表团的一员,正式出城迎接安格尔波达和欧申的代表团。
踩过橡木地板,清冷的走廊上,只剩下装填着光魔法的“光壶”发出柔和的光芒,丹砂从墙上轻轻取下一盏看起来比较老旧的光壶,绕过漫长的长廊与弯曲的楼梯,来到楼底的玄关。
玄关中尚没有悬挂光壶,但是整个玄关和玄关外,站着密密麻麻一排人,他们是除去皇室与仆人其他的一些宫廷人员,丹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但是这好像是战败国的惯例,难怪长廊如此清冷。
八月的最后一天,本应是炎热尚未消退的日子,但当丹砂踏出城堡时,一股冷不防的寒气还是让他哆嗦了一下,这感觉,就像自己离开了安全的港湾,前往未知的黑暗中一样。
丹砂的父亲与其他六座城邦的城主,还有几名侍从早已骑马等候在外,他们看见丹砂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凝视,丹砂也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快走几步走向唯一空余的马背——也就是布洛杜克霍菲的马背。
布洛杜克霍菲是七城主中的特例。
她是一只马型魔物娘,长及腰部的红发铺在她人形的上半身,虽然有一把年纪,但布洛杜克霍菲与大多数魔物娘都一样——相貌几乎停留在青春期,导致她看上去与丹砂同样年轻,不过在丹砂眼中,布洛杜克霍菲是既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战略家,也是一名骁勇善战,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
不过......丹砂看着布洛杜克霍菲美丽精致,又不失青春的面庞。虽然身披荣耀,但大概是因为布洛杜克霍菲身居高位,而且有意无意的会对外人散发一股威严神圣的气息,所以至今她也没有伴侣。
真是可怜了这个漂亮的小姐姐了。丹砂心里默默想。
“丹砂,”看到丹砂的布洛杜克霍菲轻轻微笑,玫瑰金色的眼眸中折射出温柔的光芒,她摸了摸丹砂的碎发,“别伤心。”
保持乐观,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废话。
“谢谢。”
布洛杜克霍菲自丹砂产生对世界的意识之前的婴儿时代,便与丹砂相识,多少年来,她一直把丹砂当作一个可爱的弟弟,丹砂自己也把布洛杜克霍菲视作姐姐。而在今天这个夜晚,两人都没有以姐弟的称呼寒暄,而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两人史上最简短的一次对话,其气氛压抑,可见一斑。
几人没有过多的交流,盖伊先无奈的将马头调转,手握缰绳,拍拍马娘的肩膀先行离开,剩下的几人也纷纷如此跟随。
今夜正是月圆之夜,所以往日漫天的繁星今日才会如此寥落,马背上的丹砂禁不住苦笑,月亮圆了,七城主也团圆了,只可惜是一起签订投降书罢了。
马蹄踏过欧申空军洒在街道上的无数传单,街道上的景物在马娘的奔跑中飞逝,周围一个个低着头的市民也不知道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与此相反,唯一清晰入耳的是城外安格尔波达主力军震天的欢呼声。
马背上,丹砂不止一次的思考过,如果尼伯龙根胜利了,如果自己站在胜利方,如果自己只是待在城堡里,那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然而,这已经毫无意义了。
随着马娘刹住了脚步,丹砂也从思绪中苏醒,外城沉重的城门发出轰鸣,缓缓降下,这次是丹青带队,率领着寥寥数骑走向城外,如一只毫不情愿但不得不去的小绵羊走进狼群中,城外的欢呼声因而更加震耳。
正对城门的,是一个装饰相当华丽的人力轿子,轿子以琉璃瓦作为顶棚,四周的棚檐上垂下黄金做成的细锁链,轿子四周的支撑柱上,雕刻着四头威武健壮的巨龙,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刻正瞪着他们朱红的眼睛对着代表团虎视眈眈,轿子一旁的,是四只健美的魔物娘,她们此时也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代表团。
月亮又亮堂了一些,清冷的月光透过黄金锁链,照入轿子中。
轿子中仰卧着的,是一个奇胖无比的男人,如果说丹砂全身被肌肉所包被,那么那个男人一定是全身被极厚的肥肉包被了,他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不发胖的地方,除去他那臃肿的身材,膨大的肚皮,粗短的双腿,最夸张的一点是他的双眼几乎被肥肉包的看不见了。
丹青给丹砂递了个眼色,丹砂明白,这是让他不要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看。
但不用再看也知道了,如此奢华的阵容,只有可能是一人了。
安格尔波达帝国的君主,伊利亚夫三世。
丹砂感觉到丹青小口深呼吸了一下,身下的马娘一步一脚印的踏进荒郊野草中,他骑着马娘,带着整只代表团,缓慢的向轿子走过去。
轿子一旁,是安格尔波达的将军,他们个个面露鄙夷之色,呈喇叭形状对准城门排列着,丹青一接近,靠外的几名将军便掏出腰间的手枪瞄准了丹青,丹青心里一惊,立即离开马背,几名穿着肮脏,身上散发着一股臭鱼烂虾气味的士兵不怀好意的走到丹青身旁,直接拔走了丹青腰间的佩刀。
“大家快看看!这个是尼伯龙根城主的佩刀!”
士兵拔出了那柄闪亮的佩刀,月光之下,那银白的刀身额外美丽。
“唔哦——”
望不到边际的军队如会场坐席上的人们一样发出拖长的惊叹声。
丹青虽然被数把手枪指着,但是他没有侧过头去看自己的佩刀,好像他并不心疼这把佩刀。
城主们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了。
“乒!”
丹青没有去看那把佩剑,因为结局已经注定,无需再去多费心了。
“现在它是什么!?”
丹砂望着月光下那柄断剑,它如夜空下的尼伯龙根城一般银白圣洁,缓缓的倾斜着月光,这是多么美丽的一把剑,可惜它现在的结局,正如风雨飘摇的尼伯龙根联邦呢。
军队中七嘴八舌的开始讨论,直到人声渐熄。
“都错了都错了,”那名士兵的语气中浸满骄傲,他肥大的舌头在嘴中翻滚着,嘴唇激动的好像打了一层蜡。
“它现在不是个东西!”
一阵哄笑声接应而至,丹砂望着依然被手枪对准的丹青,丹青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是借着月光,丹砂看得到,丹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这段时间里,丹砂在想什么呢?
他没有多想什么,只不过把所有敌军代表的面部特征全部记下来了。
此后,代表团剩下的几名成员也被无一例外的搜身,搜的出来武器就理所应当的夺去占为己有,搜不出来武器的,就把身上一切看起来比较金贵的东西毫不留情的拿走,在如此近的情况下,无一人敢反抗,反抗的结果便是被射成筛子。
待丹砂失去了他的雪茄盒与火柴盒后,尚未搜身的,只剩下布洛杜克霍菲一人了。
丹砂用极度担心的眼神看看布洛杜克霍菲,布洛杜克霍菲也凝重的咽了口口水。
她是代表团中唯一一名女性,但前来搜身的士兵全部是人类男性。
看着几个淫笑着走向自己的男性士兵,布洛杜克霍菲从刚变回来的人形态立即变回马形态。
又是一阵哄笑声传来,这次连轿子中都传来了低沉苍老的笑声。
布洛杜克霍菲身穿一身坚硬的火红盔甲,但即使如此,前来搜身的男兵还是有意无意的碰了一些特殊的部位——尽管这些部位被盔甲保护的很好,但是布洛杜克霍菲还是脸红气躁,没等对方完全搜完就正面数把手枪走进了喇叭状的开口中。
相比布洛杜克霍菲的刚毅,丹青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的身体有些颤抖,面对着安格尔波达的国君鞠了一躬。
这并非生性懦弱,而是必要的中和——有人展现强势,也就有人要去展现懦弱。
黑暗的笼罩下,那群打着灯,没有穿戴军服,而是穿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常服的士兵依然在大笑。
“小民,”对方已经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尔等身为弱者,尚有自知之明,尽早投降,虽然懦弱至极,但也是因时而为,完美的扮演了弱者。”
丹青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没有抬头。
“对于如此听话的弱者,本王向来也会给予恩惠,平身吧,让你的代表团一起过来看看,本王对你们的恩惠吧。”
一股不好的感觉袭上丹砂的心头。
几名士兵抬着一口棺材,吃力的将它放在尼伯龙根代表团身前。
丹砂的瞳孔放大了几倍。
棕红的槐树木板中,似乎掺杂了些不一样的红色,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游离于空气之中,棺材摇晃,里面似乎也有什么球状的东西跟着滚动,丹砂瞪着大眼,看着几名士兵笨拙的将棺材上的长铁钉用工具拔出。
“哧啦哧啦——”
爬满红锈的铁钉呻吟着从棺材里探出头来。
“嘭。”
棺材盖被撬开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爬了出来,到处乱窜。
“来验收吧,小民。”
丹砂明显感觉到丹青的腿发软了,面对着开棺棺材中那一股溢出的强烈腐臭气味,他大概也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丹砂,回过身去。”
他没有前进,没有后退,憋了许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然而,丹砂的脖子随即被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架住了。
“别让陛下不开心。”有声音在耳边低吟。
无法回头的丹青只能顺应眼前的一切——他缓步上前,双手轻轻拉开了棺材板。
“...........!!!!”
一片漆黑的苍蝇从棺材中飞出。
尽管早有防备,但是丹砂还是被映入眼帘的一切吓得倒吸凉气。
没错,如他预料的一样,这棺材里装的,是西格尔隘口战中尼伯龙根的所有主力将军和参谋的首级。
苍蝇飞走之后,棺材中静静的躺着的头颅散发着强烈的恶臭,不仅如此,头颅模糊的血肉中爬满乳白色的蛆虫,它们大口啃食着这些英烈的头颅,让头颅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这里面的头颅,丹砂大多已经认不出了,唯有置于最上方的那颗头颅,丹砂清楚的记得,那是参谋长的头颅,她曾经是一名喜欢八卦,平时有些慵懒的兽娘,虽然缺陷如此明显,但是她却拥有参谋中最为强大的梳理能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她也是第一个注意到并且提议要好好让丹砂发挥他的经济学才华的人,然而今天..........
天空响过一阵闷雷。
丹青咬着绀紫的嘴唇,竭力压制自己的悲愤,空气洋溢着水汽与安格尔波达士兵的喧哗吵闹声。
被如此的空气压迫了许久,丹青终于从口中艰难的喷出一股气来:
“请允许我作为尼伯龙根的城主,安葬她们。”
“那可真是让你们白费心思了啊。”
谁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答复,与此同时,又是几名手捧木罐的士兵走来,在众人从悲痛中反应过来之前,将罐中的粘稠恶臭的液体全部倒入棺材中。
“忘记和你说了,她们的遗体除了这些头颅,还有这些油,接下来就当是我破例为你们代行了。”
这一句话说的代表团的人摸不着头脑,但是没过多久,布洛杜克霍菲就大步上前。
“代......代行?不!不行!”
布洛杜克霍菲眼角的泪水打着转,四只马蹄快速向着棺材的方向跑去,她的身后传来开枪的声音。
“等等。”帐篷中肥胖的安格尔波达君主看着美丽而圣洁的布洛杜克霍菲,招招手,示意不要开枪,却又用手势示意其他人过来。
布洛杜克霍菲没跑几步,几只魔物娘就从各个方向一拥而上,将她的马蹄和全身其他肢体全部抱住,与此同时,几名士兵手持火把,将那炙热通红的火把投入棺材内。
一片暖光亮起,但代表团的每一个人都只能以最不情愿,最呆滞的目光看着燃烧的棺材。
“好了,君主的恩惠到此为止了,”一片欢呼声中,那个帐篷里的君主,不,帐篷里的胖子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接下来,让投降会议正式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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