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台峰

苏漠闻言一震，默默点了点头。

他年轻气盛，又连经大变，既是心智早熟，便比之寻常孩童更积攒了许多怨气，见了苦舟和尚后，虽知不应迁怒，只是却也抵不住心头怨人自怨之气，再看着那掌教老者总有风清云淡的说话，自然而然的便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竟去撩拨那老者。

那老者既然能执掌一宗，又岂是个只会笑的老好人，笑意一敛，便把苏大少挤兑得不上不下。

其言虽然中正平和，可话若说明，似苏漠这般家中亲人尽失，又无奔路前程的，说是不愿强迫他拜师，可依着眼下这情形，凭空却又让他这无父无母、一生未出青云山方圆百里的十四岁少年如何自处。

若真是个性子激烈的，倒还有可能真一言不和，便自奔走。

可如同苏漠这般有些见识，却又见识不足的的少年，知道自家怀壁之罪，想着修行有成后抢回父母魂魄，又如何肯就这样弃了修行之途，转去另求取不知何样的其他缘法。

那老者虽然还都是好言相劝，并不曾有半字持威胁迫之语，可若任他说下去，苏漠除了低头认错和甩手离开外，又哪有他路可行——苏漠虽是年轻，却也能看出一些态势。

“既然如此，师兄且容我们先告退了！”

苦舟和尚见苏漠点头，也不多言，只伸手来牵住苏漠，举步而行，竟自出了这玄元殿。

“唉，这个苦舟！”

苦舟带走苏漠后，殿首那老者苦笑一声，喃喃道：

“那孩子修行体质且放在一边，心思却是略嫌深重了些，我本来还想先敲打一下，不想却是枉自作了恶人，竟平白扮了回白脸！”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尽数笑了起来，只见一个剑眉星目、目容清朗的少年人出声道：

“苦舟师兄一直就是这个性子，虽是沉默寡言，却向来最是护短，这回因修行那《真如妙法》，竟误了那少年修行，想来心中也是大感后悔——也亏得师兄有挤兑我那小师侄之势，吓了苦舟师兄一跳，才能逼得他自出言认错，赶紧把自家的小崽子领回家，免得真被师兄说得羞愧郁卒！”

这话一说，殿中几人想起这位一直苦笑叹气的掌教师兄挤兑人的功力，不由俱是摇头。

“不过，那少年交给苦舟师兄，真的合适吗？”

一个道袍老者此时皱眉问道：

“依着这少年体质，交给苦舟师兄……苦舟师兄自从迷恋上那佛道双修之法，便未收过弟子，此时来教那少年，怕是有些不妥吧！”

殿首老者摇了摇头，伸手一指那面还立在那里的方形铜镜，便见一道星纱似的光华铺展开来，而那光华中人影闪动，有形有声，竟俱是苏漠在五连峰上经历。

老者再伸手一点，便见那镜上光华一变，其中影象便更虚幻不清起来，连带着早先声音也都隐去，只模糊映出黑火涛天，赤月老祖卷走莫涛的场景——却都是苏漠昏厥后，连他自己都未曾见到的影象。

老者年着殿中诸人，摇头道：

“那少年本是弱水之体，修行咱们清玄派道法，虽不能说十分相合，却也没有什么阻碍！可是，远峰把他带来时，我助他筑基时，却发现他是外相显水而内里火生，其中水火纠葛，犹为深重，并不适合咱们清玄派道法传承！”

“几位师弟的意思，我当然知道，论起修为，为兄勉强先诸位师弟一步，不过，若说指导这水火同修之术，说实话，我心中还真是没底——是以，我说过，我早有意让苦舟师弟教他！”

殿中几人看着那灵台宝鉴中显出的影象，俱是摇了摇头，又有一个体貌端庄、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开口道：

“那少年不仅得了天翎剑，更得了“幽冥玄火鉴”，确是福缘深厚，不过，却也因此被那宝鉴中幽冥玄火改换体质，由弱水而转为水火同济之质——这般体质，数遍各派，也只有冰火岛的传承最为玄妙，能合此体质！而若在咱们派里，除了那些久不问事的长辈们，也惟有苦舟师兄的佛道双修之术或有相通之处，最适合指点这少年了！”

“佛道双修和水火兼修又不是一回事，更何况，苦舟师兄双修之法未曾完备，连他自己也因此不曾收徒传法，如今又隔行去教那少年，当真可行吗？”

方才便曾说话的那俊逸少年接口问道：

“而且，咱们方才也都见了，那赤月老祖临走时抓走当时另一少年——论起与那天翎剑契合，那少年似乎比咱们这位还强上几分——他若被赤月老祖调教出来，用来与咱们这小师侄抢夺天翎剑……嗯，对了，咱们这小师侄一家老小魂魄也都还在那赤月老祖手上！以此而看，若日后这小子绝对是个惹事的家伙，也不知苦舟师兄到底能不能抗得住！”

殿首老者闻言叹息一声，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将那少年归入苦舟师弟门下，于那少年、于苦舟师弟，都是一场难得的缘法，至于后事如何，也只能凭他们自处了！”

道袍老者闻言轻叹道：

“咱们清玄派虽然近年来修养生息，可前次大劫，上一辈的几位散仙地仙前辈，除了闭死关的，只余有限几位，咱们这一代，也只有一十二人修成元婴，其余师弟……只怕，是没什么修成元婴的指望！”

“而下一代的师侄们，虽然有些不错的，可到底修行时日还短，为首几人，想要炼成元婴，也都差了些火候！”

“以这般实力，就算得了天翎剑，可要想去争一争那归元仙府，恐怕也是难以成事！”

殿首老者闻言摇头道：

“归元仙府虽好，可咱们清玄派却也未必需要觊觎那一去处。”

“当年云真仙子何等法力，又得了归元仙府进出之印，却也没能将那一重仙府祭炼完备，最终也不能以金仙之身飞升，咱们这一代中，愚兄虽然添为一派之主，于修行上也领先诸位师弟一步，可若说想在人间修成金仙，即便合一派之力，得了那归元仙府中奇珍，可厚着脸皮，也只敢说有百之一二的把握！”

“咱们清玄派自祖师创派以来，倚仗这星尘海地利，虽然几经波折，可尚幸派中诸代未有不肖，将这道统传承至今，虽说不能与天下诸派争雄，却也每代累有飞升之士，于下也有承道之人！既有这般基业，又何苦再招惹归元仙府这般险地。”

殿中诸人沉默半晌，才见那俊逸少年叹道：

“只不过，我们即便不去争，可天翎剑在手，便等若持了归元仙府前三重门户钥匙。”

“其他法宝道诀倒也好说，可那第三重门户中，可是有着一道天灵不死身之印，但凡外道旁门中人，功行到了，又迟迟不能飞升的，谁不想要？”

“第四重门户里，更有着世间散仙、地仙转修天仙的一场大机缘，虽说拿着归元副元不能自如进入，只能强破仙府诸般禁制，却也总算是个念想！世间散仙、地仙，谁不想要？”

不死身，便是此界修行顶尖人物。

诸如赤月老祖的天魔不死身，即便被云真仙子留下的禁制销磨三百年，也半点事没有！而一旦抛弃，即便根底还在，犹能炼成，如辰明子之流，也会惊诧莫名，痛辛不已。

如天魔不死身，神魔不死身，天妖不死身，荒兽不死身……

都是此界最顶尖的法身，一旦炼成，强如殿上老者这样的一派之主，也只敢说在自家地盘里勉强不被击杀罢了，比诸寻常飞升之辈，还要厉害，还要难得。

而归元仙府中仙灵不死身之印，更是诸多不死身中顶尖存在，比赤月老祖的天魔不死身还要多了许多妙用，少了许多后患。

修行人知道了这消息，哪能轻易罢休。

殿上老者干咳一声，清瘦的脸上，突然显出几分奸诈之意，摆手道：

“修行之人，只能管自己，哪还管得到别人？这个弟子既然交给苦舟师弟，那便是他要操心的事！若是他护不住自己的弟子，被人抢了天翎剑去，也只能是他们的事……当年师父就总说我比不过苦舟师弟，如今他佛道双修，都快修得脑袋坏掉了，正该出去活动一下……灭了那些肖小之辈，也能显一下咱们清玄的威风嘛！”

星尘海，清玄秘境，玉台峰。

玉台峰在这被人以后天法力开辟出来的秘境，立于诸峰之中，也并不算高耸，只是在山顶平滑如镜，光润若玉，才有了这个名号。

而在这颇显广阔的山顶上，除了三座石屋外，便俱被开成田地，只是其中种着许多奇花异草，诸般不同花草分列中间，色彩斑斓，错落有致，远远看去，极为养眼。

“嗯，《星尘凝息法》，根基扎实，你练得很好！”

石屋外的一套露天石桌椅上，苦舟和尚收回搭在苏漠身上的手，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苏漠看着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和尚，见他对自己上下其手，摸了半天，竟只说了这句话，不由有些气结：

“这套功法我练了快十年——自从那年你走后，我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那书中功夫都做足了，余下这些岁月都反来复去的练这些功夫，当然扎实！”

老和尚看了苏漠一眼，道：

“修行之道，练得一分，便有一分收获。你若是不曾多练了五年，即使在五连峰上得了“幽冥玄火鉴”改换体质，也不会自气机自感，生出筑基之相！”

“幽冥玄火鉴？”苏漠闻言，不由一愣，问道：“我何时被幽冥玄火鉴改换体质了？”

苦舟低伸手一指，一如当年五连峰上灵光和尚一样，于虚空中现出一面似真似幻的镜面，只是其中影象却是苏漠被天翎剑击昏后，幽冥玄火鉴发威、赤月老祖抢走莫涛尸体的诸般场景。

“你当时怀中黑镜，便是云真七宝中幽冥玄火鉴，先前因机缘落到你怀中，后来那鸟灵眼看被制，瞒过赤月老祖，强自摧发撞于其上，一剑毁了那宝鉴实体，同时也被那宝鉴中幽冥玄火符团团困住，禁于你体中！那幽冥玄火本身便静秘难察、此界难见，被炼成火符后，更增许多妙用，是以虽是化入你身中，可当时在场诸位都不曾看出！”

“至于你那位朋友，虽是被赤月老祖一剑穿心，不过以老祖手段，却仍旧能够救转！他的心思，我虽不知，也能略略猜出一些——赤月老祖一招算错，平白被你得了两件至宝，心中定然不甘，只是他自知无法降伏那天翎剑，便起意将你那朋友救走——因为你那朋友也与天翎剑灵有灌顶洗身之功，又先一步以心血浇灼宝剑，若再练上一些魔门功法，日后来抢你胸口那剑，便有七八分可能！”

自苏漠见苦舟和尚以后，这当真是他说话说得最多最长的一回。

不过苏漠却半点也不感荣幸，只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自五连峰上，诸位修士便说过莫涛有生还之望，只是都说不出个一定的主意，是以苏漠心中幻想之余，当真是时时惴惴，直到此时听了苦舟以莫名手段化出当时场景，又把内中道理说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心中满是欢喜劫余之喜。

“活着就好……”

苏漠轻叹一声，喃喃说了一句。

小涛儿便是真被赤月老魔捉去，却又如何，日后便是真来夺什么天翎剑，给他便是——反正当时小白那呆鸟也是和他更新近些！

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

苏漠看了一眼脸色平平的苦舟，暗想道，不管是这老和尚还是青云剑宗什么的，都只为了那天翎剑才上赶子的收徒弟，眼下自己虽然筑基，可到底半点法术不会，不要说去找赤月老魔要回家人魂魄，便是想回家去一趟也是茫茫无门。

虽不知这天翎剑到底是何种宝物，不过看着众人行动，便知这宝剑不是随手就能抢走夺去的——而这一点便是自己最大的倚仗！

若是把自己这重心思说了，虽不知这老和尚如何想，但恐怕又是一场风波吧！

苏漠嘴角抽起一个微妙的角度，抬起头来看着苦舟和尚，撇过这话，只轻声问道：

“师……师父，您什么时候教我炼气之后的修行之法？”

苦舟和尚静默半晌，算是接受了“师父”这个称号，道：

“现在。”

苦舟和尚虽是沉默寡言的典型，可说做起事来却是干脆利落，这边才把苏漠带回山头，话也未好好说上几句，连正经的拜师礼也不讲，直接便是讲解修行之道。

苦舟开口讲的，便是清玄派立派根本《清微玄元经》。

《清微玄元经》通篇不过三千六百五十字整，却是从炼气之初讲起，直达最后元婴大成、飞升仙府的修行都讲了个遍。

更有甚者，便在这三千六百五十字中，不光修行之法，甚至连阵、符、丹、器都有提及，而且样样俱有无上玄妙之用——总而言之，修行之要，俱在其中，俱在这三千六百五十字中——可知其微言大义之甚，到了何种地步。

简而言之，像这种一个字都能扩展出几百字详解见识的经典，不要说苏漠这种对修行一知半解的初哥，便是来个金丹大成的修士，没有前人讲解的话，少了三五十水磨功夫，也完全会看得一头雾水。

所以，苏漠在听完苦舟和尚大公无私将清玄派立派根本合盘托出后，惟一的感觉就是头脑昏昏，茫茫然而不明其所以。

苦舟和尚讲完一遍，静等苏漠视缓过神来，才问道：

“可听明白了？”

苏漠闻言苦笑一声，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

苦舟点了点头，露出本当如此的神色，却是又把那三千六百五十字朗声念诵一遍，又问道：

“可记住了？”

苏漠无奈得几乎想翻起白眼，刚想摇头，却忽然一怔。

只在刚方心头回想瞬间，苏漠头脑中便自然而然浮出那三千六百五十字，那“清微玄元经”通篇三千六百五十字，竟是字字生辉，宛若斧凿般深深印在心头，半点不曾遗忘。

苏漠不由呆立当场。

苏大少虽在岙底村自幼才名外显，可终究没达到只听过两遍，就能把三千六百五个好似毫无关连的字，半点不差的齐齐记下的境界。

苦舟见苏漠那呆样，淡然开口道：

“幽冥玄火灵妙无比，世人少知其用，你得此机缘，应当慎用！”

苏漠恍然，知道这是那枚破碎的幽冥玄火鉴影响深远，竟让他也有了过耳不忘的本事。

“《百草经》可还带着？”苦舟和尚念了一通大道箴言，不细细讲解，反倒岔开话茬儿，一指石桌外广阔药田，问道：“田中药物，能认得几成？”

苏漠摸了摸鼻子，略略扫过一眼周围药物，无奈道：

“那《百草经》和《星尘凝息法》俱落在家中，不曾随身带来，如今家中被焚，也不知是否被毁！这里药物……我好像只识得几十样，再多的，虽有些印象，却不大记得住了！”

苦舟点点头，道：

“修行之中，多借丹草药力，十分重要！”

苏漠闻言应合的跟着点了点头，却不知这和尚是什么意思。

“从今往后，此峰药田，尽归你管——此与修行，亦有印证，需放在心上。”

苏漠习惯性的接着点了点头，点头过后，四周寂静，却是又过了半晌，方才回过味来，看着老和尚那波澜不惊的脸色，讶然问道：

“师父，这些药草，我大都不认识……若是不小心弄死一些……”

苦舟和尚面色平和，道：

“天生万物，俱是一理，弄死药草，总比弄死人好一些。”

苏漠听得一头雾水，只是知道这老和尚果真是让他来照看这些药田，便皱着眉头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