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善人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十六年前,那是卡希魔多星期日晴朗的早晨,圣母院弥撒结束后,发现前庭左首的木榻上放了一个小生灵。木榻正对着圣克里斯托夫大雕像,还有骑士安图瓦·德·艾萨尔的石雕跪像,在对面仰望着圣徒,那是一四一三年置放的,当年有人企图掀倒圣徒和信徒这两尊雕像。按当时的习俗,弃婴置放在木榻上,就是求人发善心收养,谁愿意都可以抱走。木榻前有一个铜盘,是投放施舍的。
我主纪元一四六七年,卡希魔多日的早晨,躺在木榻上那个活物,显然引起人们的极大好奇;一时观者如堵,但大部分是妇女,几乎都是老太婆。
其中四位老妪站在最前列,腰弯得也最低,瞧着这张木榻,从那连风帽的斗篷能看出,她们是哪个修女会的。
“这算什么弃婴,简直就是个讨厌的怪物。”
“您还没有看出来,这小怪物少说有四岁了。”
“这个小怪物”(即使我们,舍此也难以找出别种称呼),的确不是新生儿。这是一小堆肉,装在麻布袋里,鼓鼓囊囊,拼命地蠕动,布袋上印着当时的巴黎主教纪尧姆·夏提埃先生姓名的缩写。布袋口露出一个畸形的脑袋,只见一头蓬乱的棕发、一只眼睛、一张嘴巴和牙齿。那只眼睛在流泪,那张嘴巴在啼叫,那牙齿仿佛只想咬人。整个一堆在麻袋里挣扎,吸引过来的人越聚越多,使围观的人不胜惊讶。
“要照我的想法,”约翰娜·德·拉塔尔姆高声说,“巴黎老百姓不能让这个小巫师躺在木板上,最好把他扔到一堆柴火上。”
“扔进熊熊燃烧的柴堆里!”另一位老妪也说道。
有个年轻教士来了好一会儿,他神态严肃,额头宽阔,目光深邃。只见他默默拨开人群,端详那个“小巫师”,伸出手去护住;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所有修女都在热心地描绘“柴堆的熊熊火焰”。
“我收养这孩子。”教士说道。
他用教袍一兜,将孩子带走。众人瞠目结舌,目送他走开。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由教堂通修士院的红门里。
一阵惊愕之后,一个嬷嬷说:“这个年轻神学生克洛德·弗罗洛先生是个巫师。”
二 克洛德·弗罗洛
提起克洛德·弗罗洛,确非寻常之辈。
他出身中等家庭,按上个世纪粗俗的语言,有不同的叫法,称为上等市民或者小贵族。他的家庭从帕克莱兄弟继承了蒂尔夏普采邑。那片采邑原属巴黎主教管辖,为了其中的二十一栋房子,在十三世纪打了许多场官司。现在,克洛德·弗罗洛作为采邑的主人,位于一百四十一位领主之列,享有巴黎及其城乡的年贡。有鉴于此,他的姓名长期载于存放在田园圣马尔丹教堂的档案中,排在属于弗朗索瓦·勒雷的唐卡维尔公馆和图尔学院之间。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幼年,就由父母决定献身神职。他是从拉丁文学习认字看书的,并养成低头垂目、轻声说话的习惯。他在童稚之年,就被父亲送进大学城托尔希学院,过着隐修学习的生活,在经书和希腊文辞典中长大成人。
不过,这孩子生性忧郁,总是一老本分,不苟言笑,学习十分勤奋,领悟得很快。在课间游戏时,他从不吵吵嚷嚷,也不同福瓦尔街那些酒徒胡混。
他经常出入约翰·德·博韦街的大小学堂。山谷圣彼得教堂的神甫,每次到圣旺德日西尔学校开始宣讲教会法典时,首先注意到总靠着一根柱子站着的一名学生,那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只见他携带了羊角墨水瓶,用嘴咬着鹅毛管笔,垫着磨损的膝头记录,冬天还要往手指上呵气。每星期一早晨,歇夫·圣德尼学校一开门,神学博士米勒·狄利埃先生看见头一个气喘吁吁跑来听讲的,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因此,这个年轻的神学生虽然才十六岁,在神秘神学方面比得上教堂的神甫,在经文神学方面比得上宗教评议会的神甫,在经院神学方面比得上索邦神学院的博士。
修完神学课程,他又急忙攻读法典。
他吃透了法典之后,又潜修医学和各种自由学科,攻读了草药学、膏药学,成了热症、扭伤、骨折和疔疮方面的专家。雅克·德·埃斯尔如若在世,一定会接受他为内科医生;同样,理查德·艾兰也会接受他为外科医生。在自由学科方面,他先后获得了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他还攻读语言,学会了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三座圣堂,当时很少人能够升堂入室。他如饥似渴,不断获取和积累知识的财宝。到了十八岁,他修完了四个学院的全部课程。这个青年似乎认为,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求知。
大约这个时期,即一四六六年盛夏时节,流行一场大瘟疫,仅在巴黎子爵采邑,就夺走了四万多人的性命,据约翰·德·特洛伊说,其中就有“国王的星象师阿努尔,一个聪明而有趣的好人”。大学城里盛传,瘟疫在蒂尔夏普街尤为猖獗,而克洛德的双亲所住的采邑,恰恰就在那条街上。年轻的神学生惶惶不安,赶紧跑回家去,一进门才知道,父母已于头天晚上双双病故,只抛下一个小弟弟,在摇篮的襁褓中呱呱啼哭。克洛德一家人,只留下这个小弟弟了。年轻人抱起孩子,离开家门,边走边考虑。从前,他完全生活在学问中,此后,他开始在现实中生活了。
这场灾祸,是克洛德生来所面临的一次危机。他成了孤儿,但又是长兄,十九岁就当了家长,便从学校的梦幻中猛醒,回到尘世中来。于是,他大发悲悯之心,对这个孩子,自己的弟弟产生挚爱和献身精神:他这样一个只爱书本的人,忽然有了常人的亲情,这真是美妙的奇事。
从此,克洛德感到肩负重担,便极为严肃地对待生活了。有小弟弟占据他的头脑,这不仅成为他的娱乐,而且成为他研究学问的宗旨。他决心对上帝负责,全身心献给这孩子的前途,决心一辈子不要女人,不要孩子,只保证弟弟的幸福和前程。从此,他更加专心致力于教职的使命。由于他品德高尚,博学多才,采邑又直接附属于巴黎主教,教会的大门自然为他敞开。年仅二十岁,他就得到教廷的嘉惠殊恩,当上了神甫,成为圣母院中最年少的教士,主持人称“懒汉圣坛”的最晚的弥撒。
同时,他越发潜心研读,即使偶尔放下心爱的书本,也只是出去个把钟头,跑到磨坊去看一看。这样苦学苦修,在他这种年龄是难能可贵的,因此,他很快就博得修院上下的敬重和钦佩。他博学的声望也从修院传到百姓中间,赢得“巫师”的绰号,这一小小的改篡,在当时也是常有的事。
懒汉圣坛就在唱诗室通向中堂的右侧门旁边,离圣母像不远。卡希魔多日那天,克洛德到懒汉圣坛做完弥撒,回去时看见弃婴木榻围了一堆人,听到几个老太婆唧唧喳喳的议论,这便唤起他的注意。
就这样,他走近那个遭人痛恨威胁的不幸的小东西。可怜的孩子身体畸形丑陋,遭到遗弃,这情景惨不忍睹,克洛德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弟弟,头脑里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万一自己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会被置放在弃婴木榻上,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于是他百感交集,悲悯之心油然而生,就把孩子抱走了。
他把孩子从麻布口袋里抱出来一看,的确是个畸形,丑陋不堪。可怜的小魔鬼左眼上长了个瘤子,脑袋缩到脖腔里,脊椎骨弯曲,前胸隆起来,双腿也打弯,不过,看样子生命力倒很旺盛,虽然听不懂他咿咿呀呀讲的是什么语言,但那啼叫声却很有力量,表明体格十分健壮。
克洛德给养子洗礼,取名为“卡希魔多”,也许他想以此纪念收养孩子的日子,也许他想以名副实,表明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天生的形体残缺不全。确实如此,卡希魔多,独眼,驼背,又是罗圈腿,只能说“三分像人”。
三 怪兽群有怪牧人
时光流逝,到了一四八二年,卡希魔多已经长大成人,多亏义父克洛德·弗罗洛的保举,在圣母院当敲钟人已有数年;而克洛德·弗罗洛也多亏恩公路易·德·博蒙的保举,当上了若萨的主教代理。
就这样,卡希魔多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
日子一长,在敲钟人和主教堂之间,便结下了难以描摹的不解之缘。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身份不明、形体又丑陋,从小就被这双重不可逾越的魔圈困住,他习惯于生活在收养他的宗教壁垒中,对外部世界一无所见。随着他的发育成长,圣母院相继是他的蛋壳、巢穴、家园、祖国,乃至宇宙。
在这个生灵和这个建筑物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先天而神秘的和谐。他还幼小的时候,就在穹窿的黑暗中歪歪斜斜,一蹿一跳,拖着步子走路,虽为人面却有兽躯,真像一个天生的爬行动物,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石板地上,周围尽是罗曼式斗拱投下的怪影。
后来,他下意识地第一次抓住钟楼的绳索,吊在上面,摇动起大钟,他的义父克洛德听了,就觉得那是孩子伸展舌头,开始说话了。
他始终顺应大教堂,就这样渐渐发育成长,在教堂里生活,睡觉,几乎从不出去,每时每刻都接受周围神秘的影响,可以说镶嵌在里面,成为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结果酷似教堂了。请允许我们这样描绘:他那躯体的一个个棱角,恰好吻合建筑物的一个个凹角;看来,他在里面不仅仅是一个住客,而且是天生的肌体。甚至可以说,他以教堂为体形,如同蜗牛以其壳为形状一样。教堂就是他的寓所、洞穴和躯壳。他本人和古教堂关系极为笃深,本能上就息息相通,具有深厚的磁性亲缘,深厚的物质亲缘,因而他黏附于教堂,在一定程度上就像乌龟紧紧贴着甲壳。凸凹不平的大教堂,就是他的甲壳。
无须提醒读者,我们描述一个人和一座建筑物这种奇特、对称、直接,近乎同质的结合,不得不用借喻之法,自然不要死抠字面的意思;同样也无须赘述,在如此漫长而亲密的相处中,他对整个教堂又该是多么熟悉。这座教堂,就是卡希魔多特有的寓所,无深处不钻,无高处不登,哪儿他都去过。有多少回,他仅仅抓着浮雕,就从教堂正面攀援上去好几层。两座钟楼犹如孪生的巨人,那样高峻,那样凶险,那样骇人,可是人们常常看见他像只壁虎,爬在陡立的钟楼墙壁上,既不眩晕,也不害怕,毫不惊惧而发抖;看着在他的手下,钟楼那么温柔,那么容易攀登,真好像被他驯服了。在这巍峨的大教堂悬崖峭壁间,他终日蹿跳,攀登并嬉耍,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猿猴或羚羊,如同意大利南部海滨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能游泳,幼年就跟大海嬉戏。
不仅他的身体,就连他的灵魂,也是按照大教堂的模子塑造成型的。在这样扭结盘陀的皮囊里,在这样野性的生命中,这颗灵魂长了何等迂曲的褶纹,成为何等奇异的形状,究竟处于什么状态,这里很难描述清楚。卡希魔多生来就是独眼,驼背,跛足。克洛德·弗罗洛也以极大的耐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教会他说话。然而,这个可怜的弃婴也是在劫难逃,当了圣母院的敲钟人,十四岁上又得了一种残疾:耳朵鼓膜被钟声震破,从此变为聋子,这一下就无以复加了。造化本来为他敞开的通向外界的唯一大门,却訇然永远关闭了。
这个门户一关闭,就截断了透进卡希魔多心灵的明亮快乐的唯一光线。从此,他的灵魂就堕入黑夜的深渊。这个苦命人的忧郁,也同他的畸形一样,发展到了极致,不可治愈了。再说,他耳朵一聋,在一定程度上也随之变成哑巴。因为,他一发现自己聋了,就不想惹人耻笑,决意沉默不语,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偶然打破沉默。他的舌头,克洛德·弗罗洛费尽苦心才给解开,他又情愿结扎起来了。因此,即使迫不得已要开口说话,他的舌头也变得僵硬,不听使唤了,如同一扇门合叶锈住一样。
现在,我们如能透过这层坚硬的厚壳,尽量深入卡希魔多的灵魂,如能探测这畸形肌体的幽深之处,如果我们有办法借助火炬,从背后观察这些不透明的器官,勘察这个混浊不清的生灵的黑暗宇内,探明那密室暗道、死角异域,以强光突然照亮他那紧锁在洞穴里的灵魂,那么一定会发现那不幸的灵魂处于多么可怜的姿态,发育不良而佝偻枯萎,就像威尼斯铅矿里的囚徒,腰折成两段,老死在状如石厘的低矮狭小的矿坑里。
肉体畸形,精神也必定萎缩。卡希魔多几乎感觉不到以他形象长成的灵魂,在体内还能盲目地活动。外界事物的映像,要经过大大的折射,才能达到他的思想。他的头脑是一种奇特的介质,意念通过便完全扭曲变形。对外界的反应,经过这种折射,势必散乱无序,面目全非了。
由此产生了视觉上的种种幻象、判断上的种种悖谬;思想也时而疯狂,时而痴愚,产生了种种游移偏执。
这个肌体天生残疾,第一个后果就是扰乱了他投向物体的目光。他几乎接收不到视觉的直接反应。外界距他比距我们似乎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个结果,就是变得凶狠了。
他的确凶狠,这是因为他粗野,他粗野又是因为他丑陋。他这种天性,也同我们的天性一样,自有一套逻辑。
他的体力异常发达,这也是他凶狠的一个原因。霍布斯说:“健壮的孩子天生凶狠。”
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卡希魔多也许并非天生凶狠。他刚踏入人世,恐怕就感觉出,后来又看到自己受人奚落、厌弃和排斥。他所听到的人话,无非是嘲笑和诅咒。及至长大,他发现周围对他只有仇恨,于是接过这种仇恨情绪,同时也学会了人所共有的狠毒。他拾起了别人用来伤害他的武器。
总而言之,他要把脸转向人是非常勉强的。有他的大教堂就足够了。教堂里布满了大理石雕像,尽是国王、圣徒、主教,至少他们不会冲他发笑,只是向他投去平静而和善的目光。其他雕像虽为妖魔鬼怪,但是对他卡希魔多绝无仇恨;他们之间何其相似,是不会仇视的,倒是要嘲笑其他所有人。圣徒是他的朋友,为他祈福;魔鬼也是他的朋友,终日护庇他。因此,他时常久久地向雕像倾诉衷肠,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一尊雕像前,单独交谈,一有人来就急忙跳走,就像情人正唱小夜曲时被人撞见一样。
对卡希魔多来说,大教堂不仅是一个社会,而且是全宇宙,是整个大自然。有鲜花始终盛开的彩绘玻璃,他不向往别的花园;有萨克逊式柱顶上石刻的落满鸟雀的茂盛树丛,他不追求别的树荫;有那两座矗立的钟楼,他不梦想别的山峰;同样,他也不渴望别的海洋,钟楼脚下的巴黎,浪涛就日夜鸣响。
在这慈母般的建筑物中,他首先喜爱的还是钟。那一口口钟唤醒他的灵魂,让灵魂在洞穴里凄惨收拢的双翼展开,有时也使他欢快起来。他喜爱钟,时常抚摩,对钟说话,也懂得钟的语言。从中轴尖塔的那一组钟,直到门廊上面的那口大钟,他无不满怀着柔情。中轴尖塔和两座主钟楼,在他眼里就是三个大鸟笼,由他喂养的鸟儿只为他歌唱。然而,把他耳朵震聋的也正是这些钟,不过,母亲还不是往往最疼爱给自己带来最大痛苦的孩子。
这些钟声是他唯一还能听得见的;这也是事实。从这个角度说,他最喜爱那口大钟。在这个家庭里,节庆日子在他周围欢蹦乱跳、吵吵闹闹的姑娘中,名叫玛丽的大钟,则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独自在南钟楼里,旁边有一口个头儿小点儿的钟,关在小点儿的笼子里,那是她妹妹雅克琳,是以约翰·德·蒙塔居的妻子姓名命名的。约翰·德·蒙塔居虽然捐赠了这口钟,后来还是没有逃脱厄运,被押上鹰山,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北钟楼里还有六口钟,中轴尖塔则挂着六口钟,以及从圣周四晚饭后到复活节的头天早晨才敲响的一口木钟。卡希魔多在后宫豢养的,总共十五口爱钟,大玛丽则最受宠幸。
钟乐齐鸣的日子,卡希魔多那种高兴劲儿,是无法形容的。主教代理一放他走,对他说一声:“去吧!”他就急速登上钟楼的旋梯,上楼比别人下楼还快。他气喘吁吁跑进大钟凌空的房间,满怀爱心,默默地端详片刻,然后轻柔地对大钟说话,用手爱抚,如同爱抚即将远行的一匹骏马。对大玛丽要付出的辛劳,他感到心疼。爱抚一阵之后,他就吆喝在钟楼下面一层的助手可以开始了。助手们吊在绳索上,绞盘开始轧轧作响,那巨型金属圆盅缓缓摇动起来。卡希魔多注视着,心怦怦直跳。钟锤刚一撞上青铜的钟壁,就震动了他登在上面的木架。卡希魔多同大钟一起颤动。哈!他喊道,同时发出一阵狂笑。只见大钟摇摆的速度加快,幅度越来越大,卡希魔多的独眼也越睁越圆,射出火一样的光芒。终于,钟乐齐鸣,整个钟楼都颤抖了:木架、铅顶、石壁,从桩基直到顶层的梅花装饰,都一齐吼叫起来。卡希魔多激动万分,满口喷着白沫,他跑来跑去,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颤抖。这时,大钟大发雷霆,左摇右摆,青铜大口忽而冲向钟楼这边侧壁,忽而冲向那边侧壁,咆哮声传出一二十公里。卡希魔多对着这张大口,随着大钟来回摆动,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吸着这令人震悚的气息,时而望望脚下二百多尺熙熙攘攘的广场,时而看看每秒钟都冲他耳朵吼叫的巨大铜舌。这是他能听见的唯一话语,是打破他这寂静世界的唯一声响。他无比欢畅,如同鸟儿沐浴着阳光。突然,他受到大钟狂热的感染,眼神变得异乎寻常,等着大钟摆过来,就像蜘蛛等待苍蝇,猛地纵身扑上去,抓住青铜巨怪的耳朵,身子悬空吊在沉渊之上,投进大钟的疯摇狂摆之中,他紧紧夹住双膝,用脚跟驱策,以全身的冲击和重量,促使大钟倍加疯狂地震荡。这时,钟楼都摇晃起来,卡希魔多则大喊大叫,牙齿咬得咯吱乱响,棕红头发倒竖起来,胸脯呼哧呼哧像风箱一样,独眼也喷出火焰,而巨钟在他身下喘息着嘶鸣;在这种时刻,圣母院的大钟不复存在,卡希魔多也不复存在了,全部化为一场梦幻、一阵旋风、一阵狂风暴雨;这是以声响为坐骑的眩晕,是腾云驾雾的精灵,是半人半钟的怪物,是骑着鹰翼马身的青铜怪物狂奔的可怕的阿斯托夫。
有这样一个奇异的人物存在,不知为什么整座教堂就生气盎然。他身上似乎逸出——至少按照百姓夸大的迷信说法——似乎逸出一种神秘气息,使圣母院的所有石头都活跃起来,使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都突突悸动。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就能幻觉列廊和门道里上千尊雕像变活了,纷纷动起来。的确如此,大教堂就像一只动物,对他百依百顺,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发出洪亮的吼声。大教堂无时无处不着附卡希魔多,犹如无所不在的家神。可以说是他给了这宏伟的建筑以活气。他的确无处不在,化成无数的卡希魔多,遍布于这座教堂的各个角落。有时,钟楼顶端出现一个怪样侏儒,人们望见都非常惊骇,只见他攀登,蛇行,四足并用匍匐移动,要从外壁下到深渊,从一个棱角跃到另一个棱角,要钻进一尊女妖雕像的腹部搜寻:那就是在掏乌鸦巢的卡希魔多。有时,在大教堂一个黝暗的角落里,人们会撞见一个活怪物,就像神色忧郁、蹲在那里的狮首羊身龙尾喷火兽:那就是沉思中的卡希魔多。有时在钟楼下面,又会瞧见一颗大脑袋和畸形的四肢,拽着一根绳索拼命摇晃:那就是敲晚祷钟或三经钟的卡希魔多。深夜,时常能看见钟楼顶和半圆殿周围锯齿侧影的纤细栏杆上,有一个丑陋的形体在游荡:还是圣母院的那个驼子。于是,住在附近的女人都说,整个大教堂都显得那么怪异,显得那么神奇而可怖,到处都有睁大的眼睛、张开的嘴巴;经常听见这怪诞教堂周围有吼叫声,那是伸长脖子、张着大口日夜守护的石犬、石蟒和石龙。如果是在圣诞节夜晚,大钟声嘶力竭,似乎召唤信徒们来做热烈的午夜弥撤,而教堂阴沉的门脸神态也很怪,真让人以为那花棂圆窗凝视着人群,走进去的人群是被大拱门吞噬了。这种种印象,都是因卡希魔多而产生的。如果在埃及,人们会奉他为这座庙宇的尊神;然而中世纪,人们却认为他是这里的鬼怪;其实,他是这座大教堂的灵魂。
因此,凡是知道有卡希魔多存在过的人,都觉得圣母院如今荒凉了,毫无生意,死气沉沉。他们感到什么东西消逝了。这个巨大的躯体已经中空,只剩下骨架子,灵魂离开了,只能见到灵魂空出的地方,仅此而已。就好像一具骷髅头骨,还有眼睛窟窿,却没有目光了。
四 狗和主人
卡希魔多嘲弄和仇恨别人,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爱如大教堂,甚至犹有过之,那就是克洛德·弗罗洛。
说来很简单。正是克洛德·弗罗洛把他捡来收养,给他吃喝,把他养大。小时候,有狗和孩子追赶吼叫,卡希魔多总是躲藏在克洛德·弗罗洛的胯下。正是克洛德·弗罗洛教他说话、识字和写字。最后,还是克洛德·弗罗洛让他当了敲钟人。把大钟许配给卡希魔多,就等于把朱丽叶许配给罗密欧。
因此,卡希魔多觉得义父恩重如山,他深挚而又无限地感激。尽管义父神色往往阴沉而严峻,说话通常简短、生硬而又专横,但是他的感激之情却一如既往,未曾稍减。对于这位主教代理,卡希魔多既是最忠顺的奴隶、最听话的仆人,也是最警觉的猛犬。可怜的敲钟人耳朵震聋之后,他和义父之间就形成一套只有他俩才懂的神秘的手势语言。这样,卡希魔多还保持通话的,也只有主教代理这一个人了。在这人世上,他只同两样东西有关系:一是圣母院,一是克洛德·弗罗洛。
主教代理对敲钟人具有无与伦比的支配力量,而敲钟人对主教代理也怀有无与伦比的依恋之情。只要克洛德打一个手势,只要卡希魔多想讨义父喜欢,他就会从钟楼顶上跳下去。卡希魔多的体力发达到了极点,却盲目地听从另一个人支配,这真是一件奇事。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儿子对父亲的忠孝,也意味着一颗灵魂受另一颗灵魂的迷惑。一个可怜而蠢笨的肌体,面对一种高深莫测、超群绝伦的智慧,只能俯首帖耳,垂目乞怜。总而言之,最主要的还是感恩戴德。感激之情达到极限,简直无可比拟了。这样一种品德,跟常人中最完美的事例,也不能同日而语。可以这样说,卡希魔多爱主教代理,远远超过任何一条狗、任何一匹马、任何一头大象爱其主人的程度。
五 克洛德·弗罗洛续篇
一四八二年,卡希魔多年近二十岁,克洛德·弗罗洛则三十六岁左右:一个长大了,另一个已具老态。
克洛德·弗罗洛不再是托尔希学校那个单纯的学生、小弟弟的深情保护者,也不再是精通许多事情、又不懂许多事情的爱幻想的年轻哲人。现在,他是一个严肃冷峭、面孔铁板的教士,世人灵魂的掌管者,又是若萨的主教代理先生、主教的副手,担任蒙莱里和夏多福两地的首席神甫,管辖一百七十四位乡村本堂神甫。他是一个威严而阴郁的人物,整个面孔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大额头,一副沉思的样子,每回他抱着双臂,脑袋低低垂在胸前,神态庄严地从唱诗堂高高的尖拱下缓步走过,那些身穿白长袍和礼服的唱诗童子、圣奥古斯丁教堂的教友、圣母院的神职人员,都会不寒而栗。
如果说他渐趋老态,学问中出现了深渊,那么深渊也在他的心灵里形成了。至少,我们要是审视他的面孔,看见他那灵魂透过阴云才闪现出来,就有理由相信这一点。他那宽阔的额头拔了顶,脑袋总是低垂着,胸膛时时发出叹息,这些究竟是何缘故呢?他两道眉毛紧锁在一起,就像要斗架的两头公牛,是什么隐秘的念头,又使他嘴唇泛起苦笑呢?他残留的头发为什么已经花白?他那目光有时非常明亮,犹如火炉眼,那又是什么火在内心燃烧呢?
这种心潮汹涌激荡的种种征象,在这篇故事开场的时候,尤其达到十分强烈的程度。不止一次,圣诗班童子看见他一个人在教堂里,目光异常明亮,就吓得赶紧跑掉。不止一次,在唱诗堂做法事时,旁边的神甫听见他在“全声部”素歌中,插进了无法理解的话语。还有,在河滩为教士们洗衣服的妇女,也不止一次惊骇地发现,主教代理的白法衣上有指爪的掐痕。
然而,他的行止倍加谨严,更加堪称表率了。既由于身份,也由于性格,他一向不近女色,现在似乎更加憎恶女人了。只要听见丝绸衣裙的声音,他就急忙拉下风帽,遮住眼睛。他洁身自好达到不近情理的程度。
此外,人们还注意到,一段时间以来,他越发憎恶埃及和茨冈女人了。他曾请求主教颁布一项法令,禁止吉卜赛女人到圣母院前庭广场敲手鼓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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