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正看看古代法官
公元一四八二年,贵族罗伯尔·戴图维尔官运亨通,这位骑士是贝讷领主、马尔什地区伊夫里和圣安德里两地男爵、国王的参事和侍从官,实授巴黎府尹之职。众所周知,这是个美差,与其说是显位要职,不如说是私有领地;约翰内斯·莱曼诺斯就说过:“这一官职还握有治安大权,并享有不少实惠和特权。
罗伯尔·戴图维尔大人作为巴黎府尹和巴黎子爵,不仅掌握本职的审判权,而且还削尖了脑袋,积极插手朝廷的重大案件的审理。凡是稍微高贵一点的头,无不先经过他的手,然后才落入刽子手的掌中。
节日的第二天,所有人都感到烦闷,而这位司法官大人尤其如此,因为他要负责清除巴黎每次过节所造成的垃圾:这里“垃圾”一词,具有本义和引申意义。再说,他还要去大堡出庭问案。我们早已注意到一个现象,法官通常设法在心绪不佳的日子开庭,以便以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总能找个冤大头发泄自己的恶气。
不过,没等他到场就开庭了。他的分管民事、刑事和私事的副手们,根据惯例替他干起来;从早晨八点钟起,几十名男女市民就来到小堡的昂巴公判庭,被驱赶到一道结实的橡木栅栏和墙壁之间的阴暗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旁听府尹大人的副手、小堡公判庭庭长弗洛里昂·巴勃迪安先生审案,看他颠三倒四,胡判乱判民事和刑事案件,不啻观看一场丰富多彩、妙趣横生的演出。
审判厅低矮狭小,圆形的拱顶。上首摆一张雕有百合花的大桌案,正中一张雕花橡木太师椅现在空着,乃是府尹大人的坐席;左侧一张凳子,坐着弗洛里昂庭长。录事坐在下首,正记录供词。对面是听众。门前和桌案前站着府尹衙门的许多警卫,身穿缀有白十字的紫色粗呢短军服。市民厅的两名警卫身穿半红半蓝的万圣节礼服,守着桌案后面一道关闭的低矮小门。厚厚的墙壁只开了一扇尖拱小窗,射进一月份的惨淡光线,映现两张丑陋的面孔:一个是拱顶正中悬吊的石刻的狰狞魔鬼,一个是厅堂上首坐在百合雕花桌案侧面的法官。
请想象一下大堡庭长弗洛里昂·巴勃迪安那副尊容吧:他坐在府尹公案的侧首,双肘支在两摞案卷之间,一只脚踏着棕色粗呢长袍的下摆,红赤赤、恶狠狠的脸缩进白色羔皮的领子里,两道眉毛就像从皮领上脱落下来的,一对眼睛总是眨动,腮帮子威严地坠下两块肥肉,到下颏则贴在一起。
且说庭长大人失聪了。对于一位庭长,这当然是微疵。别看耳朵不灵,弗洛里昂大人照样判案,总能恰如其分地做出终审判决,不得上诉。的确,当审判官的,只要摆出听案的样子就够了,这是公正判案的唯一主要条件,而庭长大人完全称职,因为他的注意力绝不会受到任何声音的干扰。
卡希魔多,被五花大绑,全身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还严加看守。一队警士把他团团围住,由巡防骑士亲自押解;那骑士的军装上,前胸绣着法兰西纹章,后背绣着巴黎城徽。再看卡希魔多,除了他那畸形的躯体之外,全身没有一点可以解释何以对他这样剑拔弩张。他脸色阴沉,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那只独眼只是偶尔瞧瞧全身捆缚的绳索,隐含着愤怒的神色。
卡希魔多也环视了一下周围,不过眼睛暗淡无光,妇女们都不觉得他可怕,指指点点,拿他当个乐子。
这工夫,弗洛里昂庭长大人正仔细翻阅录事呈上的控告卡希魔多的案件,半晌阅毕,似乎又思考了片刻。他每次问案,总要先采取这样的谨慎步骤,弄清被告的姓名、身份和罪状,做到心中有数,预料被告会如何狡辩,自己再如何反驳,不管审讯多么迂回曲折,他总能应付得了,不大显出自己失聪。对他来说,案卷就是给瞎子领路的狗。纵然他这种残疾有所表现,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提出令人费解的问题,让一些人觉得挺深奥,让另一些人觉得很愚蠢,无论哪种情况也无伤大雅,因为一位法官被人看做愚蠢还是深奥,这都无所谓,就怕让人知道是个聋子。因此,他千方百计地掩饰,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重听,而且通常装得还很像,就连他本人都产生了错觉。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实在比人们想象的要容易。凡是驼背,走路总好昂首阔步,凡是结巴,总好高谈阔论,凡是聋子,总好窃窃私语。至于弗洛里昂大人,他认为自己的耳朵,大不了有点不听使唤而已。这是关于他的耳朵,他向公众舆论作出的唯一让步,还得逢他审视良心、开诚相见的时刻。
且说他吃透了卡希魔多的案情之后,就把脑袋向后一仰,眯缝起眼睛,以便增添几分威严和公正廉明,殊不知这样一来,他既聋又瞎了。若是缺乏这两个条件,他就算不上十全十美的法官了。他就是摆出这等威仪开始问供:“姓名?”
然而这时,却出现一种超出“法律规定”的情况,就是一个聋子审问一个聋子。
卡希魔多无从知晓问他什么话,也就没有回答,独眼一直盯着法官。法官是个聋子,也无从知晓被告同样是个聋子,还以为他像一般被告那样回答了问题,就继续有板有眼、愚蠢而机械地问供:“好。年龄?”
这个问题,卡希魔多照样不回答。法官倒觉得回答满意,又接着问道:“那么,职业呢?”
被告仍旧一言不发。这时,旁听的人都面面相觑,开始低声议论。
“好啦。”庭长泰然自若,以为被告答复了第三句问话,就接着说道:“你被告到本庭,罪状如下:第一,深夜扰乱治安;第二,行为不端,对一名浪荡女子欲行无礼,‘侮辱一名娼妓’;第三,图谋不轨,抗拒国王陛下的禁军巡警。这些罪状,你必须从实招来——录事,被告刚才交代的,都记录在案了吗?”
这句话问得太不凑巧,从录事到听众,全场哄堂大笑,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法遏制,而且感染了所有人,连两个聋子都觉察到了。卡希魔多回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驼背;弗洛里昂大人跟他一样惊讶,但是推测全场哄笑,是被告回答时出口不逊引起的,而又见他那么一耸肩,就更觉得此事一目了然,于是怒斥道:“混账,胆敢如此回答,就该处以绞刑!你明白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吗?”
他这样申斥,非但不能阻止全场哄笑,反而更让大家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一个个笑得更凶,就连市民厅的警卫们也都忍俊不禁,而他们本来是清一色的黑桃J痴呆的形象。唯独卡希魔多仍然保持严肃的表情,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法官越来越恼怒,认为有必要以同样严厉的口气,继续发威审问,以此降伏被告,震一震听众,迫使他们恢复敬畏的态度。
“你这么强词夺理,胆敢藐视本庭长,看来是个阴险刁悍的家伙。本官掌管巴黎治安警察,负责调查各种犯罪案件、不轨行为,督导各行各业,查禁欺行霸市的垄断,保养市内街道,制止倒卖家禽和野味,监督称量木柴和其他木料,清除街道上的污泥和空气中的传染病菌,总而言之,为了公共福利事业不辞辛劳,既无供奉,也不指望任何额外的报偿!你知道不知道,本官名叫弗洛里昂·巴勃迪安,是府尹大人的助理,还兼任警察督监、调查官、督导官和检验官,在府尹衙门、司法管区、财产抵押署和初审法庭,等等,都享有同样的权利……”
聋子对聋子说话,是没有理由住口的。如果不是低矮的后门猛然打开,让进府尹大人,天晓得弗洛里昂先生在雄辩的大海中荡舟,奋力划桨,到什么时候才肯上岸。
看到府尹大人进来,弗洛里昂先生并没有戛然住口,而是半转过身去,把刚才轰击卡希魔多的如雷咆哮,又突然移向府尹大人,说道:“卑职请大人裁决,严惩公然藐视本庭的这名被告!”
说罢,他气喘吁吁地坐下,连连擦汗,只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像泪水一般打湿了摊在他面前的羊皮纸。罗伯尔·戴图维尔皱起眉头,十分严厉地指了指卡希魔多,以示警告;聋子这才注意,多少明白一点儿。
府尹向被告厉声问道:“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坏事,被押到这里来啦?”
可怜的家伙以为府尹问他姓名,便一反往常,打破沉默,以嘶哑的喉音答道:“卡希魔多。”
答非所问,又引起哄堂大笑。罗伯尔大人气得满脸涨红,怒道:“浑蛋,你连我也敢嘲笑吗?”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希魔多答道,他还以为法官要他说明职业。
“敲钟的!”府尹重复道;上文说过,他早晨醒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样奇怪的回答,更是火上浇油。“敲钟的!我要让人拉你去游街,用鞭子在你脊背上打钟!听见了吗,浑蛋?”
“您想知道我的年龄吧,”卡希魔多说道,“到了圣马尔丹节,我想就该满二十岁了。”
这也太放肆了,府尹已忍无可忍。
“哼!可恶的东西,你敢藐视本堂!执刑警士,把这个家伙拉到河滩耻辱柱上,给我狠狠地打,再绑在轮盘上转一小时。上帝的脑袋,叫他尝尝我的厉害!我命令,派四名宣过誓的号手,到巴黎子爵采邑的七领地,晓谕本判决。”
录事立即书写判决书。
“上帝的肚子!瞧他判得真棒!”学子磨坊约翰·弗罗洛在角落嚷道。
府尹转过头来,炯炯发光的眼睛再次盯住卡希魔多,说道:“我想,这家伙说了‘上帝的肚子!’录事,再加收骂人罚款巴黎币十二德尼埃,其中半数拨给圣厄斯塔什教堂。我特别信仰圣厄斯塔什。”
几分钟的工夫,判决书就写好了,判词简单明了。府尹衙门和巴黎子爵府的行文,还没有经过蒂博·巴叶大法官和讼师罗杰·巴尔姆的润色加工,还没有被十六世纪初这两位法学大师所培植的诡辩和程序的大树所遮掩,因而从头至尾都明明白白,易懂易行,循此方向可直达目的地:每一条小径都不弯曲,也没有荆丛,一眼就能望见尽头是车轮、绞架还是耻辱柱。至少明白走向何处。
录事把判决书呈上,府尹盖上大印。然后,府尹大人出去巡视各个审判厅,要把他的心情当天就带到巴黎的所有监狱。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斯潘嘿嘿窃笑。卡希魔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表情又奇怪又无动于衷。
就在弗洛里昂·巴勃迪安庭长看了判决书,正要签发的时候,录事实在觉得那倒霉鬼被判得冤枉,就想争取为他减刑,便尽量凑近弗洛里昂的耳朵,指着卡希魔多说道:“那人是个聋子。”
录事倒希望,弗洛里昂庭长能够同病相怜,在心里萌生对犯人的同情。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弗洛里昂大人根本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失聪,再说,他的耳朵也实在太聋,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不过,他还要摆出听到的样子,回答说:“唔,唔!这就不同了。这情况我还不知道。既然如此,耻辱柱示众就再加一小时。”
他修改之后,就签发了判决书。
二 老鼠洞
请读者允许我们回到河滩广场,昨天为了随格兰古瓦跟踪爱丝美拉达,我们离开了那里。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一片节日后的景象。铺石马路上尽是垃圾,有缎带彩条、破布片、折断的羽饰、灯火的蜡烛油、公共食摊的残渣。许多市民在街上信步,按今天的说法“闲逛”,用脚翻翻烟花的余烬,在大柱厅前愣一会儿神,回想昨天漂亮的帷幔,而今天虽然只看到挂帷幔的钉子,也算品品未尽的余兴了。苹果酒和麦酒贩子滚着酒桶,从一群群人中间穿过去。一些忙碌的人则匆匆过往。开铺子的站在店门口聊天,跟人打招呼。人人都在谈论昨天的节日,谈论外国使团、科坡诺勒、丑大王。大家争先恐后,看谁说得最逗人,笑得最开心。这工夫,来了四名骑警,分立在耻辱柱的四边,吸引广场上很大一部分闲人围观:那些人待在那里无事可干,正闷得发慌,巴不得惩罚什么人添点热闹。
广场各个角落演出的这出喧闹的话剧,读者观赏之后,如果掉转目光,看看堤岸西侧那座半哥特式、半罗曼式的古老楼房罗朗塔,就会发现楼房正面一角有一大部精装本祈祷书,放在遮雨的披檐下,隔着一道栅栏,只能伸进手去翻阅,但是偷不走。祈祷书旁边有一扇狭小的尖拱窗户,正对着广场,窗洞安了两道交叉的铁杠,里边是一间斗室。斗室无门,窗洞是唯一通口,可以透进一点空气和阳光,这是在古老楼房底层的厚厚墙壁上开凿出来的。因为邻近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周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这间斗室就尤其显得幽深冷寂。
这间斗室,大约三百年前在巴黎就出名了。当年,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远征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古老的罗朗塔楼厚壁中开出一室,她关在里面,决心幽居一辈子,门也给砌死了,无论寒冬盛夏,窗洞始终敞着。整个府第送给了穷人和上帝,她只留下这么一间陋室。这位悲痛的大家闺秀,当真关在提前造的坟墓里,一直等了二十年才死去,她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祈祷,就睡在炭堆上,连一块可做枕头的石头都没有,身穿黑色麻布口袋,仅靠过路人怜悯放在窗台上的面包和水赖以为生。就这样,她施舍了家产之后,又接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即将移入另一座坟墓之际,她就把这座坟墓永远留给痛苦的妇女:母亲、寡妇或孤女,她们也要活活埋葬在巨大的痛苦中,或者严苛的苦修里,也有许多苦楚要为别人或自己祈祷。当时的穷苦人用眼泪和祝福,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是他们非常遗憾,这样一位虔诚的女人,只因没有后台而未能列为圣徒。他们当中有些人颇为蔑视教会,曾经期望这事到天堂去办比到罗马更容易,就干脆为亡灵向上帝祈祷,不再理睬教皇了。大多数人也只好把罗朗德死后的名声奉为神圣,把她遗留下来的破衣烂衫当做圣物。巴黎城为了悼念她,特意设了这部公用祈祷书,固定放在小屋的窗洞旁边,让行人随时停下脚步,哪怕只是祈祷一下,如果在祈祷中想起施舍则更好,继承罗朗德的洞穴隐修的那些可怜女人,就不至于完全被人遗忘而饿死了。
三 玉米饼的故事
前两位的步伐也是巴黎妇女所特有的,可以让外省妇女见识见识巴黎的风度。那位外省女子手拉着一个胖小子,胖小子手拿着一张大饼。
这工夫,这三位太太(“夫人”当时只能用于称呼贵妇人)都在同时说话。
“咱们快点走吧,玛伊埃特太太,”三人中最年轻,也是最胖的一个,对外省女人说,“我真担心赶不上了。我们在大堡那不是听说,要即刻把他押到耻辱柱去吗?”
“哎!乌达德·缪斯尼埃太太,您着的是什么急呀?”另一位巴黎女人接过话头,“他要绑在耻辱柱上待两个钟头呢。咱们赶得上。”
这时,玛伊埃特突然叫道:“瞧啊,那边桥头聚了一堆人,正围着什么东西瞧呢。”
“真的,”热尔维丝说道,“我听见鼓声了,想必是爱丝美拉达那小姑娘跟小山羊耍把戏呢。快点儿,玛伊埃特!拉着孩子,加快脚步。您到巴黎来看新奇的事儿,昨天看见了佛兰德人,今天应当看看那个埃及姑娘。”
“埃及女郎!”玛伊埃特一听,猛然掉头要往回走,并紧紧搂住她儿子的胳膊。“上帝保佑!她要拐我的孩子!快走啊,厄斯塔什!”
她沿着堤岸开始朝河滩广场跑去,把那座桥远远抛在后面。这时,她拖着的孩子猛地跌倒,她这才停下脚步喘气。乌达德和热尔维丝从后面追上来。
“那个埃及女郎拐您的孩子!”热尔维丝说道,“您也真能胡思乱想。”
玛伊埃特摇了摇头,好像在想什么。
“这事儿也怪了,”乌达德指出,“对于埃及女人,麻袋女也有同样的念头。”
“麻袋女是什么?”玛伊埃特问道。
“哦!就是古杜勒修女。”乌达德答道。
“古杜勒修女又是谁呀?”玛伊埃特又问道。
“您还说是兰斯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乌达德回答,“那是老鼠洞的隐修女呀。”
“什么!”玛伊埃特惊问道,“就是我们要给她送玉米饼的那个可怜女人?”
乌达德点点头,说道:“正是。等一会儿到河滩广场,您从小窗口就会看见她了。对那些打手鼓、给人算命的流浪的埃及人,她跟您有同样的看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特别憎恨茨冈人和埃及人。可是您呢,玛伊埃特,干吗一看见他们,就这样没命地逃跑?”
“噢!”玛伊埃特双手搂住儿子的圆脑袋,回答说,“我可不愿意遭到帕盖特·香花歌乐女那样的不幸。”
“哦!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您讲给我们听听吧,我的好玛伊埃特。”热尔维丝抓住她的手臂央求道。
“讲讲行啊,”玛伊埃特答道,“不过,你们还是巴黎人呢,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这就讲给你们听,但是也没有必要停下来。帕盖特·香花歌乐女十八岁的时候,是个很美的姑娘,那时我也一样,说起来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一四六一年路易十一加冕,愿上帝保佑当今的王上,那年,帕盖特美极了,也快活极了,走到哪儿,人家都叫她香花歌乐女——可怜的姑娘!——她的牙齿很美,又特别爱笑,总要露给人家看。然而,爱笑的姑娘,到后来只有哭的份儿;美丽的牙齿能毁了美丽的眼睛。香花歌乐女就是这样。她和母亲艰难度日;自从父亲死后,母女俩的生活就一落千丈。做针线活儿,每周挣不到六德尼埃,还不值两枚鹰币。那是个礼拜天,她到教堂去,胸前挂了个金十字架——刚满十四岁!竟有这种事儿!——头一个情人是年轻的科蒙特伊子爵,建有钟楼的府第距兰斯三公里,接着是国王骑卫侍从亨利·德·特里昂库老爷;接下来就差劲了。
“帕盖特生下一个女孩。不幸的女人!简直把她乐疯了。她早就盼望有个孩子。她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对女儿的事向来睁只眼闭只眼,不幸也去世了。帕盖特在世上,再也无人可爱,再也无人爱她了。她失身五年来,从前的香花歌乐女,现在成了可怜的玩意儿!在世上举目无亲,生活中孤苦伶仃,走在街上给人指脊梁骨,遭人唾骂,挨警官的棍棒,还受破衣烂衫的儿童的欺侮。
“她自己奶孩子,把她床上唯一的被子拆了做襁褓,她自己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了。她又变美了,老婊子变成了年轻的妈妈,于是又风流起来,又有人来光顾,香花歌乐女自身的货色又找到买主,用得来的肮脏钱给孩子买衣物:童便帽、围嘴儿、花边衬衣、绸缎小帽,就是没有考虑再给自己买一床被子——厄斯塔什先生,我跟您说过,别吃这张饼——孩子的教名叫阿涅丝,也算本名,因为,香花歌乐女早就没有家姓了——毫无疑问,小阿涅丝身上的缎带和绣花,比太子采邑上的一位公主的打扮还要华丽!别的不说,就是她那双绣花小鞋,恐怕连国王路易十一也没有那样的。是做母亲的亲手缝制,亲手刺绣做成的,她就像给圣母做衣裙那样,使出了全副功夫,精工细作,加了各种各样的装饰。一双粉红色绣花鞋,真是世界上最俏丽的。只有我这大拇指长,要不是看着孩子脱下鞋露出小脚丫儿,真难相信她能穿进去。没说的,那双脚丫儿特别小,特别好看,粉红粉红的,比粉红的缎鞋还鲜艳!
“她刚四个月时我见过,真是小爱神的化身!那眼睛比小嘴还大,油黑的头发非常纤细,已经打鬈,可爱极了。等长到十六岁,她肯定成为棕色皮肤的美人儿!母亲爱她日甚一日,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又是爱抚,又是亲吻,又是搔痒,给她梳洗,把她打扮成怪样子,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帕盖特真是乐昏了头,为此感谢上帝。尤其孩子那双美丽的粉红色小脚丫儿,令她无限惊奇,给她增添无穷乐趣!她的嘴唇总是贴在上面,也总是奇怪脚丫儿为什么那么小。一会儿给穿鞋,一会儿又给脱下来,赞美赏玩没个够,觉得一天过得很快,还扶孩子在床上学迈步,看着又心疼,真是当成圣婴的小脚,恨不得跪一辈子给孩子穿鞋脱鞋。
“有一天,兰斯来了一帮骑马的人,样子非常古怪。他们都是乞丐、流浪汉,由他们的公爵、伯爵率领,在全国到处游荡。他们皮肤黝黑,头发鬈曲,戴着银耳环。女的比男的模样还要丑,脸色还要黑,也从来不罩点什么,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衣,肩头系着粗麻布旧披肩,头发扎成马尾状。那些孩子在她们胯下打滚,都能把猴子吓跑了。他们以阿尔及尔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名义,到兰斯来给人算命。你们完全明白,单凭这一点,就不能让他们进城。这样,他们一伙人情愿在勃雷姆城门附近安营扎寨,在一座有磨坊的山丘上,挨着废弃的石灰矿坑搭起帐篷。兰斯城里人都争相去找他们。他们给人看手相,就能说出将来如何交上好命,甚至能预言犹大将来能当上教皇。不过,也有可怕的流言,说他们拐小孩,扒钱包,还吃人肉。明智的人告诫糊涂人:‘千万别去那儿。’可是,他们自己却偷偷跑去。大家都像中了魔似的。的确,那些埃及人说的事情,连红衣主教听了也要吃惊。
母亲还带孩子去,让埃及女人看手相,听说手相上用异教文和土耳其文写的各种奇迹,她们就特别得意。这个孩子将来能当皇帝,那个能当教皇,还有一个能当三军统帅。可怜的香花歌乐女也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小阿涅丝有没有那么一天,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者什么的。她把女儿抱到埃及人那里,埃及女人见了赞不绝口,又是爱抚,又是用黑嘴唇亲孩子,看了小手更是惊叹不已。唉!母亲有多么高兴啊!她们尤其赞美那小脚好看,小鞋也好看。孩子还不满一岁,已经咿呀学语,她长得胖乎乎,圆滚滚的,总朝母亲憨笑,各种戏耍的动作和娇态,就像小天使一般可爱。她一看见埃及女人,就吓得哇哇大哭。然而,母亲听了给阿涅丝算出的富贵命,就连连吻女儿,满心高兴地回家。小阿涅丝要长成个美人儿,有高尚的节操,能当上王后。香花歌乐女回到磨难街的阁楼,心想抱回去一个小王后,心中万分自豪。她母女俩一向同睡一张床,次日,她趁女儿在床上睡觉,就轻轻掩上房门,跑到晒衣场街的一个女邻居家,说说将来有那么一天,她女儿小阿涅丝用餐时,会有英国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伺候,还讲了许多出人意料的情况。回家上楼时,没有听到孩子的叫声,她心想:好嘛!孩子还睡着呢。她出去时房门掩上了,现在却大敞四开,可怜的母亲,她慌忙进屋,跑到床前……孩子不见了,床上是空的,孩子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美丽的小鞋。她冲出房间,跑到楼下,脑袋使劲往墙上撞,连声呼叫:‘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在哪儿?是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没有人影,她住的小楼也孤零零的,没人能向她提供一点情况。她像疯了一般,样子很可怕,东奔西窜满城转了一整天,察看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都嗅一嗅,真像一只野兽丢了崽子似的。她披头散发,流干泪的眼睛直冒火,样子真吓人,逢人就拦住,喊道:‘我那女儿!我那女儿!我那美丽的小女儿!谁把女儿还给我,我就给谁当牛做马,给他的狗当奴婢,让他剜我的心吃也行。’——她碰见圣雷米的本堂神甫,对她说:‘神甫先生,要我用手指头耕地都成,可是得把孩子还给我!’——听了真揪心,乌达德;有个铁石心肠的人,就是讼师逢斯·拉卡勃尔先生,我看见连他都流泪了——噢!可怜的母亲!——天黑了她才回家。在她出门寻找的时候,有个女街坊看到一个情况:有两个埃及女人抱着个包裹,偷偷上楼去,关上房门之后又下来,急忙溜掉了;她们走后,就听见帕盖特的房间有小孩的哭声。
香花歌乐女转悲为喜,咯咯笑起来,她就像长了翅膀飞上楼去,又像炮弹似的轰开房门,冲了进去……说起来真骇人听闻,乌达德!她看到的不是她那可爱的小阿涅丝,不是那细皮嫩肉、红润鲜艳的孩子,仁慈上帝的恩赐,而是一个小怪物,一个独眼瘸腿、身体畸形的丑八怪,嚎叫着在石板地上乱爬。她恐怖得捂上眼睛,说道:‘噢!怎么,巫婆把我女儿变成这个可怕的畜生?’人们急忙把那小怪物抱开,免得她受刺激发了疯。那个畸形儿童约有四岁,不知是哪个埃及女人给魔鬼生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人话,只发出些无法听懂的字音——香花歌乐女扑向那只小鞋,她的全部所爱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好久好久她匍匐在那里,一声不吭,也没有气息,就跟死人一样。猛然,她浑身颤抖,发狂似的亲吻这件圣物,同时放声痛哭,一颗心仿佛破碎了。跟您说,我们也都哭了。她边哭边说:‘噢!我的小女儿啊!我的美丽的小女儿啊!你在哪儿呀?’这哭诉真能撕肝裂胆。现在想起来我都要流泪。喏,我们的孩子,是我们身上掉的肉——我可怜的厄斯塔什!你呀,长得多好看!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乖!昨天他还对我说:‘长大了我要当骑卫。’唔,我的厄斯塔什!你若是丢了,我可怎么好!——香花歌乐女猛然站起身,冲了出去,在兰斯城中乱跑乱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警官啊,烧死那些巫婆!’——可是,埃及人已经走了,天又黑了,不可能去追赶他们——第二天,在离兰斯八公里远葛村和蒂洛瓦村之间的灌木丛中,发现了篝火的灰烬、帕盖特女儿的几条缎带、几点血迹和几个羊粪蛋儿。刚刚过去的正是星期六夜晚,再也无可怀疑,埃及人在灌木丛中举行了群魔舞会,他们按照伊斯兰教徒的规矩,同魔鬼一起把孩子吃掉了。香花歌乐女听说这些可怕的情况,却没有哭泣,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第二天她的头发就花白了,第三天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道。
“跟母亲一起消失了。”玛伊埃特答道。
“可怜的小鞋!”乌达德叹道。
胖女人乌达德好动感情,恐怕只顾着跟玛伊埃特一起哀叹。然而,热尔维丝更为好奇,遇事总要刨根问底。
“那个怪物呢?”她突然问玛伊埃特。
“什么怪物?”玛伊埃特反问道。
“就是巫婆换走香花歌乐女的女儿,丢在她家的那个埃及小怪物呀!你们怎么处置他啦,但愿也把他淹死。”
“没有。”玛伊埃特回答。
“怎么!那就是烧死啦?真的,这样更好,巫婆的崽子!”
“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红衣大主教先生对那个埃及儿童发生了兴趣,为他驱了邪,祝了福,并仔细地把他身上的魔鬼赶走,然后把他送往巴黎,放到圣母院的弃婴木榻上。”
这三位良家妇女边走边谈,来到了河滩广场。她们只顾谈论这件事,从罗朗塔楼的公用经书前边经过也没有停步,下意识地一直朝耻辱柱走去。耻辱柱周围人越聚越多,那里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很可能会使她们完全忘却老鼠洞,以及她们原本打算去那儿要做的事情;可是,玛伊埃特拉着的六岁胖儿子,突然提醒了她们此行的目的。
“妈妈,”厄斯塔什说,就好像他本能地感到已经走过了老鼠洞,“现在我可以吃饼了吧?”
“哎呀!真的,”她叫起来,“咱们把那位隐修女给忘啦!我要给她送饼去,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
“这就去吧,”乌达德说道,“这可是行善的事儿。”
两个女人敛声屏息,一动不动,隔着窗栏往老鼠洞里观瞧,所见的景象的确非常凄惨。
斗室非常狭小,宽度还大于长度的尺寸,屋顶呈尖拱状,从里面看,颇似主教巨大法冠的里侧。在光秃秃的石板地的一角,坐着,确切地说是蹲着一个女人,她的下巴搭在膝盖上,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整个人儿缩成一团,全身裹着皱巴巴的棕色麻布袋,长长的头发从额前披散下来,顺着小腿一直垂到脚面,头一眼望去,就像斗室黑墙衬托出的一个怪影、一个黑乎乎的三角形,被窗洞透进的天光截成两种色调:半身晦暗,半身明亮。这正是人们梦中所见,也是戈雅在那件杰作上所表现的半明半暗的幽灵,惨白可怖,一动不动,蹲在坟头上,或者靠着地牢的铁窗。分不清是女人还是男人,是个活物,还是一个难以确定的形体;这一形象,是虚实交织、明暗相映的一个幻影。由于垂到地面的长发遮住,看不清那形锁骨立的侧身;那件麻布长袍,也难以遮护在坚硬冰凉的石板地上抽动的赤脚;从那丧服里露出的这一点点人的形体,看着叫人不寒而栗。
这个形象仿佛牢牢固定在石板上,纹丝不动,既无意念,也无气息。时值一月份,室里没有炉火,像地牢一般昏暗,斜斜的窗洞只能吹进冷风,从来照不进阳光,而她只穿着薄薄的麻布长袍,卧在花岗石板上,好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感觉,随地牢而化做石头,随冬季而化做冰块。头一眼望去,以为是个幽灵,第二眼望去,则觉得是尊石像。
不过,她那发青的嘴唇不时微微张开呼吸一下,而且微微颤动,但又那么僵死而机械,不啻随风飘落的枯叶。
同样,她那暗淡的眼睛射出一道目光,一道难以描摹的目光,一道既深邃阴森,又沉滞宁静的目光,死死盯住从窗外看不见的一个角落。这道目光将这颗受着煎熬的灵魂的万般哀痛忧思,全维系在一件神秘莫测的物品上。
因住处而称为“隐修女”,因衣着又叫做“麻袋女”的,就是这样一个生灵。
热尔维丝也已来到玛伊埃特和乌达德身边,三个女人从窗洞往里窥视,她们的头挡住能透进地牢的微弱的光线,也没有引起那可怜女人的注意。乌达德低声说道:“别打扰她,她凝神专注,正在祈祷呢。”
玛伊埃特注视着这个憔悴枯槁、披头散发的女人,心中越来越焦虑悲怜,眼睛不禁漾出泪水,她喃喃说道:“真若是她,那也太奇特啦!”
她把头探进铁窗的栏杆里,这才望见那不幸女人始终凝视的那个角落。
她再把头缩回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了。
“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女人?”她问乌达德。
乌达德答道:“我们叫她古杜勒修女。”
“要让我说,”玛伊埃特说道,“我就叫她帕盖特·香花歌乐女。”
说着,她把一根指头放到嘴唇上,示意要目瞪口呆的乌达德把头探进窗洞里,亲眼瞧瞧。
乌达德探进头去一看,只见隐修女阴沉凝视的那个角落里,有一只缀着各种各样金箔银片的粉红缎子小鞋。
接着,热尔维丝也探进头去张望。这三个女人注视着那不幸的母亲,都不禁流下眼泪。
然而,无论她们的目光还是眼泪,都没能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双手合拢,嘴唇木然不动,眼睛专注凝视,而在了解小鞋来历的人看来,这一情景真令人心痛欲裂。
四 一滴泪报一滴水
早晨九点钟,四名警士就守护在耻辱柱的四角,人们见此情景,知道准有一场好戏看,不是绞死什么人,至少也是抽鞭子,割耳朵,或者类似的刑罚,因此,他们纷纷跑来,很快就聚拢一大片人。四名警士见他们挤得太厉害,就不得不用马鞭和马屁股,拿当时的话来说,几次“弹压”群众。
这群人看惯了在公共场合行刑,也都耐心等待,并不显得特别急躁。他们待着无聊,就观赏耻辱柱。其实,这种刑台构造很简单:一座石砌的方形平台,是空心的,高十尺许;有一条很陡的石阶通到台上,当时叫做“梯子”;台上平行安着一个橡木板大轮盘。犯人跪在轮盘上,双手反绑在木轴上;而木轴则连着下面暗装的绞盘,由绞盘带动,大轮盘始终呈水平面旋转,这样就能让广场各个角落的人看到罪犯的面孔。这就是所谓犯人“旋转示众”。
犯人拴在一辆车的后边,终于拖来了。他被押上平台,用绳索绑在大转盘上,广场各个角落都看得见了,这时嘘声、欢笑和喝彩声冲天而起。大家认出那正是卡希魔多。
的确是他。变化也实在奇特。就在这同一座广场上,昨天他还被拥戴为丑大王,接受万民欢呼致敬,身边簇拥着埃及公爵、金钱王和伽利略皇帝,而今天却绑在耻辱柱上。有一点肯定无疑,这群人里没有一颗脑袋,甚至昨日为王、今为阶下囚的卡希魔多本人,也没有明确地想到把这两种境况联系起来。这个场面只缺格兰古瓦和他的哲学。
不久,国王陛下宣过誓的传谕官米歇尔·努瓦雷,喝令全场肃静,高声宣读判决书。然后,他率领身穿号衣的部下退到囚车后面。
卡希魔多神态木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因为,按照当年判罪的用语,他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这就意味着,皮索和铁链恐怕吃进肉里去。而且,坐牢和罚苦役的传统尚未丧失,手铐脚镣恰恰在我们这样文明、温和而人道的民族中间保存下来(且不说地牢和绞刑架)。
卡希魔多任由别人又拉又推,又又抬,绑上加绑,他却不动声色,从那面容上只能隐约看出有野人或白痴的那种惊愕。大家知道他是个聋子,现在真可以说他还是个瞎子。
拖到转盘上,按他跪下他就跪在那儿;外衣衬衣都给扒掉,连腰带也给解下,他都逆来顺受。又用皮索加环扣,按新方式捆绑,他也任人摆布,仅仅不时地呼呼喘息,就像一头小牛犊的脑袋垂在屠夫的大车沿上摇来摇去。
行刑吏跺了跺脚,转盘终于开始旋转。卡希魔多全身绑缚,也随之摇晃起来,那畸形的脸上突然显现惊愕的神情,惹得围观的人笑得更加厉害。
卡希魔多的驼背随着转盘送到彼埃拉先生的眼前,他就举起右臂,那细长的鞭绳像盘曲的毒蛇,在空中发出咝咝叫声,又狠命地落到不幸人的肩上。
卡希魔多浑身一跳,这才猛醒,他开始明白了,于是身子在绳索里扭动,脸上惊骇痛苦,肌肉猛烈抽搐,面孔都变形了。然而,他却不发出一声哀叹,只是头朝后仰,左右晃动躲闪,犹如肋条给牛虻蜇疼的一头公牛。
又一下皮鞭抽下来,接着第三下、第四下,一下一下抽个不断。轮盘不停地旋转,鞭子也像雨点似的落下来。不大工夫就出血了,只见驼子黝黑的肩膀上出现一道道细流,而细长的皮鞭在空中盘旋嘶叫,将血星儿抛到人群中间。
卡希魔多又恢复木然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如此。起初,他暗暗运力,企图挣断绳索;只见他那独眼发亮,肌肉鼓起来,四肢也收拢,而绳索铁链则绷紧了。他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进行异乎寻常而绝望的挣扎,讵料府尹衙门的绳索非同小可,极有韧劲,只是轧轧响了一阵而已。卡希魔多挣扎无效,便颓然作罢,惊愕的神态又转为凄苦难言、深深沮丧的表情。他那只独眼又闭上,脑袋耷拉到胸前,如同死了一样。
此后他再也不动弹了,任凭怎么抽打也一动不动。鲜血不住地流淌,鞭笞越来越疯狂,执刑吏也越打越恼火,越打越起劲,而那可怕的皮鞭胜过毒蛇,犹如魔爪,越来越锐利,嘶叫声也越来越响亮;尽管如此,卡希魔多仍然一动不动。
鞭笞完毕。然而,卡希魔多并未就此了事,他还得在刑台上跪一小时。
各种花样的辱骂如倾盆大雨,嘘声、诅咒和嘲笑声四起,不时还投来石块。
这工夫,一名教士骑骡子从人群走过来,可怜的犯人远远望见骡子和教士,脸上的乌云开朗了一会儿,神情也温和下来,转怒为喜,原来抽搐变形的面孔泛起一丝微笑。这笑容非常奇异,充满难以描摹的温和、善良和深情,而且随着教士越走越近,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清晰,越来越焕发神采。仿佛受苦受难的人恭迎一位救星。然而,骑骡子的教士走近了耻辱柱,认出受刑者是什么人,他就把头一低,突然掉头往回走,双脚催动骡子疾驰,就好像要摆脱令他难堪的要求,不愿意接受一个处于受刑姿态的可怜家伙的致敬,也不愿意让那家伙认出来。
那个教士正是主教代理堂·克洛德·弗罗洛。
卡希魔多的额头上,乌云重又密聚,更加阴暗了。那丝微笑一时还在云层隐现,但已变为气馁、极度悲伤的苦笑。
时间慢慢过去,他受刑至少有一个半小时了,受尽了伤痛和嘲笑的折磨,差点儿被人用石块砸死。
在倍加绝望之下,他突然再次挣扎,要挣断绳索,连身下的轮盘木架都为之震颤,他还打破一直固执保持的沉默,叫了一声:“喝水!”这嘶哑愤怒的吼声压过嘘声,但是不像人的呐喊,更像动物的咆哮。
过了几分钟,卡希魔多绝望的目光扫视人群,声音更加凄惨地又喊道:“喝水!”全场又一阵哄笑。
“喝水!”卡希魔多喘息着,第三次喊道。
这时,他看见人群闪开一条路,一位穿戴奇特的少女走过来,她手中拿着巴斯克小鼓,身边跟随一只金角山羊。
卡希魔多的独眼忽然一亮:那正是昨夜他企图劫持的吉卜赛姑娘,而他模模糊糊感到此刻受刑,就是为了那一暴力行为;其实大谬不然,他受惩罚,仅仅因为他不幸是个聋子,又不幸由一个聋子法官审判。他毫不怀疑姑娘也是来报仇的,也像别人一样要打他。
果然,姑娘快步登上阶梯。卡希魔多又气又恼,一时透不过气来,恨不能震坍这刑台,恨不能眼中射出雷电,不待埃及女郎登上平台就把她殛为齑粉。
姑娘走到徒然挣扎要逃避她的罪犯,一言不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送到那不幸者焦渴的唇边。
于是,他那始终干滞而焦炙的独眼里,只见一大滴泪珠滚动,并顺着因痛苦绝望而久久抽搐的畸形脸庞,缓缓地流下来。也许这是这个苦命人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这时,他忘记了喝水。埃及姑娘不耐烦地撇了撇小嘴,又粲然一笑,将水壶按在卡希魔多那支出利齿的嘴唇上。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显然渴到了极点。
不幸的人喝完水,又伸出乌黑的嘴唇,无疑想吻刚刚解救他的这只美丽小手。然而,姑娘也许早就怀着戒心,还记着昨夜的暴力行为,她慌忙抽回手,就像小孩怕被动物咬着似的。
于是,可怜的聋子凝视姑娘,眼神充满责备和难以言传的感伤。
这样一个美丽鲜艳、纯洁可爱,同时又十分娇弱的姑娘,就这样跑来救助集苦难、畸形和恶毒于一身的怪物,这一场面发生在什么地方都非常感人,而发生在示众刑台上,就尤为壮丽了。
围观的民众也深为感动,纷纷鼓起掌来,高声欢呼:“好哇!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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