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剑。
一柄黑剑。
那剑,从黑暗中极快地刺过来,或许是由于太快的缘故,因此,当剑刺到有光明的地方,它仍是黑的。
黑的发亮,黑的阴寒。
比夜还黑的剑,被一只穿着雪白长衫的手握住。
白天龙。
黑剑。
白天龙的黑剑。
郭风看见黑剑,他的难看的脸,才稍微舒缓,才不那么紧张。
郭风甚至想笑,他发现白天龙的这一剑是天地间最奇妙的一剑。
他相信这一剑一定不会落空。
就像黑夜降临,谁也逃不掉。
他看见白天龙也在笑。
白天龙的这一剑,是刺向刀无赖的后颈的。
刀无赖从黑暗中走进屋里,小桃就在他的身后,他好像不知道他的后颈有一柄黑剑正要取他性命。
他走得那么慢,一步一步之间,似在考虑许多问题。
仿佛,他被无数难题困扰,而顾不上后面那柄要取他性命的黑剑了。
黑剑并没有像郭风想的那样,刺进刀无赖的后脑,而是在刀无赖的头顶一顿,经向郭风面门刺过来。
郭风还在笑。
郭风惊得身子无法动弹,但他还可以笑。他的笑有点冷,有点凄凉。
他实在没想到,白天龙也会背叛他……但他的笑,也有几许惋惜。
他清楚,白天龙是想在强敌之前要他性命。
可是白天龙忘了一个不该忘的道理:
那就是他的敌人绝不会允许他死在别人的刀剑之下!
他知道,屋子里至少有两个人会在他死之前出手……而只要他们当中的一个出手,白天龙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去见阎王。
刀无赖和磨刀客果然出手了——
白天龙颓然坠地——
他并没有死,他没有在刀无赖和磨刀客的夹击中去见阎王。
这使每个人都惊讶。
但是最惊讶的,还是白天龙,他一剑出手,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今天不是杀郭风的最好时机,他还知道他的剑未到中途,就会一命呜呼。
他不相信有人会救他,有人可以救他。
救他的是,陶刀。
陶刀以断臂之臂,接了磨刀客和刀无赖各一刀。
郭风道:“小陶,你为何要救他?”
陶刀道:“他还不能死。”
顿了一下,陶刀接道:“他是洛一苗派来卧底的奸细。”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想不到郭风道:“我早已知道他是洛府的奸细。”
陶刀诧道:“你早已知道了?”
郭风点头道:“我还知道那三口棺材也是他从龙记寿堂买来的。”
陶刀道:“我也去查过了,那确实是龙寿堂的棺材。”
郭风道:“所以,你不该救他,他根本是死有余辜。”
这时,只听白天龙笑道:“你以为你们真的能杀我吗?”
白天龙说着神情一变,扫视了屋里人一眼,又朗声道:“要杀我白天龙,可不那么容易!”说罢大笑,跟刚才的颓丧似乎是判若两人。
屋里的人又是一惊。
他们都在想白天龙的话是不是真的。
白天龙收住笑,说道:“如果你们不相信,还可以再试一次。”没有人说话。
黑夜,寂静,茶香散淡。
男童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刚才打了郭风一个耳光,躲到里面不敢出来。
众人都注视着他,他们要看郭风怎样从他的脸上括回一个耳光。
男童将凉茶一一换上热茶,让茶香继续浓起来。
男童走到白天龙面前,替他也倒了一杯茶,然后道:“我想试试,你的命是不是真的很难收拾……”
白天龙脸色未变,未见他应答,也未见他如何动作,一团黑影,卷地而起。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隐藏着无限杀机。
男童的整个人,瞬间被白天龙的黑剑罩住!
众人为男童捏了一把汗。
他们现在想的不是男童是不是白天龙的对手,而是他能不能从白天龙的剑下逃生!
只见黑剑挟着一股幽阴之气,剑到中途,剑气一变,漆黑的剑锋生出一派光芒!
众人又一惊——洛家刀法!
原来白天龙的剑法竟然是从洛家刀法演变而来!
洛家刀法乃是天下最厉害的刀法,以剑代刀,这一剑也骇人至极!
男童想不到白天龙剑到中途,会忽然使出天下无敌的洛家刀法来,脸神也是一变。
惊呆之际,脚下一缓,眼看黑剑就要刺穿他的咽喉。
男童好像突然间喝醉了酒,身子摇晃,茶壶也差一点脱手!
茶水从壶嘴里溅出来——
众人眼睛一亮:
从茶壶里溅出的水,如一支银剑,击向白天龙的黑剑……
黑白相交!
只听“嗤”的一声,银柱从黑剑中穿透!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叹,男童茶壶轻晃,第二支水剑,又激射而出。
白天龙似是呆了,喃喃道:“孤烟剑法……”
话音未落,人如黑烟,倒纵而逝。
他的黑剑卷起的剑气,将男童的第二支水剑击向四面八方……
水能穿剑,更能伤人!
众人俱惊,齐齐运功,护住自身。
良久,众人从惊愕中醒过来,男童也不见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他就是孤烟真言……”
原来男童就是孤烟真言!
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轻轻一刀漫不经心地走着,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他好像都忘了。
他的心很静,又很乱。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他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他很想把已经知道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从头开始。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背刀客,找到寡妇,找到洛一苗的孩子。
他相信世间任何事情,只要有恒心,有信心,没有办不到的。
傅雪痕是一个开心的人,他的脸上始终有笑容。
他在想,背刀客可以杀洛一苗的家人,一定会杀另外的人。
是杀手就耐不住寂寞。因为驱除寂寞的唯一途径便是杀人。
这就是杀手的性格。
所以,要找到背刀客,只有从被杀的死人身上找线索。
他一边走,一边想。
一边想,一边走。
这条街虽然很小很僻静,但却很长。
本来,他想到郭宅的客厅里去看看真正的郭大侠是什么模样,他到了客厅门口又离开了。
他不想知道得太多,他知道客厅里至少有八个人。
如果他进去,他一定会知道一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和一些他不想听的话。
如果在那里,绝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江湖上总有人想杀他。
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名,也有的只是想看看他的刀。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
眼看这条街就要走到尽头了。
他发现后面有人跟踪他。
经常有人这样鬼鬼祟祟地跟踪他,跟踪他的人都试图想杀他。
傅雪痕心想:我应该把该说的话对他说清楚,免得到时候他后悔……于是他转过身,他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
一张美丽的女人的脸,女人的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
女人笑道:“我叫口香糖。”
傅雪痕觉得很奇怪,什么名字不好取,怎么偏偏取了个口香糖?
傅雪痕还未开口,口香糖又道:“你是不是轻轻一刀?”
傅雪痕也笑道:“如果你想杀我,你可以走了。
“如果你只想告诉我你叫口香糖,你也可以走了。”
口香糖咬着嘴唇道:“如果都不是呢?”
“如果不是你也该走了。”傅雪痕道:“因为我可以回答你,我是轻轻一刀。”
口香糖道:“我已经跟你好久了。”
傅雪痕道:“有收获吗?”
“有。”口香糖笑道:“我知道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傅雪痕道:“走完这条街,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口香糖道:“如果你听完我的话,一定会知道怎么走的。
“有人叫我转告你,欧阳骏马要死了。”
傅雪痕道:“人总有死的一天,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口香糖道:“如果你知道要杀欧阳骏马的人是谁,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谁?”
“背刀客。”
口香糖接着道:“现在你该知道怎么走了吧。”
傅雪痕依旧笑道:“我已经知道,相不相信是我自己的事。”笑声未了,人已飘了出去。
傅雪痕奔走了许久,可是口香糖依旧跟着他。
傅雪痕有些吃惊,他不相信口香糖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
他站在路旁,不一会,口香糖便赶到了。
傅雪痕道:“难道你真的想死?”
口香糖道:“我是来告诉你有人要死,怎么变成了自己想死?”
不等傅雪痕再说什么,口香糖接道:“我把托我转告你的人告诉你,我就走。”
傅雪痕道:“你已经告诉我了,何必再说。”
口香糖诧道:“你已经知道了。”
傅雪痕道:“是欧阳骏马叫你转告我的,是不是?”
口香糖怔住。
傅雪痕轻叹一声,望了一眼远远落在后面的平安镇,转身离去。
走了好久,傅雪痕回头去看,口香糖果真不见了。
微风、白云、连天空也是静静的,在这么个好天气,傅雪痕的心情也很好。
一刹那,他的心底飘过一丝柔云,一片云影。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小桃,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现在,她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在想他?
又走了一段。
傅雪痕忽地站住,前边的路旁,有一颗枯树。
树上挂着一个灯笼。
天还没有黑,可这个灯笼却点着蜡烛。
大白天,为什么要点着灯笼?
如果傅雪痕不从这里走,看不到灯笼也就罢了,既然让傅雪痕看到了,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于是,在这颗枯树下,在这个灯笼下,傅雪痕倏地站住了。
站住才发现,枯树的后面,还有一个人。
一个小老头。
他的双肩窄小,背微驼,脸上布满了皱纹。
他是个瞎子,空洞的眼睛像两口恐怖的井。
傅雪痕怔怔地望着这个瞎子。
瞎子道:“你是轻轻一刀傅雪痕?”
傅雪痕不答,却问道:“灯笼是你挂的?”
瞎子道:“在瞎子的眼里,没有灯笼,只有黑暗。”
傅雪痕道:“可是你点着灯笼,想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什么都知道。”
接着瞎子又道:“我点着灯笼,只是为别人引路而已。”
傅雪痕笑道:“那么我问你,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瞎子道:“前面已无路可走,要走,你只有往回走了。”
傅雪痕道:“脚下不是路吗?”
瞎子道:“世上的路有很多,有些可以走,有些行不通。”
瞎子说的不紧不慢,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他的空洞的眼睛,仿佛无限深沉,又仿佛万分无奈,就像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呈现出一种超脱的宁静。
傅雪痕心中一动,道:“前面是死路?”
瞎子道:“欧阳骏马快要死了,你去了也没用。”
瞎子说着,从树上取下灯笼,他瘦小的身子在阳光下来回走了两步,大白天提着个灯笼,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幽灵。
傅雪痕望着瞎子死人般的脸,忽然道:“你是幽冥帮的幽灵?”
瞎子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瞎子说着,径直往前走。
傅雪痕紧跟两步,道:“前辈,你叫我不要走,怎么自己却往前走?”
瞎子脚不停步,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死人。”身形飘飘,傅雪痕竟然追他不上。
傅雪痕茫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人,他还不想动。
傅雪痕轻轻道:“杀人王怎么有这么多闲功夫陪我走路?”
这人是杀人王。
叶多的腰上,悬着一柄剑,一柄平平常常的剑。
叶多悠悠地转到傅雪痕面前,笑道:“轻轻一刀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
傅雪痕道:“轻轻一刀也是人。”
叶多轻笑着,一阵微风吹来,剑随风摆了摆,叶多道:“欧阳骏马一下子还死不了。”
傅雪痕道:“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多道:“可是据我所知,要杀欧阳骏马的人是背刀客。”
傅雪痕漠然道:“这并不奇怪。”
叶多道:“奇怪的是江湖上早已传遍,背刀客杀欧阳骏马,为的是轻轻一刀去救他。”
傅雪痕道:“你以为我会吗?”
“会。”
叶多道:“你不仅会去救,而且一定可以使欧阳骏马不死。”
傅雪痕叹道:“可是我根本救不了欧阳骏马,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可以从背刀客的刀下救人。”
叶多道:“如果加上我呢?”
傅雪痕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叶多道:“因为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傅雪痕道:“这又是惭儿的意思?”
“不,不是我的意思。”随着话音,傅雪痕就看见了惭儿。
傅雪痕笑着对叶多道:“你想成为我的朋友,然后再找机会杀我?”
叶多不答,惭儿道:“我想他也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惭儿又道:“因为只有成为你的朋友,他才会有杀你的机会……”
傅雪痕盯着叶多,缓缓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叶多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傅雪痕道:“凭你的真诚和坦白,我本应成全你的,只可惜我已经有了朋友了。”
叶多道:“是不是马丝?”
傅雪痕道:“朋友不要多,有一个就够了。”
叶多道:“如果我杀了马丝呢?”
傅雪痕注视着叶多,道:“让我想想。”
叶多道:“想多久?”
傅雪痕道:“我想好了自然会通知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了。”
“好。”叶多道:“那我们走。”
“到哪里去?”
“柳村。”
欧阳骏马是柳村最不起眼的人,可是,自从他接到背刀客的“死亡令”后,欧阳骏马便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更何况,江湖传言,轻轻一刀会来救他。
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值得背刀客杀,又值得轻轻一刀救的人,在武林中实在太少了。
欧阳骏马住在柳村的南边。
自从他知道背刀客要杀他,欧阳骏马害怕得连家里也不敢住了。
他没有朋友,晚上没有地方睡,只有睡在不能算是朋友的司徒根源的家里。
司徒根源的家在柳村的东边。
他家靠山面水,一条弯弯的石路直通村外。
司徒根源的祖先曾做过县官,积了些财宝。
因此,到司徒根源这一代,家底还算不错,独门独院的一栋楼房,在柳村只有三户。
司徒根源今年三十四岁了,可他还是光棍一条,也许是由于他生的鼠眉鼠目的缘故,姑娘们看见他都讨厌。
他从二十一岁开始托人做媒,十三年过去,那些他曾经去提过亲的女孩子,如今都已做了几个孩子的妈妈了,他还是旧模样——光棍一条。
司徒根源的父母都视此为门庭之不幸而痛悔不已。结果在一年前双双离世。
如今,司徒根源,不仅光棍一条,而且是孤身一人,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和老管家两个人住。
老管家的年纪整整比他大五十岁,他是司徒根源的祖父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带来的,究竟他来自哪里,司徒根源从不过问,他也不想知道。
老管家虽然八十四岁,但他的脑子还相当清楚,家里的一切他打点得井井有条,司徒根源从没遇到过临时需要什么而缺少的。
他的耳朵也相当好使,司徒根源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叫了一声,他都能听到。
司徒根源有时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老而不衰呢?
可是这个问题只一闪,他便不再去想了。
因为,无论是种菜还是打水,从不需司徒根源动手,司徒根源只挑过一次水,却被老管家骂了一顿:
这时老奴做的事,怎能让少爷动手……有这么一个好管家,司徒根源怎会不省心?
老管家可以把庭院打扫得一尘不染,可他却无法使司徒根源娶上一个好媳妇。
幸好,司徒根源整天乐呵呵,没一点忧愁的样子,这多少使老管家省了一些担心。
欧阳骏马虽然不是司徒根源的朋友,但他们是柳村比较合得来的两个人,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出去。
柳村人都在背后说司徒根源,他们都觉得,凭欧阳骏马这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不可能娶不到媳妇,他到三十五岁还光棍一条,完全是司徒根源的缘故,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一点不假,而欧阳骏马喜欢跟他在一起,也完全是自作自受。
这些话传到老管家耳中,老管家便如实转告了司徒根源。
没想到司徒根源一笑,说出一句令老管家也惊讶不已的话:
我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全是欧阳骏马教唆的!
老管家无话可说,像平日一样,他们喝酒,他煮酒:
他们吃饭,他烧菜。
现在,欧阳骏马不但一日三餐在司徒家里,晚上也跟司徒根源同睡一个房间,老管家成了两个人的管家。
每天,老管家总是第一个起床,他甚至将洗脸水都打好了,才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
欧阳骏马才住了三天,便对司徒根源道:“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人!”
这天,老管家又早早起床。
按以往的习惯,他先到后院的菜园浇水,晨光未露,露珠凝结,一颗颗,晶莹剔透。
老管家打开园门,惊讶地看到里面已有一个人在浇水了。
老管家一愣,随后笑道:“欧阳骏马,夜里你睡不好?”
欧阳骏马这时已经浇了好几席地。
老管家又道:“欧阳骏马,你应该回屋去再睡一觉。”
欧阳骏马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娘生就我一副劳碌命,怎么也闲不住,还是你去睡吧。”
老管家也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睡不着,收到背刀客死亡命令的人,没有能够活过十天的。”
欧阳骏马道:“老管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说着一顿,又接道:“我没日没夜地想,就是想不通,背刀客要杀我的理由。”
老管家沉思了一会,道:“这个问题,只有背刀客才能回答。”
老管家说着,从欧阳骏马手中拿过水勺,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还是休息吧。”
欧阳骏马呆呆地,他望着被他浇过水的空心菜,在清早的晨风中轻晃,笑道:“从现在算起,我的命,还没有一棵空心菜长。”
老管家也笑道:“空心菜割了还会长,可是人的头只能被人割一次。”
忽然,老管家道:“要是你的头变成空心菜的头,就好了。”
欧阳骏马笑不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对老管家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说着将手中的铜牌递了过去。
老管家道:“这就是背刀客的死亡令?”
欧阳骏马道:“江湖上把它叫做催命帖。”
老管家接过铜牌,只见铜牌成一个“令”字,里面写着两行字:
得此令者,死;失此令者,死。
欧阳骏马道:“什么得此令者死,失此令者死,是不是说,只要谁见过此令,便要死?”
老管家把铜牌还给他,道:“老奴乃是乡下人,哪里知道这些。”
欧阳骏马把铜牌又放回袋中,喃喃道:“我也是乡下人呀……”
老管家一边浇水,一边道:“那你知道什么了……”
欧阳骏马道:“当然知道。”
顿了顿,憨厚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接着道:“反正是死,有什么担心的,幸好是孤身一人,不会连累孤儿寡母……”
这时,老管家已经浇好了菜,太阳还没有出来。老管家一脸的安详,又溢满了喜悦。
他道:“空心菜是越割越旺盛,而人头为什么就不行呢……”
“谁说人的头不会长!”
清淡的晨光里,站着一个白衫人。
他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老管家和欧阳骏马吓了一跳。
“你是谁?”欧阳骏马厉声道。
“我是我。”白衫人道:“我不是你,也不是他。”
“你不是你,你是白天龙。”老管家笑道。
白天龙也笑了,道:“白天龙就是我。”
欧阳骏马这时才看到,白天龙手上的那把黑剑,和黑剑上的那个透明的洞。
欧阳骏马害怕道:“你不能杀我。”
白天龙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代替你死的。”
白天龙说着手一伸,道:“拿来!”
“什么拿来?”
白天龙道:“背刀客的死亡令。”
欧阳骏马退一步,道:“不给。”
白天龙诧道:“为什么?”
欧阳骏马道:“如果我把死亡令给你了,第二个人向我要的时候,我拿什么给他?”
白天龙笑道:“谁还会像我这么好心,替你死。”
欧阳骏马道:“世道不同了,替我死的人虽没排成队,但现在至少还有第二人。”
白天龙立时不笑了,他的脸变得死灰般难看,颤声道:“他,是不是一个老男孩?”
欧阳骏马道:“他不是老男孩,却是小老头。”
白天龙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转身,果然看到了一个小老头:
他的双肩窄小,背微驼,脸上布满了皱纹,仿佛数千年的沧桑都堆积在这层峦叠嶂之间。
他还是一个瞎子,眼睛是漆黑而空洞的井。
白天龙一怔,料不到无声无息到了身后的竟是一个瞎子。
瞎子很宁静,他淡淡道:“现在还轮不到你死。”
白天龙道:“你是说,背刀客的死亡令不能归我?”
瞎子又宁静道:“是。”
忽然,瞎子惊讶道:“是谁有如此的功力,竟然可以将白公子的黑剑洞穿?”
白天龙这一下更惊,他呆呆道:“你不是一个瞎子?”
瞎子宁静道:“瞎子也可以看到一切。”
顿了顿,接道:“包括你那黑剑上的洞。”
白天龙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死人般的瞎子,嘴角抖了几下,眼中寒光一闪,陡然间,他的黑剑无声地刺向瞎子的胸口。
两个人相距极近,白天龙的这一剑既快又无声无息……
欧阳骏马觉得天地为之一旋,随即脑中一片空白:
这个小老头,为何要平白无故地前来送死……
白天龙一剑即出,笑意未尽,人已僵住。
人僵住,手也不能动。
刺出去的黑剑,竟然收不回来。
刚才明明在他面前的小老头,明明看见黑剑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怎么会突然之间不见了呢?
白天龙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手。
是人,怎会有如此快的身手?
冷汗,凝结额头。
只听身后有声音道:“如果你不信,可以再刺一剑试试……”
握剑的手,青筋突出。
冰冷的汗,往下流淌。
白天龙真的还要再刺一剑?
可是,瞬间的沉默后,白天龙幽幽道:“如果你也要死亡令,就给你吧。”
说着转身,见瞎子仍旧漠然地站着,白天龙怔了怔。
这时,只听老管家道:“世道果真变了。若真的想死,老奴倒可帮你们一把。”
瞎子缓缓道:“清道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管家道:“我是司徒老爷的管家,并不是什么清道夫。”
瞎子道:“不管今天是不是巧合,但我们最多只有一人能离开这里。”
瞎子说罢,双掌在胸前一搭一绞,立时,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清香。
如花香,又似酒香,丝丝入鼻。
白天龙刚刚吸入一口,猛然惊道:“幽冥功!”急忙倒纵,退出数丈。
欧阳骏马却还在痴痴地吸入这股异香。
老管家大惊,叫声:“快闭住呼吸。”轻出一掌,将欧阳骏马推出三丈开外,然后一手伸出两指,一手似掌似爪,遥遥对准瞎子,面色凝重,身子也一动不动。
香气愈来愈浓,愈来愈无法抗拒。
欧阳骏马在这种香气的熏染下,哪里闭得住呼吸,内心感到无比兴奋,仿佛就将把持不住,手舞足蹈一番才会痛快似的。
白天龙又连翻两个跟斗,翻出院墙,从一颗大树上消逝而去。
欧阳骏马眼见老管家和小老头两个人都纹丝不动,如水桩钉在地上。
天色明朗,太阳也将拱出地面。
欧阳骏马在香气的包围中,醉意朦胧。
良久,只听小老头道:“清道夫,你的‘勾魂手’终于练成了。”
老管家道:“你的幽冥功也已经练到最高境界——九阴无香了”
瞎子道:“幽冥功的最高境界并非是九阴回香,而是九阳回香。”
老管家道:“据说幽冥始祖也只能练到九阴回香,所以,江湖上谁也不知道九阳回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两个人一问一答,似是两位老朋友在切磋武功,哪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大对头。
瞎子这时笑道:“可是你刚才已经见识过了。”
老管家惊道:“你说刚才,那股异气……”
瞎子冷冷道:“异香过后便是无香,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左手拇指现在已经开始麻木了?”
瞎子说罢又笑道:“清道夫,我们从十五岁开始就试图打败对方,今天终于可以分出胜负了。”
老管家绝望道:“你……”这时,他的左手拇指真的已经麻木,不能动弹。
瞎子冷笑道:“清道夫,要是你肯跪下来向我叩头求饶,或许你还可多活几年。”
“放屁!”老管家叫道:“死便死了,岂能让我屈膝!”
瞎子不理老管家,走到欧阳骏马跟前,手一伸,道:“拿来吧。”
欧阳骏马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却道:“我什么也没有。”
瞎子空洞的双眼看上去好恐怖,像是可以将人活活吃下去。
可是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安详,瞎子道:“现在连性命也不是你自己的了,留着死亡令有什么用?”
欧阳骏马害怕得舌头都硬了,他却说道:“你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很不容易,为什么急着要死?”
瞎子不信地望着欧阳骏马,道:“你以为我会死?”
欧阳骏马道:“不是以为会死,而是一定会死!”
“哦。”瞎子道:“我是瞎子,有时难免会说几句瞎话,怎么连你也会睁眼说瞎话?”
欧阳骏马道:“瞎子说的当然是瞎话,可是我所说的,句句是实。”
瞎子道:“难道你没有中了我的幽冥功?”
“中了。”
“难道你不觉得浑身难受?”
“难受。难受得简直要死!”
“那么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使自己稍微好手点?”
“想是这么想的。”
“做到了没有?”
“当然做到了。”欧阳骏马笑道:“有轻轻一刀在,你是不能将我怎样的。”
瞎子一惊。
欧阳骏马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背刀客要杀我,是因为轻轻一刀会救我。”
“知道。”瞎子说道。
欧阳骏马又道:“江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轻轻一刀,轻轻一刀想要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这我也知道。”
“既然都知道,你还想要我的死亡令?”
“但是。”瞎子:“我还知道你在骗我,轻轻一刀根本没有来。”
欧阳骏马叹息道:“轻轻一刀现在是没来,可是我想他马上就应该来了。”
瞎子道:“等他来的时候,你们也许只剩下一堆骨头了。”
欧阳骏马明白,瞎子并不是在吓唬他们,他的幽冥功可以将人在三个时辰内化为一摊脓水。
“谁说他们只剩一堆骨头了。”一个声音由远而近,说第一个字好像还在数十丈开外,可是等话说完,他的人已经在跟前了。
轻轻一刀!
瞎子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你难道都忘了?”
轻轻一刀道:“没忘。”
瞎子道:“死亡令对你真有这么重要?”
轻轻一刀道:“我已经答应洛一苗,一定帮他找回孩子。”
瞎子道:“假如这只是一个死亡圈套呢?”
轻轻一刀道:“圈套人人在钻,为何我就不能钻?”
瞎子一直漫不经心,这时却脸色一变,道:“你是说我也中了圈套?”话刚出口,便觉得已是多余。
因为这时,老管家和欧阳骏马已经向他攻出一招,而且,他的要害穴道已被点中。
这时才听轻轻一刀道:“你明明知道清道夫和欧阳骏马设圈套骗你,你还是钻进去了。”
瞎子苍白着脸,一语不发。
轻轻一刀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谁应该最后一个笑。”
欧阳骏马和清道夫一招得手,心中大喜,听了轻轻一刀的话,欧阳骏马道:
“世事真是难料,以为没人能识的阴谋,却原来是谁都知道。”
轻轻一刀道:“你不该在郭大侠的酒宴上杀了五个伙计。”
欧阳骏马道:“你早就知道那五个人是我杀的?”
轻轻一刀笑道:“江湖上除了清道夫的‘勾魂手’能够做到杀人于无形外,恐怕没有第二种武功了。”
清道夫这时道:“果然不愧是轻轻一刀,我的武功刚刚练成,就被你识破。”
轻轻一刀道:“识破你武功的,不是我。”
清道夫诧道:“哦,是谁?”
“司徒根源。”
“司徒少爷?”
轻轻一刀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司徒根源并非是司徒少爷,至少在你眼里不是这样。”
清道夫道:“我是管家,司徒根源是我的少爷,你怎么说不是?”
轻轻一刀道:“没错,司徒根源是司徒老爷的孙子,可是你却不是真正的管家。”
轻轻一刀顿了顿,道:“真正的管家被你杀死了,你冒充管家只是想司徒世家绝后。”
清道夫望着轻轻一刀,道:“这些也是司徒少爷告诉你的?”
“不是司徒少爷,是司徒根源!”
话落处,从院墙外进来一个人。
鼠眉鼠眼,一看就知是司徒根源。司徒根源道:“清道夫,要是我说你还杀了我爷爷,你承认不承认?”
“承认。”没想到清道夫这么爽快。
司徒根源尖尖的下巴紧绷,恨恨道:“那么你今天死在这里,还有什么话好说?”
清道夫与欧阳骏马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清道夫道:
“你以为轻轻一刀真的可以杀得了我们?”
司徒根源道:“如果连自己的仇人都要请别人杀,我司徒根源还有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吗?”
司徒根源说着,缓缓地逼近了一步。
清道夫笑道:“司徒少爷,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普天之下,只有‘勾魂手’才破得了‘勾魂手’,你要是还想活命,就马上离开这里!”
司徒根源道:“天下是只有勾魂手才能破勾魂手,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问你,在柳村,我跟谁的关系最好?”
“欧阳骏马。”
司徒根源道:“我们在一起,最喜欢干什么?”
“喝酒。”
司徒根源点头道:“酒鬼在喝醉酒的时候通常会怎么样?”
“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说到这里,清道夫忽然顿住,转身,怒视着欧阳骏马,道:“你说,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欧阳骏马似乎吓得不知所以,道:“没,没说什么……”
司徒根源接道:“他当然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些破解勾魂手的法子而已。”司徒根源说完,左腿后退小半步。
右手似掌非掌,似爪非爪,左手伸出两个手指,遥指清道夫。
这一招,正是勾魂手第三式:燕爪鸿泥。
清道夫惊道:“你,你真的学会了勾魂手?”
司徒根源缓缓道:“有没有学会,试一试就知道了。”
清道夫狐疑地注视着司徒根源,忽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右手闪电般一晃,只听一声闷响,欧阳骏马已被点中了数处穴道。
欧阳骏马叫道:“师父,你……”
原来清道夫竟是欧阳骏马的师父。
清道夫冷冷道:“想不到你竟会出卖我。”
欧阳骏马面色惨白,分辩道:“不!师父,我没有……”
清道夫冷笑道:“等你跟司徒少爷联手暗算我的时候,才会让我相信吗?”
欧阳骏马汗水直淌,不再说话。
清道夫又对司徒根源道:“就算你真学会了勾魂手,那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清道夫接着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把一切都教给他吗?”
他说的他,当然是指欧阳骏马。
欧阳骏马身子不能动,嘴里却叫道:“你这样对我,哪里算是师父!”
“难道你这样对我就算是弟子啦。”
清道夫道:“我没有将你大卸八块已经算是很客气,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你的手脚都剁下来的。”
司徒根源道:“可惜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了”字未落,司徒根源已经出手。
他虽然只有三十四岁,但他的出手却相当沉稳、凶狠。
轻轻一刀也不觉一怔。
清道夫感觉司徒根源在动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胸口一闷,知道已着了道儿。
可是清道夫明白,他并不是着了司徒根源的道,而且上了他的当。
因为在他注意司徒根源的时候,轻轻一刀的身子仿佛微微动了动!
不知他用了什么暗器,清道夫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是轻轻一刀无意间帮了司徒根源一个忙,还是,他们早就有了某种契约?
司徒根源从欧阳骏马的身上搜出那块死亡令,递给轻轻一刀,笑道:
“想不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轻轻一刀看了一眼死亡令,并不去接,而是道:“是不是太简单了?”
司徒根源翻来覆去看手中的死亡令,疑惑道:“你是说这块死亡令是假的?”
轻轻一刀点头。
司徒根源一脸的迷茫。
这时,欧阳骏马在暗暗冷笑:“早知道背刀客的死亡令,真有这么重要,我就不把它丢掉了。”
司徒根源道:“欧阳骏马,我们相识已经不短,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欧阳骏马道:“反正是死,让你杀或让背刀客杀都一样。”
欧阳骏马说着叹了口气,道:“人头又不像空心菜,割了能够再长出来。”
空心菜,空心菜,如果人头果真像空心菜,一夜间长出四个头来怎么办?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阳光下,每个人的脸庞似乎还模糊起来,轻轻一刀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会变成一个透明的人,而别人,一个个都成了谜团。
他发现自己又做错了事,他太心急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背刀客的消息,什么事情都参与进去,结果什么也看不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轻轻一刀想到这句话时,紧锁的双眉才舒开,才快乐地笑了起来,他要做旁观者,他不再去理会这里的每一个人:
司徒根源、欧阳骏马、清道夫、瞎子,他不管他们将以什么方式结束。
飘飘然出了这座菜园。
柳村唯一可以清闲的地方是“柳村茶酒馆”。
这也许是因为柳村太小的缘故,要是既开茶馆又开酒馆的话,兴许两个店都会无法维持,于是,有人想了办法,将茶馆和酒馆合在一起,这样,开店者既省了许多房租,又可以少雇几个伙计,而柳村爱喝酒和喜欢喝茶的人,总是要把该花的钱都花在这里的。
柳村茶酒馆坐落在柳村的中心,那儿有一株千年樟树。
树枝斜飞横长,枝叶茂盛,撑开的树阴足足有好几丈。
夏天,村民们都坐在樟树下纳凉,谈天说地,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或者江湖轶事。
柳村虽小,但武林中的许多有名的或者不甚有名的人物,在这里却是家喻户晓。
不光武林人物在这里被人们津津乐道,连天南地北发生的一些江湖事件,也很快会在他们的口中传来传去,直到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还在谈论。
谁也不知道这些江湖人和江湖事是如何传到柳村的。
不过,谁也不会去探究。
村民们在树下坐累了,就到馆子里去喝酒或者泡杯茶,然后再回来跟众人聊天。
樟树下一天到晚都有人,一天到晚都有说笑声。
柳村最有名的说客叫鲍安。
鲍安今年八十九岁,可是他仍旧天天坐樟树。
只要有他在,其他的人便不说话了,专听他说、鲍安年纪大,听过的东西多,他把自己小时候听过的东西讲给人们听,人们自然愿意听。
鲍安的记性很好,几十年的事情,他可以把时间、地点、人名姓氏记得清清楚楚,这样,他讲起来,仿佛在讲写好的书,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有板有眼,说者有滋有味,听者分外带劲。
一些年轻人干脆把鲍安叫做老樟树。
最喜欢听老樟树讲故事的有三个人:
一个姓丁,排行老三,叫铁三。
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今年四十七岁。
一个姓朱,模样像小孩,叫朱孩儿,只有三十六岁。
另一个也姓鲍,因为他天生瞎眼,所以叫做鲍无珠。鲍无珠年纪最大,已有五十二岁了。
只要老樟树在,铁三、朱孩儿、鲍无珠当然在。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其他许多人,像平时一样,老樟树背靠树干,双目微闭,一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风霜。
铁三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绝少说话。
朱孩儿不仅模样像孩儿,而且很好问。
鲍无珠始终面带微笑。不管老樟树说的是开心事还是伤心事,他的笑脸总是不变。
老樟树坐定之后,开始说道:“离柳村大约三百四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村子跟柳村差不多大,只是柳村有一棵大樟树,而那个村子没有。
村里有一位书生,有一天,书生遇到了一位美貌异常的女子,两个人一见钟情,于是相约幽会,感情也非常融洽,两个人一天到晚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美满的生活。
可是……”老樟树顿住不说。
朱孩儿问道:“老樟树,可是怎么了?”
老樟树接下去道:“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书生又去约会那女子,不料那女子竟然不知去向……”
朱孩儿插嘴道:“怎么会呢?”
老樟树道:“书生寻不到那女子,因思念心切,寝食不安,身体日渐消瘦,眼看生命危在旦夕……”
围坐者都在默默地倾听,只有朱孩儿道:“那怎么办?”
老樟树道:“正在书生的生命行将枯萎的时候,来了一个僧人。”
朱孩儿急道:“要救书生,关键是能找到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来个和尚有什么用?”
“和尚虽然比不上那女子美貌,但他却可以使书生的生命复苏。”
老樟树缓缓道:“那和尚来到书生跟前,让书生闭上眼睛,书生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幕幻象:海滩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尸,她是被海盗奸淫之后杀害的。
“不一会,走过一个男子,他朝女尸看了一眼,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不久,又有一个男子经过,他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女尸盖上,然后就走开了。
“后来,又来了个男子,他满怀同情地把那女尸好好地埋葬了……
“书生一边看着幻景,脑子里恍恍惚惚,忽然,幻景变得阴森恐怖,只见一群小鬼抓起一个彪形大汉,扔入滚沸的油锅里……书生大惊,幻景顿时消失。
“于是,和尚对书生说,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数十年前的事,那女尸就是你邂逅相遇的美女的前身,而你,上辈子就是那幻景中的第二个男子,因为你给女尸盖了一件外衣,所以今世美女就跟你一度恩爱。
“那第一个男子前生对女尸无动于衷,此生当然与美女无缘。
“而现在美女离去,是去寻找那第三个男子,她是要跟他结为夫妻。
“这些都是前世注定的。
“书生听后豁然开朗,药不到病就除了。”
众村民默默倾听,只还在等待老樟树往下说,可是他却不说了。
朱孩儿道:“如此说来,若是遇见抛尸荒野的女子,一定要好好地将她埋葬,最少也得脱衣服为她盖上,以便为自己的下一辈子积点阴德。”
朱孩儿说着一顿,又道:“那么,那个将女子奸淫又杀害的海盗呢?他作恶造孽,有没有受到惩罚?”
“有呵。”老樟树道:“幻景中那个被小鬼抓起来扔进油锅的彪形大汉便是杀害美女的海盗,他因为杀生、抢劫、强奸等恶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到了恶报。”
“好,讲得好。”老樟树刚说完,就听有人叫道。
众村民一看,见是一个陌生人。
朱孩儿见是陌生人,笑道:“你说说看,他讲的好在哪里?”
陌生人道:“教人行善积德,还不好?”
鲍无珠道:“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北方人?”
陌生人道:“我从杭州来。”
铁三本来很少说话,这时却道:“杭州不是有个‘书香门第’吗?而且,书香门第拥有武人无数。”
陌生人点头道:“在下正是书香门第的武人。”
铁三知道朱孩儿要抢话,不待陌生人话落,忙道:“书香门第有四大高手,号称‘琴棋书画’,这四个人的武功,当今之世,少有敌手,对不对?”
陌生人又点点头,道:“那当然。”
朱孩儿道:“未必。”
陌生人笑道:“那你知道谁是他们的对手?”
朱孩儿望了望老樟树,欲言又止。老樟树道:“孩儿,你把知道的说给他听听又何妨。”
朱孩儿这才说道:“他们的对手很多,有孤烟城主和洛阳的洛一苗……”
朱孩儿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道:“他们真正的对手也许只有一个。”
“谁?”
“轻轻一刀。”
“轻轻一刀?”陌生人笑道:“你认识轻轻一刀?”
朱孩儿道:“知道的不一定认识。”
陌生人道:“对,对。你知道我是谁吗?”
朱孩儿摇摇头,望着老樟树,老樟树这时站了起来,想走了。
陌生人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呢?”
老樟树闻言,又坐下了。
陌生人道:“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叫黑白争先。”
鲍无珠笑道:“你就是‘琴棋书画’之一‘棋高一着’黑白争先?”
黑白争先道:“‘棋高一着’称不上,只是在下一生,从未向别人认过输。”
众村民一听眼前之人便是传言当中的“棋高一着”黑白争先,都瞪大了双眼,仔细观看,好像他长着三头六臂似的。
结果众人都暗叹道:“都说黑白争先威仪无比,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黑白争先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约六十岁光景,粗粗一看,还以为落魄江湖之人。
朱孩儿道:“你天堂杭州不住,到柳村来干什么?”
黑白争先淡淡道:“当然是来听老樟树讲故事的。”
老樟树这时道:“我的故事都是瞎编的,纯粹是为了消磨时光。”
黑白争先道:“我也是为了消磨时光才到这里来的。”
老樟树道:“你来错了地方。”
黑白争先道:“你什么都没讲,我怎知来对了还是来错了?”
老樟树道:“好,你听着。”
众村民一看老樟树又要开始讲故事,都静了下来,特别是铁三,朱孩儿,鲍无珠三个人,不由得往老樟树身前靠了靠。
只听老樟树说道:“从前,有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本来不习武,后来父母双双被仇人害死了。
“他访遍名山大刹,寻遍江湖异士,想学到一身绝世武功以便为父母报仇。
“可惜,没有一家寺刹没有一位异士肯收他为徒,他于是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
“整天仰卧绝崖,日看风云变化,夜观星移斗转,渐渐地悟到了一些奇异的武功招式。
“他折木为刀,从黎明到月落星稀,从酷暑到寒冬腊月,一点一点地悟,一点一点地练,经过二十八年的苦心磨炼,终于创出一套绝世刀法。
“他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老家,没想到这时仇人已经在三年前的一场瘟疫中死去。
“可刀法却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直传到第十二代时,出了一些意外,刀法一分为二。
“这套刀法虽然残缺不全,但仍可称霸江湖。
“传到第十五代时,十五代传人决心找回失落的刀法,他派出许许多多的高手暗查刀法的下落,可是,他不仅没有查到刀法,连派出去的高手也没有一个回来。
“后来,他偶然翻看一本旧书,得知自己的曾祖父,也即刀法的第十二代传人,曾经跟一个人交往甚密,而且那个人也懂得武功。
“他心中一动,马上想到:既然他们是至交,另一人又懂武功,他们一定会彼此切磋,而他的曾祖父会不会将刀法抄一分给那个人,或者,那个人会不会凭记忆偷偷录下曾祖父的刀法?
“想到这里,他连夜派人到那个人的府上,想偷回刀法
“。因为他想,那个人也许会将刀法抄录成册或者夹在书里,于是,他叫他的手下到那个人的藏书楼,准备将藏书楼的全部书都偷来,逐一检查……”
黑白争先道:“后来怎么样了?”
老樟树道:“可是他们晚了一步,已有人比他们更早地偷走了藏书楼里的书……”
黑白争先注视着老樟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是来错了地方。”
顿了一下,又道:“我该到哪里去?”
老樟树道:“那个人知道所有的藏书被盗,当然是大惊失色,他也派出高手,准备夺回藏书。”
众村民们听得认真,连朱孩儿也不问了。
只听老樟树接着道:“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刚才提到的第十五代传人,他想到他并非是他知道他们两家的祖上曾经是至交。
“而是在江湖上,他是有胆量、有能力盗取书籍的人中的一个……”
黑白争先道:“江湖上没有传言,谁偷了藏书楼的书?”
“有。”老樟树微微笑道:“不过,相信你也已经听说过了。”
“孤烟城?”黑白争先道。
老樟树道:“江湖传言是这样,但究竟是真是假,只有等查清了才知道。”
黑白争先道:“谢老前辈指点。”
“我不是老前辈,我是老樟树。”老樟树道。
黑白争先道:“老前辈就像这株千年古樟,岁月的风云和人事的变迁都一一尽收眼底了。”
老樟树道:“这棵树可以越活越葱郁,我已经衰竭。
“大一点的风就可以将我吹倒了。
“不要忘记,我不是真的老樟树,我是鲍安。”
围坐的这么多村民,他们真的忘记他叫鲍安,他们已经把他当成了老樟树。
黑白争先道:“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一种称呼,既然可以叫鲍安,为什么不可以叫老樟树。”
黑白争先说着笑了笑,道:“我到这里来除了听你讲故事,还想跟你下一盘棋。”说着,从背上解下棋盘,放在前面的一块石板上。
老樟树道:“我已经几十年没有摸棋子了。”
黑白争先道:“我也是很长时间没摸了。”
老樟树忽然道:“我不下。”
接着一指鲍无珠。说道:“要下,他陪你下。”
“他?”
黑白争先诧道:“你是说鲍无珠?”
鲍无珠先笑道:“你说我不行?”
黑白争先还是一脸的迷茫。
鲍无珠笑容不变,身子一转,面对老樟树。
老樟树道:“无珠,我问你,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鲍无珠道:“无招无式,无为无不为。”
老樟树又道:“棋道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鲍无珠答道:“不用棋子。”
老樟树又问:“为何下棋不用棋子?”
鲍无珠笑答道:“棋在心中。”
他们的一问一答,弄得村民们莫名其妙,黑白争先却是越听越惊,他不待鲍无珠再说什么,忙道:“黑白争先愿向鲍无珠请教。”
鲍无珠转过身子,微微一笑,道:“无珠能与棋高一着下棋,实在是三生有幸,不枉此生。”
黑白争先道:“那么请——”说着闭上眼睛,正襟危坐。
鲍无珠也说了声:“请。”
两个人相对而坐。
一个目不能视。
一个双目紧闭。
纵横交错的棋盘,就摆在两个人中间。
“没有棋子也能下棋?”这真是千古奇闻!
村民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他们从老樟树的嘴里听惯了江湖奇闻怪事,但是像这样下“棋”,他们是听也没有听说过!
而听也没听说过的怪事,竟然就这样真切地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鲍无珠,棋在心中,眼珠又有何用!
黑白争先,黑先白后,哪有先后可争!
两个人,鲍无珠猜到黑,先行。
鲍无珠缓缓伸指,在棋盘上点了一下,他手中无子,一点之后,棋盘上没有丝毫变化。
黑白争先随后也伸指点了一下。
时缓时急。
鲍无珠开始还面带微笑,后来渐渐的面色凝重,额角沁出了汗珠。
黑白争先的表情也十分庄重,看来他尽全力在拼。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鲍无珠满头大汗,叹道:“果然棋高一着,我输了。”
黑白争先睁开双眼,不由吃了一惊。他们开始下“棋”的时候,才是上午,这时已是夕阳西下,暗影朦胧了。
围观的村民都已经走了,只剩下老樟树、丁三和朱孩儿。
朱孩儿叫道:“这算什么下棋,我一个子都未见到,谁知道谁嬴!”
鲍无珠道:“我说过是我输。”
黑白争先将棋盘背在身上,默然道:“可是我也没赢……”
老樟树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黑白争先道:“我应该到我该去的地方去。”
“能不能留一下?”
“再留,恐怕只有露宿街头了。”
“露宿街头总比抛尸荒野要好。”
“那也不见得。”
“世事难料,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好,你说吧,留下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听完我的故事而已。”
老樟树说着问道:“刚才讲到哪里了?”
黑白争先好像很有耐心似的,说道:“刚才讲到江湖传言孤烟城偷走了藏书楼的书。”
老樟树微微道:“你知道江湖传言传得有多快?”
“比风还快。”
“风有多快?”
“一下子充满整个世界。”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那么,故事里的第十五代传人会不会知道?”
“当然知道。”
“知道了会怎样?”
“他知道偷书的人不是他,因此,失主不会去找他算账,他一定高兴得天天喝酒。”
“他为什么会高兴?”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握战胜藏书楼派出的杀手。”
“你错了。”老樟树道:“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第二种可能呢?”
黑白争先道:“你是说,他得知江湖传言,也会派大批高手到孤烟城去抢书?”
“你又错了。”
老樟树道:“他为了寻回刀法,已经化了那么大的代价,他绝不会让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黑白争先道:“他不想让失主找回书籍?”
“不是不想,而是绝对不会!”老樟树道:“因为他知道,这些书一旦被找回去,他就再也没有抢到的机会了。”
这时,天渐渐暗了下来,老樟树接着道:“你应该知道,阻止找回书籍失主的办法只有一个……”
“我知道。”黑白争先道:“他会想办法杀了我。”
“不是想,而是一定。”
老樟树道:“他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棺材。”
黑白争先冷冷道:“洛一苗想杀我,还没那么容易!”
老樟树道:“你知道那个人是洛一苗?”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黑白争先冷笑道:“我还知道你们也是洛一苗的刀客。”
夜,无声滑落。
硕大无朋的老樟树此时也躲进了黑暗,与夜色融在一起了。
老樟树笑道:“现在知道,是不是太晚了!”
黑白争先心中一惊,他明白老樟树说得没错,他现在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三把刀。
明晃晃的刀。
村民们都睡了,没有灯,四周一片漆黑。
老樟树、铁三、朱孩儿,鲍无珠他们离得这么近,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只有明晃晃的刀是耀眼的。
黑夜,亮刀。
令人胆寒。
黑白争先感觉到恐怖在他的头顶蹑手蹑脚。
越静,这种声音就越清晰,越让人害怕。
黑白争先一生经历过无数决斗,可是这一次,最使他绝望。
还没有出手,他就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绝境,往往能激起人的胆气和豪气。
败中求胜,这是人的本能。
黑白争先也不是第一次面对没有把握战胜的对手,可是第一次,他都胜了。
尽管是死里逃生,但他能够活到现在,靠的绝不是运气和侥幸。
这一次,他还能够凭自己的本领战而胜之吗?
黑白争先苦笑。他实在没有把握,没有信心。
一个鲍无珠就如此厉害,加上朱孩儿,丁三,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老樟树,还有三把明晃晃的冷刀。
他现在想的,不是怎样战胜他们,而是如何逃出他们的包围。
在这种情形下,能够逃脱,便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
可是,黑白争先还是摇头。
现在他不要说逃,就是动一下也不行。
他若动,许多武器就会钉在他的身上。
除了看到的三把冷刀,他不知道其他四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器,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无论他们用何种武器,他们的一击,绝对要比三把冷刀凌厉、快和凶险。
黑白争先只有运真气护住周身,凝立不动。
他们也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是没有把握,还是等待什么?
夜在寂静中越来越沉重,整个天空好像都压在头顶。
忽然,一丝琴声,低低传来。
黑白争先一震。
这琴声,仿佛是仙乐,在他耳中,这是琴瑟相和鹤立群的琴声。
琴声如细丝入地,又如清雾缥缈,仿佛随时都可以中断,又漫天飞扬,无边无际。
紧接着,琴音一转,一种有如瀑布般深沉的音乐缓缓推进,一重复一重,一浪高一浪,磅礴大气之中又有回环清越之音,丝丝入扣,水乳交融,极尽和谐悦耳……
天地间只有瑟瑟之音,一切都已不在了。
琴音渐近,感觉却更远了。
黑白争先由喜转悲,他发现鹤立群竟然真的离他越来越远——难道他不知道他正在受强敌围攻?
还是他自己也正被强敌困扰?
两个答案,对黑白争先来说都是绝望。
鹤立群不来救他,他只有死路一条。
他很想大喊一声,只怕真气一泄,鹤立群还未赶到,他已经死在众多武器之下了。
冷刀依旧明亮。
杀气依旧浓重。
黑白争先决定一试。
他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可是,他还没有动,三把冷刀已经一齐劈向他的头顶。
快疾如风的一刀好像本来就在他的头顶,只要轻轻一压,便可劈开他的脑袋。
没有人不珍惜自己的脑袋,没有人在知道自己的脑袋要被劈开而无动于衷,除非他的脑袋不想要了……
黑白争先就不想要他的脑袋。
他明明看到刀就在他的头顶,却不闪不避,双袖齐挥,但听“丝丝”数声轻响,九支暗器,分射老樟树、铁三、朱孩儿、鲍无珠四人。
暗器射出,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却是头顶传来了三声惊呼。
三声惊呼过后,三把冷刀闪逝不见了。
“果然棋高一着。”
黑暗中老樟树冷冷道:“果然没有人能与你争先。”
黑白争先一招得手,却无半分喜悦,他全神戒备,一个字也不敢说。
只听老樟树又道:“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刚才出手,你已经不能坐在这里了。”
黑白争先终于说道:“难道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这跟刚才的故事无关。”
黑暗中,老樟树缓缓道:“我只是想跟你商量商量……”
黑白争先道:“你想背叛你的主人?”
“我已经背叛了。”
“背叛的人总是不得好死。”
“等我得到了刀法,就不怕任何人了。”
“你要抢书?”
“只要我们联手,要取回书籍,相信不会太难。”
“可是刀法不一定在书中。”
“总得试试才知道。”
“你今年多大了?”
“八十九。”
“这么大岁数,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
“正因为这样,才冒险。”
“你想让生命更圆满?”
“我一生的愿望是得到刀法,我不想留下遗憾。”
“可是,世间的大部分遗憾,都是那些追求圆满的人留下的。”
“废话少说,我不想听。”
“让我想想。”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空气中仿佛悬浮着一万把尖刀。
忽然,一个声音道:“有什么好想的,背叛主人的人应该被割断咽喉。”
“谁?”
老樟树的声音第一次这么紧张,显是内心十分恐惧。
那个声音又笑道:“江湖上有什么事什么人能逃得过你老樟树的眼睛。”
“你……你……”
老樟树恐惧道:“你是轻轻一刀?”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来干什么?”
来的真是轻轻一刀。
“知道。”
老樟树忽地笑了起来:“背刀客要杀欧阳骏马,你当然是到柳村来找背刀客的。”
轻轻一刀道:“你知不知道背刀客的死亡令在哪里?”
老樟树道:“在欧阳骏马的身上。”
轻轻一刀道:“那是假的。”
老樟树道:“你见过真的死亡令?”
轻轻一刀道:“没有。”
老樟树道:“你以为你说死亡令是假的,他们就会把它丢掉,然后你可以轻松的去捡回来?”
轻轻一刀道:“这不好吗?”
老樟树道:“他们会相信吗?”
“他们?他们是谁?”
“欧阳骏马,清道夫和司徒根源。”
“他们都是一伙的?”
“他们做梦都想杀你。”
“我跟他们有仇?”
“没有。”
“有恨?”
“没有。”
老樟树接着道:“他们杀人根本不要理由。”
轻轻一刀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是。”
“你们什么时候被洛一苗收买的?”
“五年前。”
“我第一次找洛一苗比武的时候?”
“是。”老樟树道:“他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就开始收买江湖高手。
轻轻一刀道:“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么多?”
老樟树道:“因为对我来说,洛一苗的话已经分文不值。”
轻轻一刀道:“可为什么你在说话时,手脚发抖?”
老樟树笑道:“夜这么黑,你也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轻轻一刀忽然一顿,接着,“我不仅看见你在发抖,而且还看见……”
“看见什么?”
“你们的咽喉在流血。”
轻轻一刀一字一顿道。
黑白争先一惊,只听老樟树吃力道:“轻轻一刀,江湖上有多少人想看看你的刀而不得见,今天终于让我看到了……”
缓了缓,又道:“今生,我虽没得到天下无敌的刀法,却能死在天下最快的刀下,我……我……真的很……”
很什么?老樟树再也没说下去。
铁三、朱孩儿、鲍无珠也寂灭。
他们的血,也许流尽了……
黑白争先想不出天下真的有这么快、这么准的刀!
可以在黑夜,在伸手难辨五指的黑暗中,一出刀便同时割断了四个人的咽喉。
可他不得不信,他们确实死了。
那些绕他的杀气,也已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良久,他还在想,他在想象轻轻一刀出刀时的气势!
“这真是一个奇迹。”
黑白争先叹道。
这时,大地好像伸出了一双巨大的手,将遮住天空的幕布顿然掀开——天,原来不是黑暗的天,而是灿烂无比——星斗满天。
星光下,天地又清晰起来,黑白争先什么也看不见:
轻轻一刀呢?
老樟树、丁孩儿、鲍无珠呢?
黑白争先心中茫然,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星斗。
星斗满天。满天星斗。
夜,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而美丽。
谁又能想得到,就在刚才,发生了怎样可怕而惊异的事情呢?
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同样也是星斗满天。
满天的星斗将树影也照得清清楚楚,枝叶婆娑,轻摇着夜风。
洛阳公主从睡梦中醒来。
现在她已经能够坐起来了。
她望着不远处坐着的白衫背影,心中涌出一丝无言的暖意。
虽然她没见过他的面孔,但她确信他不是红叶,他是诸葛成龙。
她抬头望着星空,蓦然想起以前的种种,想起她的四个丫头春夏秋冬,想起她被他劫持到清源山,想起山中花园和家里的王府花园和三剑茶馆花园,她想起三剑,微微放心,想到:
有三剑和春夏秋冬在一起,想必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她忽然地想到马丝,多嘴的马丝总会使她不由得精神一爽。
……天际,一颗星辰极快地坠了下去……
洛阳公主没有动,只听白衫背影道:“公主,现在是深夜,你还是躺下吧。”
白衫背影说着话,并没有转身。
洛阳公主想道:“他不让我看见,我偏偏要看看他。”
正想着,忽然惊叫道:“啊哟!”
白衫背影果然转身,飘了过来,一把扶住洛阳公主的双肩,关切道:“公主,怎么啦?”
星光下,只见洛阳公主抿嘴偷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你果真是诸葛成龙。”
诸葛成龙一呆,知道是怎么回事,放开公主,低低道:“公主,你看到我了,可也不能赶我走……”
洛阳公主道:“我几时说过不赶你走了?”
诸葛成龙惊道:“公主,你……”
洛阳公主咯咯大笑起来,道:“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不知怎样感谢你呢!”
诸葛成龙嗫嚅道:“不,是我将公主害成这样的……”
洛阳公主不笑了,她望着诸葛成龙,星斗的清辉下,她发现诸葛成龙棱角分明的脸,此时竟也流溢出柔情,不禁呆了呆,痴痴地凝视着。
诸葛成龙急道:“难道公主还以为我是假的?”
洛阳公主伸手,握住他的手。诸葛成龙一惊,想缩回去,却被洛阳公主抓住。
四目相对。
掌心相触。
星光,月光,都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脸上。
一声夜鹰的凄鸣使他们顿醒,诸葛成龙收手,转身,坐在旁边的岩石上。
洛阳公主说道:“夜鹰真可怜,这么清冷的夜里,只有它自己孤孤单单飞行。”
诸葛成龙道:“我爹曾对我说过,鹰是真正的英雄。”
洛阳公主道:“为什么?”
诸葛成龙道:“因为它连人类最害怕的孤独也不怕。”
洛阳公主道:“你知道它不怕?”
诸葛成龙道:“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找到伙伴,只有鹰,它情感孤独,情愿不要伙伴,它一路飞行,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它。”
洛阳公主不语,她在想诸葛成龙说的话。
只听诸葛成龙又道:“如果谁可以做得像鹰一样不牵不挂,没有留恋,那他也一定是英雄。”
洛阳公主道:“是英雄就应该无牵无挂,没有留恋吗?”
“是的。”诸葛成龙道:“只有这样,人才会豁达,做任何事情才会义无反顾。”停了停,又说道:“永不回头的人,才是勇士。”
“那么,如果他留恋的是他应该留恋的人,他牵挂的也是他应该牵挂的人呢?”洛阳公主道。
诸葛成龙迟疑道:“我不知道……”
洛阳公主又抬头,道:“从前我怎么也想不到,用枝叶和青藤搭一个棚,也可以安身。
“而且,这种感觉并不比在舒适温暖的家里差。”
诸葛成龙道:“乞丐是人,皇帝也是人,既然同样是人,就应该有各自的快乐,乞丐有乞丐的生活,皇帝有皇帝的意义,谁能说他们谁比谁活得舒畅?”
洛阳公主打量着诸葛成龙,说道:“你好像是念过许多书的读书人。”
诸葛成龙道:“什么念书?”
洛阳公主道:“就是请先生教你识字读书。”
诸葛成龙道:“我可是一天书也没念过。”
洛阳公主摆着头,忽然道:“你没念过书,怎么也识字?”
诸葛成龙一笑道:“你是说我怎么识得洛家年谱是不是?”
顿了顿,接道:“我爹就教我年谱上的字,其他的字,我一个不识。”
洛阳公主晃了晃脑袋,皱皱眉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忽然,她好像又想了什么,惊道:“那你的武功是谁教你的?”
“也是我爹教的。”诸葛成龙笑了笑,道:“武功原来就是这样子的,用手指在人家的穴道上一点,或者在别人攻击时闪避,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谁愿意让刀剑砍中自己的脖子?不想死就只有躲开了。”
洛阳公主想起在三剑茶馆的花园里,诸葛成龙以绝妙的轻功躲过孤烟冲的三剑,笑道:“你的轻功想必也是你爹教你的?”
“轻功?什么轻功??诸葛成龙道。
洛阳公主笑道:“就是你在三剑茶馆里避开孤烟冲三剑的功夫。”
诸葛成龙道:“那就是轻功啊。不过,那个老头的剑确实很快,倘若我再不点他穴道,第四招时,我必定伤在他的剑下了。”
洛阳公主道:“他看上去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你可以让他三招而不败,已经使他自愧不如了。”
诸葛成龙喃喃道:“他的剑法精妙,绝无破绽可寻,不过,我要点他穴道,却还可以。”
诸葛成龙好像在回忆以前的一幕,他接着又笑了起来。
洛阳公主道:“你笑什么?”
诸葛成龙顿时收住笑道:“我想起那人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这么好笑?”洛阳公主笑问道。
“他说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你若听她,就会没命的。”诸葛成龙道。
洛阳公主没想到他会直说,不禁一愣,不笑了。
诸葛成龙不一会又笑了起来。
“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了?”洛阳公主道。
“那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你讲的。”
“哦,什么话?我倒忘了。”
诸葛成龙道:“他对你说,有这么一个既听话又武功高强的男人跟着你,你一生有福了。”
洛阳公主厉声道:“胡说!”
诸葛成龙一听洛阳公主不高兴,忙道:“胡说,是我胡说。”
诸葛成龙说着又陷入沉思。
洛阳公主好久不听诸葛成龙说话,说道:“又在想什么啦?”
诸葛成龙道:“磨刀客。”
“磨刀客有什么好想的?”
“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不等洛阳公主再说话,他接下去道:“磨刀客说我有刀,我明明没有,他怎么偏偏说我有,他还说我心里有刀,迟早会杀人……真是不懂……”
诸葛成龙刚说完,洛阳公主接道:“你今天不懂,明天懂,今年不懂,明年懂,总有一天会懂的。”
诸葛成龙惊道:“原来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洛阳公主笑道:“你以为我是记性极差之人?”洛阳公主说着,手脚忽然打了个寒颤。
头也一阵发昏,不觉轻轻呼叫了一声。
诸葛成龙由于刚才被她骗了一回,这时听洛阳公主又在惊呼,便一动不动,不去理她。
过了一会,诸葛成龙说道:“公主,本来我们可以出了这片森林,找一个环境较好的地方治病,只是你全身虚弱,背都背不起,抱着又怕你误会,于是只有我到山外的人家借了被子来……”
诸葛成龙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知道,让你露宿深山真是很委屈你的……不过,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我们可以到你想去的地方,可以去找你的马和你的丫头们。”
诸葛成龙说了这么多,不见公主有丝毫反应,心中惊奇,想道:“她好几天没开口说话,一定有许多话要问、要说的,怎么现在就不讲了呢?”
想毕,他稍稍加重了语气,说道:“公主,我们出去以后,你打算到哪里去?”还是没有响动,诸葛成龙忍不住转身去看。
这一看令他又吃了一惊:刚才洛阳公主还是好端端坐着,现在又晕倒了。
诸葛成龙一个箭步到了洛阳公主的跟前,摇着她的双肩,叫道:“公主,公主!”
良久,洛阳公主才睁开双眼,无力道:“冷……冷……”
诸葛成龙用手一摸她的额头,如火烧一般,惊道:“公主,寒气未尽,又复发了。”
再看时,洛阳公主的嘴唇,已经发紫。
诸葛成龙放下她拖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在洛阳公主耳边说道:“公主,你先躺着,我去采些躯寒的药来。”说着,又望了两眼,纵身离去。
洛阳公主四肢发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但她的感觉还很清楚,她望着诸葛成龙远去的白衫背影,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感激,还是凄凉,泪水悄悄溢了出来。
她想起在洛阳王府,自己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而且要什么有什么,那种嬉笑惬意的日子,现在想来,显得格外难得。
她是公主,她是洛阳王的女儿。
她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豪华闺阁,在王府,除了王爷,她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不听,她并非是当今皇上的女儿,因此也不是真正的公主。
可是,她父亲征战多年,功绩显赫,皇上特封她父亲为洛阳王,并特许他的女儿可以称公主。
所以,她从一出生,就成了洛阳公主。
她究竟叫什么名字,连自己也弄不清楚。
洛阳公主有些酸楚,她有些后悔自己趁父亲闭门练功之际,离家出走,闯荡江湖。
洛阳公主浑身如虚脱一般,她以前从没得过这种病,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寒。
生病的时候,才知道健康是多么幸福,现在,她连动都不能动,又在这么个荒野森林,要是没有诸葛成龙的照顾,她一定会死在这里的,想着想着,又委屈,又感激,迷迷糊糊又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阳公主好像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声音,她以为诸葛成龙回来了,慢慢睁开眼睛——
睁眼一看,她差点又晕过去!
蛇!
她看见一条蛇就盘在她的枕边!蛇头高高立起,又大又扁,吐着毒信,俯视着她。
她一生最怕的就是蛇,想不到在她病危之际,竟然会有蛇来与她作伴!
一刹那,洛阳公主吓得失去了知觉。
那毒蛇嘴里不停地发出的“丝丝”声,宛如几十把利刃,割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蛇身在缓缓游移……
蛇头离她的头越来越近……
她极度恐惧。紧张得想要把自己撕成碎片,化成水溶入地下!
她几乎闻到了毒蛇那凶狠而贪婪的气息……她不能动,也不敢动!
她心里道: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接着又无声地喊道:快走开!
走开!
不要这样看着我!
天上星斗繁密,夜空清碧,毒蛇阴森恐怖的双目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形状,把洛阳公主吓得魂不附体!
她有武功又有何用?
她可以出剑无形,伤人于瞬间,又有何用?
现在,她连手指尖也无法动一下!
洛阳公主刚想闭目等死,忽地听不到远处又传来“丝丝,丝丝”的响声,那声音跟这毒蛇发出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洛阳公主叹道:“一条蛇都不知如何对付,又来了一条,看来真的要命丧此地了。”
她正这样想着,远处“丝丝”声忽地急了起来,这条正将头慢慢俯向洛阳公主的蛇,阴森的蛇头在空中顿了顿,然后渐渐地将头抬起。
远处的草丛中,那“丝丝,丝丝”之声,忽缓忽急,忽长忽短,似在召唤,又似传达着什么。
这条蛇似乎听到了,它迟疑了一会,然后缓缓地移动身子,往那边的草丛中滑去。
洛阳公主吁了一口气,她见那蛇游出不远,草丛中的“丝丝”声不响了,毒蛇马上停住不动,蛇头高高直起,好像在寻找什么。
正在这时,草丛一晃,有一块东西飞出,“啪”的一声,正击中毒蛇的头,毒蛇立时瘫在地上。
洛阳公主惊异不已,只见草丛又晃,慢慢地站起一个人来——
诸葛成龙!
原来是诸葛成龙用石块打死了毒蛇。
洛阳公主一阵激动,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吓出的冷汗,竟湿了衣服。
诸葛成龙抱着一捆刚采来的药,飞快奔到洛阳公主身边,关切道:
“公主,怎样了?”
洛阳公主本来昏昏欲睡,全身乏力,经刚才一吓,出了身冷汗后头脑竟变得十分清醒,自己用手一摸额头,也不烫了,喜道:“你看,我已经好了。”
诸葛成龙连忙去摸她的额头,笑道:“公主的伤寒是没事了,不过刚才,差点……”
想到刚才的情形,洛阳公主还在后怕。
她说道:“草丛里的嘶嘶声是你发出的?”
诸葛成龙点头道:“我在清源山时,爹曾教过我一些诱唤毒蛇猛兽的技巧,当时我还坚持以为学好武功,能杀死毒蛇野兽就够了,想不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洛阳公主这时坐了起来,问道:“可是那蛇刚游出不远,你为什么又不响了?”
诸葛成龙道:“我虽然能学蛇发音,可是,若离得太近,总会被发现是假的。
“蛇乃阴毒凶险之物,万一被发现的话,可不好对付。
“所以,我在它迟疑而未发觉之际,一击而中,杀了它。”
洛阳公主仰头,只见清辉透彻,树影明丽。
诸葛成龙这时道:“公主的病已好,咱们明天一早就可出山了。”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