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直到少年时代才得以造访那孕育了娜达莉娅的心灵,并支配了她一生的庄园,才得以造访这座我们已听得耳熟能详的庄园。
这次造访,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那天入暮前,当我们行将驶抵苏霍多尔时,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震耳欲聋,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黑压压地向西北方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一尽。在漫天乌云的映衬下,绿油油的庄稼地显得平坦如镜,轮廓分明,泛出死灰色;大道上水淋淋的小草则分外苍翠欲滴。马匹由于浑身的鬃毛都已湿透,立时显得瘦小了不少,四蹄扑通扑通地踩着青色的泥浆朝前奔去,马蹄铁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马车辚辚地在泥水中行驶……突然,就在大路拐进苏霍多尔的地方,我们看到在湿漉漉的高高的黑麦地里有个高高的老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穿着一件长袍,戴着顶破帽子,正在那里挥舞着棍子抽打一匹无角的花斑母牛,老人见我们驶近,益发用力地抽打母牛,母牛甩着尾巴,笨拙地窜到了大路上。这时老人狂呼着什么,向我们的马车跑来,到了马车跟前,便把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伸向我们。原来她是个老妇人。我们害怕地望着她那疯狂的黑眼睛,同她接吻,碰着了她又冷又尖的鼻子,一股强烈的农舍气味从她身上直扑过来。她莫非就是童话中专吃小孩的老妖婆?只是这个老妖婆头上戴着一顶用肮脏的破布缝成的高帽子,而身上套着的是件褴褛的长袍,袍子下身直到腰部都湿透了,上身已破烂得掩不住她枯瘦干瘪的胸脯。她喊叫的声音是那么响,仿佛把我们当做了聋子,又仿佛气势汹汹地要跟我们吵架。从她的叫喊声中我们知道了:这人就是冬妮娅姑妈。
伯母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长得又矮又胖,脸上有一颗花白的痣,但眼睛却异常有神。她正坐在有两道宽门廊的宅第内,倚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结线袜,听到马车声音后,立即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望着已同庭院融成一片的牧场,也叫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叫喊是愉快的,像贵族学校的女学生那样热情洋溢。瘦小的、晒得黑黝黝的娜达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朝我们深深地鞠躬。她脚上穿着树皮鞋,身上穿着红呢裙子和灰衬衫,衬衫的圆领开得很大,露出枯黑的、满是皱纹的颈子。我至今记得,当时我望着她的颈子,望着她枯瘦的锁骨和疲惫、忧郁的眼睛,心里不由得想: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和我父亲一起在这里长大的那个人,然而岁月忽忽,景物全非,当年祖父的橡木宅第,几经火灾之后,如今只剩下这幢寒伧的房子,当年的果园如今只剩下几丛灌木、几棵老白桦和老杨树,而当年鳞次栉比的仆人室和下房,如今已只剩下一幢偏屋、一座谷仓、一间泥砌的披屋和一个冰窖,而且冰窖里已长满苦艾和苋菜……茶炊的香气充溢全室,大人们相互问长问短,从百年前的老式玻璃柜里取出了盛蜜饯的高脚水晶玻璃盆,取出了已磨损得薄如槭树叶的小金匙和特地藏着请客人吃的甜面包干。大人们经过常年争吵后,终于言归于好,显得格外亲热。趁他们在热烈地交谈,我们便穿过一间间渐渐暗下来的房间,去寻找通往果园的凉台。
这些空落落的低矮的房间,是用祖父当年住的那幢宅第的断垣残壁重盖的,屋内的布置仍保持着他在世时的样子,家具简朴粗糙,由于年深日久,全都发黑了。在仆人室的屋角里,黑黝黝地耸立着斯摩棱斯克圣徒麦尔库里伊(注:斯摩棱斯克圣徒麦尔库里伊是俄国民间古老传说中的英雄,俄国有关圣徒生平的文学作品中有详细记述,据蒲宁夫人说,蒲宁家族自远祖时代起即供奉这座无头圣像。)的一尊巨像。斯摩棱斯克古老的大教堂的祭台上供着的那双铁打的平底鞋和头盔,就是这位圣徒的。我们听大人讲过:麦尔库里伊出身贵族,是一位盖世英雄,他应指路女神奥季基特里娅的圣母像的吁请,前去把斯摩棱斯克地区从鞑靼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他在击溃鞑靼人之后,睡着了,仇人乘机砍掉了他的头颅。他便提着自己的首级走到城门口,以便把他的遭遇告诉……望着这尊苏兹达尔(注:俄古城,自1024年起即有记载,12世纪至14世纪先后为罗斯托夫—苏兹达尔公国和苏兹达尔公国首都,是著名的圣母圣诞大教堂及叶菲米耶夫救世主修道院等好几座修道院的所在地。)出品的无头巨像,只见它一手提着一个戴有头盔的发青的死人脑袋,一手托着指路女神的圣母像,叫人不寒而栗。据说这尊像是祖父生前最敬奉的,曾几度遭到可怕的火灾,虽包着厚厚的一层银子,仍在大火中烧裂了,像的背面刻有赫鲁晓夫家的家谱,并分别标明封号。就像是为了要同这尊巨像协调起见,厚实的房门都在上下两端安着沉甸甸的铁插销。饭厅里的地板,颜色很深,很光滑,是用阔得不相称的木板铺成的,可是窗户却很小,可以连窗框一齐支起。这间饭厅同当年赫鲁晓夫两兄弟握着皮鞭就餐的那间饭厅格局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多了。我们穿过饭厅走进会客室。在会客室劈对凉台门的地方,当年曾经摆着一架钢琴,就是堕入情网的冬妮娅姑妈当初弹奏的那一架,那时她爱上了跟彼得·基里雷奇同伍的军官沃伊特凯维奇。再往前走有两扇洞开着的房门,一扇通起坐室,一扇通拐角上的那间耳房,那是当年祖父的卧室……
那天的黄昏晦冥昏暗。在树木已被砍光的果园后面,在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后面,在银晃晃的白杨树后面,闪电的反光不时劈开满天的乌云,于一瞬间照亮了雾霭缭绕的泛着金光的玫瑰红的山峦。在离果园很远的地方是一道道沟壑,沟壑后边的山坡上,耸立着黑压压的特罗兴树林(注:蒲宁少年时代所居格洛托沃村,有座树林即名特罗兴树林。),那里显然没有下雨,因为从那里吹来的温润的和风,拂过林荫道上残存下来的白桦的树梢,拂过凉台周围没膝的荨麻、杂草和灌木丛,送来的橡树温暖的气息是干爽的,羼杂着花草的芳香。夜的、草原的、罗斯穷乡僻壤的深邃的静寂,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请去用茶吧。”有个人轻声地喊我们。
来喊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她,娜达莉娅,这里全部生活的参与者和目击者,这里的生活的最主要的讲述者。而她的女主人冬妮娅姑妈则跟在她后边,微微地伛着腰,彬彬有礼地顺着又黑又滑的地板轻声地移动着脚步,一双疯狂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她仍然戴着那顶帽子,但是长袍已经脱去,换了一身老式的轻纱连衫裙,肩上披着一条颜色已经蔫了的绣金丝披肩。
"Où êtes-vous,mes enfants?"(注:法语,意为:“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声喊道,她的声音咬字准确,然而刺耳,像是鹦鹉学舌,在黑洞洞的空屋中古怪地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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