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李小鹏盛出最后一份青菜白丸子汤，帮忙打杂的五婶端着送上桌，今天这场白事的流水席总算是结束了。
“老板，辛苦啦，来抽烟！”
支起的白色帐篷下，灶上烧的通红，来递烟的人头戴香帽，李小鹏顺手接过烟，别在后耳上。
“别客气，都是应该的……”
“小伙子，这火先别关，等下还要麻烦你再加两个菜！”
一旁饭店伙计放到煤气阀门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李小鹏说：“二豆腐和白丸子都吃了，再加菜不合适吧？”
赶到白事摆宴，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有让人吃饱再走的道理。
“没事，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就剩我们自己人了，今天忙着办事，都饿着肚子呢！你就辛苦下，该多少钱，末了一起算！”
李小鹏朝屋里那桌瞅了瞅，主家办丧事赶到白宴结束，一家子老少吃不上饭都很正常，要加菜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此刻外人不在，一帮小孩子嬉笑颜开！
要说是孩子小不懂事，可管教孩子的大人也一个样，其中一个调皮孩子的妈更是神情莫名得意，跟旁人有说有笑。
“什么玩意儿！”
伙计阿杰将毛巾扯下来擦了擦手重新甩到肩上，当然这种话只能小声悄悄骂。
但主家还是隐约听到了点，脸色有些不悦。
李小鹏掌锅起灶，吩咐阿杰：“起火！”
掀开锅盖，一勺热油浇下，扔进三五颗蒜瓣一碟葱段，再拧烂一小撮干辣椒，剥好的大白菜直接倒进锅里一顿翻炒，随后再加三大瓢凉水，将剩的细粉抓一把搁到汤里，最后来一捧小酥肉放点酱油，这就是农村里主家办事招待来帮忙的人的标准乱炖。
“诶！加菜，不是加饭，老板你弄错啦！”
“对不起，没菜了，这锅乱炖将就下吧！”
“……”
破败的瓦房，上半部分还是用土糟糊的泥巴墙，几根木头架起的简陋大门外，停放着三五辆轿车，这家死的是个老太太，老伴走的早，一个人把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拉扯大，两个儿子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一个女儿也远嫁他乡。
老太太走后，大闺女和二儿子三儿子才算是聚到一起，给老太太正经办个丧事。
人前大孝子这事儿不算稀奇，自打退伍回来在镇上开了这家流动饭店，各种红白喜事李小鹏接的多了，自然这种人也的见多了，不过这家子按理说也不算穷人，按规矩要给老太太办场法事，好好送送老太太最后一程，结果为了几千块钱该谁出，争执不下。
索性是老太太一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一次，也不怕邻里乡亲说道，这家人最后干脆直接差人挖了墓坑，几个人抬棺把老太太埋了，连块像样的墓碑都不曾刻过。
这会儿，主家一家子老少吃着乱炖，虽然有些窝火但自知心底有鬼，没敢再跟伙计揪扯。
而李小鹏收了钱，自然也是忙着跟伙计收拾摊子，正午的太阳当头，本该艳阳高照，结果没一会就下起了雨，幸好赶在下大之前，他俩把家伙什都整装到了那辆带斗的小货上。
泥泞的道路经过雨淋，早就灌满了水，小货车沿着留下的车辙一路打滑。
雨刮器也有些老旧，
‘扑哧扑哧’在前挡玻璃上刮擦，
但在暴雨冲刷下已然失去了清理视线地作用。
“他娘的，啥都看不清了！”
伙计阿杰伸着脖子，好在左拐上了一个坡之后就是村南头铺好的水泥路。
那家过世的老太太就埋在这条水泥路一旁的麦地里，二人开车经过时，小货车缓慢停了下来。
李小鹏将脚下那兜馒头提了出来，独自从副驾的位置下来，把馒头放到路边后，又重新回到车上。
“哥，你这不糟蹋粮食么？人都没了，老太太也吃不了啊……”
“你一个活人跟死人计较什么？这老太太坟上除了烧点纸钱，其他啥都没有，咱今天这是遇上了，总不能让人老太太饿着肚子上路！”
伙计挠了挠头，没想到老板较真起来了。
“哥，你不是从部队里出来的么，也信这个啊？”
“信什么？”
阿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说道：“鬼啊……”
李小鹏拍了下伙计的脑袋，笑骂：“这都什么年代了，亏你小子念过几年书，还这么封建迷信！”
当下的氛围着实不太适合聊这种话题，加上雨越下越大，阿杰不敢再分心，目视前方，小心翼翼掌控着方向盘。
李小鹏躺在副驾上，手拄着脑袋，对着后视镜发呆。
暴雨噼里啪啦……
后视镜视线模糊，
场景淅淅沥沥的不断缩小，
直到能看见那座孤零零的新坟时，
一道蹲坐在坟头的黑影，
仿佛一个老太太在啃着馒头……
……
光吴镇，位于皖西北一带的偏僻地区，三年前李小鹏放弃从部队转业，退伍回到镇上开了这家饭店，名叫老班长。
由于镇上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吃饭喝闲酒的人不多，所以店里人手也少，除了两年前就跟着李小鹏学厨的阿杰，就五婶一个打杂的，不过也只是在李小鹏他们两个忙不开时，才叫过来干活，类似于小时工。
有些主家不方便到镇上的，饭店也会接一些流动酒席，赚点额外收入，像今天这种场子，每个月都能接上几单，比喜宴都多。
当然也有些主家办白事，第一年是不设酒宴的，要等到三周年才会搞的隆重一点。
总之这乡镇周边，办起红喜白丧，都有不同的规矩。
在部队待久了，经过熏陶教化，李小鹏早就对怪力乱神这一套免疫，但有些东西是传承了几千年刻到每个人骨子里的，那就是对鬼神心怀敬畏。
而此时，李小鹏二人一路驱车赶回饭店，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足足拖了近五十分钟。
等到饭店时，外面雨已经下的天都黑了。
李小鹏回到店里就仰头躺下，忙活了一天后，此刻放松下来才觉得有些疲累，忽然，似乎忘了什么。
“阿杰！”
伙计阿杰放下手中杂活，走了过来。
“咋了，哥！”
“咱店里那把剁骨头的刀是不是忘人家那了，你找找看带回来没有！”
翻找了半天，阿杰才回。
“好像是忘了，店里没找到啊！”
想着那户人办完事，估计也要回城了，要是拖到明天，那刀可就不好要回来了。
“那你回去一躺找找。”
“好嘞！”
阿杰开了车出去后，李小鹏便躺下睡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睁眼时，身上觉得更加乏累了，再看墙上那块挂钟，已经十二点了，这一觉他竟然睡了十个小时。
“阿杰！？”
雨已经停了，见大门口走廊的灯还亮着，他尝试地喊了一嗓子，往常这个点阿杰已经回家了，但是今天走前应该是忘了关灯了。
他揉着肩膀，一脸倦意，来到了走廊下。
暴雨过后是一股浓烈的泥土味，夹杂着一丝烧纸的焦味，随着吹进过道的风，扑面而来。
李小鹏打了个哆嗦，浑身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往前走，那股子烧焦的味道就愈发浓烈。
“阿杰？”
走廊尽头无人回应，他继续前进，一直走到了尽头，却空无一人！
饭店是沿街开着的，此时镇上已经彻底静了下来，落脚的声音很清晰，李小鹏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就像是当年刚到部队时，面对未来的恐惧和彷徨，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似曾相识。
他不打算停留，乡镇不比城里，晚上黑灯瞎火，没什么人会跑出来溜达，刚回头，就见着门口左手边的胡同里，黑不隆冬地蹲着一个影子，那影子面前还燃着一团火堆。
随后影子抬起头，忽闪着的火光照亮他的脸，慢幽幽地叫了一声。
“哥……”
李小鹏吓了一跳，待走近看仔细了才骂。
“草，你她妈大半夜搁店门口烧纸钱，咒我死啊！”
阿杰没理他，地上还有一沓没烧完的纸钱，随后被他一张一张丢进火堆，整个人跟撞邪一样目光呆滞。
李小鹏走过去一把夺过纸钱，拉着阿杰。
“出啥事了！？”
阿杰浑身开始哆嗦起来，腿脚都在颤抖，晃晃悠悠贴着墙站了起来。
“哥，我撞死人了，不是，我撞鬼了……”
李小鹏听完也是一愣，毕竟在部队磨炼过几年，应对突发情况的基本心理素质还是够硬的。
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着吸了一口又塞到阿杰嘴上。
“别慌，你先搞清楚你撞的是人是鬼？”
阿杰两根手指此刻都夹不稳一支烟，嘴唇发紫，回：“鬼，是鬼……我当时开的不快，那个老太太就在马路中间，雨下的大，我走神从她身上轧过去了！”
“老太太？”
“对，就是死的那个老太太！”
李小鹏闻见一股酒味，又过去检查那辆小货，结果掉头回来。
脸色怪异，看着阿杰，说：“你他妈喝多了？车呢？”
阿杰浑身散发酒味，抓着李小鹏胳膊。
“我没喝啊！哥你最了解我的，就是不开车，我平时也不喝酒啊……车？对，车呢？”
方才光线不好，这回李小鹏打着了火机，凑到阿杰脸前才发现他面如蜡人，满脸苍白。
“先别管车了，那老太太都死了两天了，你是不是眼花了？”
阿杰犹豫了半天，才回：“我，我也不确定，不过撞上去的时候我看着像是个老太太！”
“搞不好撞的真是个老太太，你当时也不下车检查检查？”
“我害怕哥！撞了人之后我就懵了，咋回来的都不知道！我不敢回家，也不敢自首，咋办啊哥！真要是撞死人了是不是要坐牢枪毙啊……”
李小鹏杵在那，点了根烟，回头看了下。
“没那么严重……”
“那有多严重啊？”
“人家愿意私了花点钱就行，不愿意要钱，你就进去蹲几年……”
阿杰屁股一紧，带着哭腔。
“我一天也不想进去啊……！”
事到跟前，不是他故意吓唬，这人真要是他撞的，无非就是赔钱，或者进去！
而且真按他说的那样，是从正面撞上去的，但是车速不快，这人死没死还不一定呢！
“别自己吓自己了，跟我回去一趟，人要是没死，咱就报警抢救一下，人要是死了，我带你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一听李小鹏要带着自个去自首，阿杰犹豫了一下，刚想跑就被一把牢牢抓住。
“哥，我爹身体不好，也不能挣钱，钱我们家肯定没有，可我也不能进去啊！我进去了谁给我爹养老啊！”
李小鹏本想安慰，说：“有哥在……”
“啊？你要给俺爹养老啊？”
“去你娘的，我是说真要赔钱，我替你出一部分，以后你打工慢慢还我……”
阿杰双腿一屈，就要跪下，被李小鹏拉住喝斥。
“起来！你要跪也不是跪我，人真要被你撞死了，你就去给人老太太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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