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落的苏霍多尔庄园就跟娜达莉娅身上那种农民的朴实无华的气质和她那由苏霍多尔培育出来的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一样,是极富魅力的。
地板已经倾斜的陈旧的会客室里充溢着茉莉花的芳香。凉台已经朽败,由于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褪成了青灰色,且已被荨麻、接骨木和卫茅所湮没,台阶早已不复存在,要下去就只能跳下去。在大热天,当骄阳烤灼着凉台的时候,只消把已经下沉的落地窗推开,玻璃发出的快活的闪光便会投到在对面墙上的那面混浊的椭圆形镜子里。我们总是触景生情,想起冬妮娅姑妈的那架钢琴,当年那架钢琴就是摆在这面镜子下面的。那时,她曾坐在那架钢琴前,一面看着用花体字写标题的发黄了的乐谱,一面弹奏,而他则站在她背后,左手用力叉着腰,死命咬紧牙关,紧蹙着眉头。当初,美丽的蝴蝶,有的好像是穿着五彩缤纷的印花布连衫裙,有的好像是穿着华丽的和服,有的好像是披着紫黑色的丝绒披肩,不时飞进会客室来。有一次,那是在他临行的前夕,气忿地用手掌照准一只停在钢琴盖上颤动着双翼的蝴蝶拍了下去。他走了,那摊银色的蝶粉却留了下来。可是几天后,那些傻丫头竟把这摊蝶粉擦去了,冬妮娅姑妈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精神就失常了……我们从会客室走到凉台上,坐在暖烘烘的木板上——久久地沉思着。果园内那几棵白桦,树干好似白色的缎子,上面斑斑驳驳地洒着黑痕,枝桠披满苍翠的树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风拂过果园,把白桦树的柔声絮语送至我们耳际。一阵风由田野吹来,喧闹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于是,一只闪着金光的翠绿的黄鹂立即开心地尖叫一声,像箭似的随着一群寒鸦掠过白色的花丛飞走了。寒鸦同它们庞大的家族栖息在倒塌的烟囱里和黑洞洞的顶间里。顶间终年有一股古砖的霉味。金色的阳光透过几扇天窗,聚成好几道光束,投到顶间内一堆堆紫灰色的尘土上。风息了,蜜蜂睡意矇眬地在凉台旁的花朵上爬着,不慌不忙地采着蜜——周遭万籁俱寂,只有白杨银晃晃的树叶在窃窃私语,那声音好似连绵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我们在果园里漫游,钻进了果园尽头的荒草丛中。这儿已和庄稼连成一片,也是在这里有一间曾祖父盖的澡堂,澡堂的顶棚已经坍塌。当年娜达莉娅偷了彼得·基里雷奇的那面镜子后,就是把它藏在这间澡堂里的。如今这里养着好些雪白的兔子。兔子跳到门槛上时动作是多么轻捷呀,它们牵动着胡子和豁嘴唇,乜斜着分得很开的鼓出的双眼,望着使乌荆子和樱桃树枯萎而死的又高又密的驴蓟、天仙子和荨麻的时候,神态又是多么古怪呀!而在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内则栖息着一只猫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列有排钩的渔具上,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视而不见的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这副样子像魔鬼一般狰狞。太阳渐渐西坠,远远地落到果园后面庄稼的海洋中去了,黄昏来到了,这是个宁静而明亮的黄昏,在特罗兴树林里有只杜鹃在咕咕地啼叫,牧人斯捷潘老爹凄婉的笛声在牧场上空回荡……猫头鹰蹲在那里等待夜的来到。夜里,田野、村子和庄园全都坠入了梦乡,可猫头鹰却忙开了,一味凄厉地号叫、哭泣。它悄无声息地绕着干燥棚飞旋了几圈,然后越过果园,飞到冬妮娅姑妈住的那间偏屋,轻轻地停到屋顶上,令人毛骨颤栗地啼叫起来……睡在炉灶旁木炕上的姑妈吓醒了过来。
“最仁慈的耶稣呀,饶恕我吧。”她叹着气,悄声祈求道。
苍蝇在闷热、黑暗的偏屋的天花板下睡意矇眬地、不满地嗡嗡叫着。每天夜里都有什么声音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侧过身子来在偏屋的墙壁上搔痒痒,就是一只老鼠在钢琴的琴键上奔跑,弄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一不小心哗啦一声跌倒在碎瓷片上,那是姑妈特意一片片拣来堆在角落里的;要不然就是那只绿眼睛的老黑猫不知在哪里游荡到了深夜才回来,懒洋洋地咪咪叫着,呼唤姑妈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只猫头鹰飞到这儿来怪声怪气地啼叫,预报灾祸。这时姑妈便竭力克服睡意,挥开在黑暗中乘机爬到她眼皮上来的苍蝇,下了炕,沿着长板凳摸索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到门槛上,举起辗衣棍(注:俄俗,以为把辗衣棍(一种压平衣服的圆棍)扔往空中可禳灾祛邪。)往满天星斗的空中扔去,想也许能禳灾驱邪。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窸窸窣窣地碰响着屋顶上的铺草,猛地冲下屋顶,低低地落到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然后几乎擦着地面,平稳而迅捷地飞回到干燥棚前,往上一窜,蹲到了棚顶的屋脊上。于是庄园里又响彻它的哀哭声。后来它默默地蹲在那里,仿佛在回忆逝去的岁月,——蓦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随即又沉默了。可是未隔多久又突然歇斯底里地嗥叫、狞笑、狂号起来。闹了一阵又静了下来,可是一会儿后,突然又呜呜咽咽地呻吟、抽泣、痛哭……但是尽管如此,夜,这漆黑的、温暖的、空中飘浮着一朵朵淡紫色的浓云的夜,仍然是宁静的,十分宁静的。只是矇眬欲睡的白杨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呓语声。一道闪电的反光在黑压压的特罗兴树林的上空谨慎地亮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橡树温暖、干爽的气息。在树林附近平坦的燕麦地上空,在云翳的缝隙中,天蝎星座状似盖没坟茔的小木屋,闪烁出三角形的银光……
我们总是很晚才回转庄园。在饱饮了露珠、草原、野花和野草沁人心脾的馨香之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登上门廊,走进黑洞洞的穿堂。这时常常会碰见娜达莉娅在向麦尔库里伊的像祈祷。身材瘦小的她,打着赤足,两手合在胸前,喃喃地祈祷着,画着十字,不时向麦尔库里伊的像(由于屋里一片昏黑,那尊像根本看不见)深深地鞠躬。她的举止是那么自然、朴实,仿佛她是在同某个亲人谈心,而且那个亲人跟她一样也是朴实、善良、和蔼的。
“是娜达莉娅吗?”我们轻声唤她。
“喊我吗?”她停下祈祷,轻声地随口应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等进了坟墓后,够我们睡的了……”
我们在躺柜上坐下来,打开了窗户,她仍站着,把手合在胸前。远处不时亮起神秘的闪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屋子;在挂满露珠的草原上很远的地方,一只鹌鹑在那儿啼鸣。水塘里有只鸭子给惊醒了,惊慌地呷呷叫着,向同伴报警……
“去散步了吗?”
“是的。”
“对,年轻人嘛……我们是过来人了,当年也常常整宿不睡觉,在外边散步……从晚霞一直到朝霞……”
“早先的日子好吗?”
“好……”
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
“阿姨,猫头鹰干吗要叫?”我妹妹问。
“这个该死的,它叫准没好事儿,最好能够打一枪,把它给吓跑。要不听得人心里直发毛,老是担心:别是要出什么祸事了吧?它老是去吓唬小姐。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要命!”
“她发病时是什么样的?”
“那还用问吗,成天哭呀,哭呀,伤心,难过呗……后来就整天做祷告,对我们这些个丫头发脾气,跟哥哥弟弟吵嘴……”
我们想起了皮鞭的事,就问她:
“这么说,早先一家子过得并不和睦啰?”
“哼,还和睦呢!特别是打从他们父女俩得了病,爷爷死了,少爷们当家做主,彼得·彼得罗维奇娶了媳妇以后,就吵得更凶了。全都是火爆性子,简直跟火药筒一模一样!”
“常常鞭打家奴吗?”
“鞭打家奴这种事咱们家倒是从来不做的。有一回,我犯了过错,真是错尽错绝!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只不过叫人用剪羊毛的剪子把我的头发剪光,给我换上粗布衣服,把我押送到田庄上去干活……”
“你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娜达莉娅并不总是爽爽快快、直言不讳地回答的。有的时候她以惊人的坦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给我们听;可有的时候却吞吞吐吐,想着心事,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在黑暗中我们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从她的声音中却听得出她在苦笑:
“就是那桩错事……我不是已经讲给你们听过了吗……那时候年纪轻,尽转些傻念头。夜莺在果园里歌唱,唱得人神驰心荡……明摆着的嘛,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
妹妹用撒娇的口气央求她说:
“好阿姨,请你把这首诗念完。”
娜达莉娅发窘了。
“这哪是诗,是歌谣……再说,我如今也记不全了。”
“撒谎,撒谎!”
“好吧,让我背背看……”
随即像念顺口溜似地背道:
“‘弄得人神驰心荡……’不,我背错了,应该是:‘夜莺在果园里歌唱,唱得人神驰心荡,它的歌声是那么轻狂,听得痴心的姑娘辗转眠床,难以挨过黑夜的时光……’”
妹妹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当初你非常爱伯父吗?”
娜达莉娅呆呆地轻声回答了两个字:
“非常。”
“你一直在为他祈祷吗?”
“一直。”
“听说把你押送到索什基去时,你在路上晕了过去。”
“是的,晕了过去。我们这些个丫头可娇生惯养呢……哪受得了这样的惩罚……跟那些庄户人不一样!叶弗谢伊·鲍杜利亚来把我押走的时候,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人呆呆的,连神志都不清了……路过城里时,由于不习惯,我差点没憋死。等我们的大车一驶进草原,我立刻牵肠挂肚地想念起他来,心都碎了!这时有个军官乘着一辆车子迎面驶来,样子跟他一模一样,我大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我醒过来后,躺在车上想:如今这样倒也好,等于脱离苦海,进入了天堂!”
“他凶吗?”
“别提多凶啦!”
“不过,姑姑的脾气比谁都坏是吗?”
“是呀,是呀,告诉你们听吧:甚至都把她送去朝圣过。我们服侍她可受够了苦!她本来可以像像样样、舒舒坦坦过日子,谁叫她拿架子,结果得了精神病……人家沃伊特凯维奇多爱她!可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那么爷爷呢?”
“他吗?他脑子不管用。不消说,连他也因为发脾气而出了事。那会儿全都是火爆性子。……不过,先前东家们并不嫌弃我们当佣人的。就拿你们的爸爸来说吧,晌午的时候,他罚了格尔瓦西卡——这家伙也该罚!——可是没等天黑,两个人又凑到一起,在下房里叮叮咚咚地弹三弦琴了……”
“你说说,沃伊特凯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达莉娅沉吟了一会儿。
“不漂亮。我可不想撒谎,他长得像个加尔梅克人。成天板着脸,脾气又犟。老是念诗给她听,而且老是吓唬她说:我哪怕死了,魂也要来找你……”
“听说爷爷也是因为闹恋爱发疯的?”
“他是为了奶奶发疯的。他吃的是另一种苦,小姐。咱们家连那幢宅子也是阴森森的,天啊,住在里边可真不好受。好吧,让我这个笨嘴拙舌的老婆子来讲给你们听……”
于是娜达莉娅不慌不忙地轻声讲起故事来,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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