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羊泄密的危险
转眼过去了几星期,到了三月上旬。
有一座哥特式的富家宅第,坐落在广场和前庭街的交道口,正对着落日染红的宏伟的主教堂。在门廊上方的石阳台上,几个美丽的姑娘正说说笑笑,表现出娇媚风骚的种种情态。只见长长的轻纱,从她们镶满珍珠的尖帽顶一直垂到脚踵;绣花衬衣做工十分精美,遮住双肩,却按照风流的时尚,半露出处女的美妙胸脯;小外套本来就非常讲究,令人赞叹,裙子则更为华丽珍贵;她们浑身上下尽是天鹅绒和绫罗绸缎,而那一双双手又白又嫩,表明她们一向游手好闲,凡此种种,不难看出她们是大家闺秀,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们正是百合花·德·功德月桂小姐及其女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鸽子·德·加伊封丹和小姑娘德·香舍佛里埃,全是名门闺秀,此刻聚在孀居的德·功德月桂夫人府上,为的是四月份博热大人偕夫人要来挑选女傧相,好派往庇卡底那里,从佛兰德人手中迎来菊花公主玛格丽特。方圆百余公里的贵绅之家,无不要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这份荣耀,不少人家亲自把女儿带来,或者派人送到巴黎。这几个女孩子,是她们父母托付给可敬而又可靠的阿洛伊丝·德·功德月桂夫人照看的。这位夫人是羽林军弓箭队一位将领的遗孀,带着独生女儿离开社交界,隐居在圣母院广场街上自家宅第里。
几位姑娘所在的阳台通一间客厅,客厅四面镶着浅褐色佛兰德皮革壁纸,上面印有金黄色的旋涡叶饰图案。屋顶平行的一道道横梁上,雕刻许多怪异的形象,彩绘加描金,望上去十分悦目。柜橱镂花刻纹,多处镶嵌的珐琅闪耀着光泽。华美的餐具柜上,摆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柜中的两格表明女主人是方旗骑士的妻子或孀妇。客厅里端是一座高大的壁炉,从上到下饰有纹章。壁炉旁摆一把红色天鹅绒的华丽太师椅,上面坐着德·功德月桂夫人,从面容和衣着打扮上,都能看出她有五旬上下。一位青年侍立在她身边,神态颇为傲慢,那样子虽然有点轻狂,但仍不失一个英俊青年,能令所有女人一见倾心,而会相面的严肃男人见了就要耸肩摇头。他身穿羽林军骑卫队的军装,非常华丽。
几位小姐,有的在屋里,坐在带金角的乌得勒支丝绒方垫上,有的在阳台,坐在有花卉人物雕刻的橡木凳子上。她们一同绣一大幅帷幔,各人拉一个角放在膝上,还有一大块拖曳在铺于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喁喁交谈,不时窃笑:大凡姑娘圈子里有一个男青年,她们总是如此。一个青年在场,就足以激发所有女性的虚荣心;可是这个青年,虽然身在一群竞相吸引他注意的佳丽中间,却似乎驰心旁骛,在用他那麂皮手套揩拭皮带的环扣。
老夫人不时低声对他说两句话,他则尽量恭敬地回答,但是那种礼貌显得笨拙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低声和队长讲话,同时笑容可掬,打着会意的小手势,朝女儿百合花瞥上两眼,从而不难看出,他们一定谈到已定的婚约,也就是这个青年和百合花即将成亲之事。然而,从这青年军官冷淡而尴尬的表情上,同样不难看出,至少他这方面已无爱情可言了。他的整个神态表明心里为难而厌倦,而我们今天卫戍部队的少尉们若有这种念头,准会大言不惭地骂出来:“真他妈的活受罪!”
这工夫,七岁的小姑娘贝朗热珥·德·香舍佛里埃,从阳台的梅花格栏杆朝广场张望,忽然叫起来:“哈!瞧呀,百合花教母,那个美丽的姑娘敲着手鼓在跳舞,围了一大圈老百姓!”
果真,巴斯克手鼓响亮的声音传过来。
“是个波希米亚的吉卜赛姑娘吧。”百合花懒懒地扭头望望广场,说道。
“瞧一瞧!瞧一瞧!”几位活泼的女伴嚷道,纷纷跑到阳台边上;百合花也跟了过去,但是脚步缓慢,心里还在琢磨未婚夫为何如此冷淡。这个未婚夫倒是松了一口气,庆幸出点热闹,打断了一场尴尬的谈话,他又回到客厅的另一端,像下了岗的士兵那样喜形于色。按说,陪伴美丽的百合花这样的岗位,本应是一件美差,从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然而,年轻军官渐渐心生厌腻,想想婚期迫近,他的态度也就日趋冷淡了。况且,他这个人没有常性;还有一点要挑明说吗?他的趣味相当低下。他出身的门第虽然十分高贵,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染上了兵痞的恶习。他最爱出入小酒馆,其后果不言自明。只有讲讲粗话,以军人的方式吊吊膀子,寻花问柳,情场得意,只有干这类不费劲的事情,他才如鱼得水。诚然,他也受过家庭教育,学到一点举止礼仪,可是,他年纪轻轻就过上军旅生活,年纪轻轻就跑遍全国各地,他身上一层贵绅的光泽,被骑卫的军装磨损,日渐消退了。尽管他身上还多少剩点人情世故,隔三差五还来看看百合花,可是他每次来访,都感到双重的难堪:一则,他到处拈花惹草,浪掷了情爱,留给未婚妻的感情就所剩无几了;二则,他那张嘴讲惯了脏话,一来到这群庄重、规范而又文雅的美貌女子中间,他就提心吊胆,给自己的口套上嚼子,生怕冒出脏话来。想一想,万一说走了嘴,那场面该有多精彩!
不仅如此,在衣着、容貌和仪表方面,他还自视甚高。这类事情,谁愿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在此仅仅叙述故事。
且说他倚着壁炉的雕刻框架,默默地伫立半晌,不知心中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这时,百合花却突然回头问他话。归根结底,可怜的姑娘跟他赌气,毕竟情非所愿。
“表哥,您不是对我们说过,两个月前您巡夜,从十来个强盗手中救出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吧,表妹。”军官答道。
“那么,”百合花又说,“也许就是在广场上跳舞的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看,是不是还认得,浮比斯表哥。”
青年军官看出,姑娘特意呼他的名字,邀请他过来,这种雅意中隐含着言归于好的愿望。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从这一章开始读者所见的正是他),这才缓步走到阳台。
“喏,”百合花说着,温存地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您瞧瞧,那群人圈子里跳舞的那个小家伙,是不是那个吉卜赛姑娘?”
浮比斯望了望,答道:“是她,看那只山羊,我就知道是她。”
“嘿!那只小山羊真好看!”阿姆洛特合掌称赞。
“它的角是真金的吗?”贝朗热珥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没有离座,也插言道:“那个姑娘,是不是去年从吉巴尔门进城的吉卜赛那一伙的?”
“母亲大人,”百合花柔声说道,“那座城门,如今改称地狱门了。”
德·功德月桂小姐知道母亲这种老说法,青年军官会觉得刺耳。果然,他开始讪笑,口中念道:“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是给国王查理六世通行的!”
“教母,”贝朗热珥高声说,她总是东张西望,又突然抬头朝圣母院钟楼顶望去,“那顶上有个穿黑衣裳的人,他是谁呀?”
几位姑娘都举目望去。在北钟楼顶,的确有一个人倚着栏杆,面对着河滩广场。那是一名教士。他的服装,以及双手托住的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里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像,眼睛俯视,死死盯住广场。
那一动不动的姿态,就像一只鹞鹰盯着刚发现的一窝麻雀。
“那是若萨的主教代理先生。”百合花说道。
“您眼睛真尖,这么远都能认出来!”加伊封丹小姐说道。
“瞧他那样子,死盯着跳舞的姑娘!”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也说道。
“那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呀!”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埃及。”
“他那样望着小姑娘,真不像话,”阿姆洛特·德·蒙米歇尔补充说,“人家的舞跳得多好啊!”
“浮比斯表哥,”百合花忽然说道,“您既然认识那个吉卜赛小姑娘,那就叫她上来吧,好让我们开开心。”
“好啊,好啊!”几位姑娘都拍手嚷道。
“真有点胡闹,”浮比斯说,“恐怕她早把我忘记了,而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几位小姐既然有这种愿望,那就让我试试吧。”他说着,从阳台栏杆探身叫道:“小姑娘!”
跳舞的姑娘这时恰巧没有敲手鼓,她转身朝发出叫声的地点望去,发现浮比斯,明亮的眼睛立刻看直了,舞蹈也戛然停止。
“小姑娘!”队长又喊了一声,同时摆动一根手指叫她过来。
那姑娘又望望他,脸刷地红了,面颊好像燃起一团火,她把手鼓往腋下一夹,穿过惊愕的观众,走向浮比斯叫她的那幢楼房的正门,只见她眼神恍惚,脚步缓慢而又踉踉跄跄,活像被一条蛇迷住的一只小鸟。
不大工夫,客厅的门帘掀起来,吉卜赛女郎出现在门口。她气喘吁吁,满脸羞红,愣在那里,不敢再迈进一步。
贝朗热珥拍起小手。可是,跳舞的姑娘停在门口,还是一动不动。这几位姑娘一看见她,心里都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来,她们都不约而同,隐隐约约地渴望取悦于这位英俊的军官,他那光彩夺目的军装成为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自从他到场,她们之间就暗暗展开一场竞争,这在她们内心都不肯承认,但在她们的言谈举止中,还是无时无刻不爆发出来。不过,她们几个姿色大致相当,以相等的武器进行搏斗,因而每个人都有获胜的希望。不料,吉卜赛姑娘一来,却突然打破这种均势。她的确美得出奇,人世罕见,在客厅门口刚一出现,就满室生辉。在这间壅塞的客厅里,在这由帷幔和细木镶壁的幽暗场所,她显得更加美丽,更加光彩照人,远非她在广场上所能比拟。这就好比一只火炬,从阳光下猛然移到黑暗之处。几位贵族小姐都情不自禁地目眩神摇,每人都感到自己的美貌多少受到损伤。因此,恕我冒昧,她们的战线立时改变了,而且无须交换一句话,都能心领神会。女人凭直觉,比男人凭智慧能更快地互相理解,互相呼应。她们都感到来了一个敌手,因而联合起来。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能染红一杯水;若让一群美貌女子染上不快的情绪,只需闯来一个更美的女子——尤其只有一位男士在场的时候。
因此,吉卜赛女郎受到极大的冷遇。
“漂亮的小丫头,”浮比斯走上前几步,夸张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无尚的荣幸,能被您认出来……”
姑娘抬头冲他粲然一笑,眼神里含着无限柔情,打断他的话:“哦,对!”
“她的记性真好。”百合花评论一句。
“唔,提起这事儿,”浮比斯又说,“那天晚上,您逃得真快呀。怎么,我让您害怕吗?”
“哦,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先是一声“哦,对”,又是一声“哦,不”,语气意味深长,不免挫伤了百合花。
在这些大家闺秀的眼中,一个街头的穷舞女又算得什么呢?她们似乎根本不考虑有她在场,当着她的面就对她评头品足,高声讲给她本人听,就好像谈论什么相当龌龊、相当下流而又相当漂亮的东西。
对于这些讥刺,吉卜赛姑娘并非满不在乎,她不时因受辱而羞红,眼睛里或面颊燃起怒火,嘴唇翕动,仿佛要讲出一句轻慢的话,或者撇撇小嘴,做出读者熟悉的藐视的神态。不过,她始终伫立不动,一声不吭,注视着浮比斯,眼含着隐忍、忧伤而温柔的神色,同时也饱含着幸福和深情,就好像她怕被赶走,只好竭力克制自己。
狄安娜和鸽子都催促吉卜赛姑娘:“小姑娘,快点让你的山羊显显神通!”
“我不懂你们要说什么。”舞女答道。
“神通,就是魔法,说穿了,就是巫术啊。”
“不明白。”吉卜赛姑娘开始抚摩小山羊,重复叫道:“佳利!佳利!”
这时,百合花发现山羊脖子上挂着一个绣花皮荷包,便问吉卜赛姑娘:“这是什么?”
吉卜赛姑娘抬起大眼睛,庄重地回答:“这是我的秘密。”
“我倒要了解你这是什么秘密。”百合花心中暗想。
这工夫,老夫人面带愠色,站立起来,说道:“哼!吉卜赛小姑娘,既然你,还有你的山羊,都不能给我跳个舞,那么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吉卜赛姑娘没有应声,缓步朝门口走去;但是离门口越近,她的脚步越慢,仿佛被不可抗拒的磁石吸引住。她猛然回头,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浮比斯,停下了脚步。
“真正的上帝啊!”队长高声说道,“不能说走就走啊!回来吧,给我们跳个舞。顺便问一下,我的小美人儿,您叫什么名字?”
“爱丝美拉达。”姑娘答道,眼睛还一直盯着他。
听到这么古怪的名字,几位小姐又是一阵狂笑。
“哎呀!”狄安娜说,“一位小姐,起这样可怕的名字!”
“这回你们该明白了吧,”阿姆洛特也说道,“她就是女巫。”
“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提高嗓门,庄严地说道,“您父母给您起的这个名字,总归不是从洗礼圣水盘里钓上来的吧?”
这工夫,小贝朗热珥趁大家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把山羊引到客厅的角落去,两个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好奇,把山羊脖子上挂的荷包解下来,再打开,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分别刻在黄杨木的一个个小木块上。木块刚刚抖搂出来,小姑娘就惊奇地看见山羊用金脚扒拉出几个,轻轻推着排列起来,也许这就是它的一种神通。不大工夫,几个字母就构成一个词,而山羊毫不犹豫,就好像它会写字似的;贝朗热珥佩服极了,合起小手,突然嚷道:“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呀,山羊多能耐!”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浑身不寒而栗。字母在地板排列成这样一个词:
浮比斯
“这是山羊写的吗?”百合花问道,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是呀,教母。”贝朗热珥回答。
不容怀疑,小姑娘根本不会写字。
“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听到孩子的喊声,母亲、几位小姐、吉卜赛姑娘、军官,所有人都跑了过去。
吉卜赛姑娘看见小山羊干了蠢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犯了罪一样,在军官面前发抖;而军官又得意又惊奇,笑呵呵地看着她。
“浮比斯!”几位小姐十分惊讶,小声议论,“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忆力实在惊人!”百合花对吓呆了的吉卜赛姑娘说。接着,她放声大哭,两只美丽的手捂住脸,痛苦地抽泣着说:“噢!她是个女巫!”然而,内心深处有个更凄楚声音对她说:“她是情敌!”
百合花当场晕倒在地。
“孩子呀!孩子呀!”母亲惊慌失措,拼命呼唤,“滚蛋,你这地狱冒出来的吉卜赛女人!”
眨眼工夫,爱丝美拉达拾起闯了祸的字母,招呼佳利,从一扇门出去;与此同时,百合花则被人从另一扇门抬走。
浮比斯队长独自一人,在两扇门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去追吉卜赛姑娘。
二 狂教士
“夏娃苹果”酒馆相当有名,坐落在大学城,位于小圆盾街和善会会长街交道口。
然而,有一个人却在吵闹的酒馆门前逗留,他走来走去,时时窥探,不肯离去,就像哨兵不肯离开岗亭一样。他裹着一件斗篷,连鼻子都遮住了,那是他在夏娃苹果酒馆附近的旧衣店刚买的,无疑是为了遮挡三月夜晚的风寒,也许还要遮掩自己的服装。他不时停下脚步,站在有铅网的发乌的玻璃窗前倾听探看,跺着脚取暖。
酒馆的门终于打开了,这似乎正是他的期待。两位喝酒的顾客走出来,从门里射出的烛光,一时映红了他们快活的面孔。披斗篷的人便溜到街对面,躲进一座门道里监视。
“犄角和天雷!”其中一位顾客嚷道,“要打七点钟了,到了我赴约的时间。”
“约翰,我的好朋友,您喝醉了。”另一位说道。
“随您怎么说,浮比斯,”约翰身子摇摇晃晃地回答,“柏拉图的侧影像只猎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浮比斯队长走进拱廊圣安德烈街时,发觉有人跟踪,他偶尔回头望望,只见后边有一个黑影贴着墙根行走。他站住,那影子跟着站住;他继续朝前走,那影子也跟着走。遇到这事,他并不怎么担心。——“哼!管他呢!”他自言自语,“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影子走到他跟前停住,伫立不动,赛似贝特朗红衣主教的雕像,不过,那两只眼睛却盯住浮比斯,放射出夜晚猫瞳孔所特有的朦胧的光。
这位队长素性勇敢,长剑在手,何虑一个小小的蟊贼。然而,这是一尊行走的雕像,是个化石人,他见了就不禁毛骨悚然。
那影子从斗篷里伸出手,一把抓住浮比斯的胳膊,如同鹰爪一般有力,同时也开口讲话:“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见什么鬼!您知道我的名字!”浮比斯惊道。
“不但知道您的名字,还知道今晚您有约会。”裹斗篷的人又说道,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
“是啊。”浮比斯惊愕地答道。
“七点钟。”
“还差一刻钟。”
“在法路代尔老婆子那里。”
“不错。”
“那里在圣米歇尔桥头开的客栈。”
“照天主经上说,就是圣米歇尔大天使。”
“淫徒!”幽灵咕哝道,“去会一个女人?”
“我承认。”
“她的名字叫……”
“爱丝美拉达。”浮比斯轻快地答道。渐渐地,他那无忧无虑的劲头又完全恢复了。
听到这个名字,那影子的利爪便疯狂地摇晃浮比斯的胳膊。
“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你说谎!”
队长气得满脸涨红,他猛烈地往后一蹦,挣脱了抓住他胳膊的铁钳,傲慢地握住他的剑柄,而裹斗篷的人神色黯然,面对这种愤怒还是岿然不动:谁目睹此刻的情景,都会不寒而栗。这就像堂·璜和石像的搏斗。
“基督和撒旦!”队长嚷道,“一个夏多佩家族的人的耳朵,很少听到这种话的攻击!你不敢再讲一遍!”
“你说谎!”那影子冷冷地说道。
队长牙咬得咯咯直响。什么幽灵、鬼魂、迷信,此刻他统统置之度外,眼里只有一个人和给他的侮辱。
“哼!好极啦!”他怒不可遏,说话都结巴了。人愤怒时也像恐惧一样浑身颤抖,他拔出剑来,又结结巴巴地说:“来呀!快动手!上啊!拿剑!拿剑!血染街道!”
然而,那影子还是纹丝不动,他见对手拉开架势,准备冲刺,就说道:“浮比斯队长,您忘记约会了。”那激动的声调透出苦涩的味道。
浮比斯这种人,怒火就像奶油汤,只要一滴冷水点下去就能止沸。仅仅这么一句话,他就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剑。
“队长,”那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十年之后,再让我碰见,我就割断您的喉咙;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会吧。”
“不错,”浮比斯说道,好像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次约会,两件妙事,既有剑又有姑娘,两样可以兼得,我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他又把剑插回鞘中。
“去赴您的约会吧。”陌生人又说道。
“先生,”浮比斯颇为尴尬地回答,“承蒙厚意,不胜感谢。的确,明天搏斗也不晚,彼此把亚当老爹给我们的皮囊砍几道口子,戳上几个窟窿。感谢您容我再快活一刻钟。我原来倒想把您撂倒在血泊里,再及时赶去会我那美人,况且,定了约会,让女人稍微等一等,也显得挺有派头。不过,我觉得您这人挺够意思,把决斗推迟到明天,恐怕更稳妥一些。我还是先去赴约会。您也知道,定在七点钟。”说到这里,浮比斯搔搔耳朵,又说道:“糟糕!上帝的犄角!这事儿倒忘啦!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拿什么付那破屋子钱。那老货要先付钱,是信不过我的。”
“拿去付房钱吧。”
浮比斯感到那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中塞一大枚钱币。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钱,并握住那只手,高声说道:“真上帝啊!小老弟有您的!”
“有个条件,”那人说道,“要向我证明是我错了,您讲的是真话。把我藏在角落里,让我亲眼看看是否真是您说的那个女人。”
“唔!”浮比斯回答,“我无所谓。我们要开的是圣玛特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躲在里边随便看。”
“好,走吧。”那影子说道。
“为您效劳,”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就是魔鬼先生。不过今天晚上,咱俩还是做好朋友吧。明天,钱债和剑债,我全部还清。”
二人重又上路,走得很快。几分钟后听见哗哗的河水声,他们明白走上了圣米歇尔桥,当年桥上有不少小屋。
“我先把您带进去,”浮比斯对同来的人说,“然后我再去接我那美人儿,她会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人也不应声。二人并肩走了这一段路,他一句话也未讲。浮比斯走到一扇低矮的门前,用力撞击。门缝里透出灯光。
“谁呀?”一个没有牙齿的声音问道。
“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脑袋!上帝的肚子!”队长回答。
门立刻打开了,来客面前出现一个老太婆和一盏老油灯,两者都瑟瑟发抖。
三 临河窗户的用场
克洛德·弗罗洛(我们推想读者比浮比斯聪明,自会看出这次奇遇中的幽灵,无非就是主教代理),被队长反锁在小黑屋里,摸索了半晌。这种角落,往往是建筑设计中屋顶和山墙交汇所留下的空间。浮比斯说得好,这个“狗窝”纵剖面呈三角形,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通气孔,屋顶倾斜下来,人进去直不起腰。克洛德只好蹲在灰尘里,把脚下厚厚的灰泥硬块踏碎。他的头滚烫,于是伸手摸索周围,从地上摸到一块碎玻璃,拾起来贴到脑门上,感觉清凉才好受些。
主教代理晦暗的心灵,此刻在考虑什么呢?只有他本人和上帝知晓。
等了有一刻钟,他觉得自己老了一百年。忽然,他听见木楼梯板吱咯作响。有人上来了。通口盖板重又掀开,灯光也重又出现。他这扇虫蛀的门有一道很宽的缝子,他把脸贴上去,就能看见隔壁房间的全部情况。从洞口第一个钻出来的人是猫脸老太婆,她手里端着油灯;随后是捻着小胡子的浮比斯,而上来的第三个人,正是爱丝美拉达那美丽曼妙的腰身。教士看着她从地下钻出米,犹如光艳照人的天仙。他浑身战抖起来,眼前升起一片云雾,脉搏剧烈地跳动。他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等他恢复神志的时候,屋里只剩下浮比斯和爱丝美拉达两个人了。他俩并排坐在大木箱上,旁边放着油灯。主教代理借着灯光,觉得这两张青春面孔格外醒目,也看到摆在顶楼小屋另一端的简陋床铺。
床铺旁边有一扇窗户,玻璃早已像暴雨打烂的蜘蛛网;透过破损的铅丝窗网,能望见一角天空,以及卧在薄云鸭绒褥上的月亮。
那姑娘满面羞红,呼吸急促,也不知所措。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把羞红的脸罩在朦胧之中。她不敢抬眼看那满面春风的军官,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坐板上胡乱画着线条,眼睛则盯着手指,那显得笨拙的动作却十分可爱。别人看不见她的脚,那只小山羊趴在上面。
队长打扮得格外漂亮,衣领和袖口镶缀着一束束金穗:这是当时最时髦的穿戴了。
堂·克洛德的太阳穴血液沸腾,嗡嗡直响,勉强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情话缠绵,其实相当乏味,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我爱您”。这个乐句如不配上“装饰音”,在不相干的人听来就平淡无奇了。不过,克洛德在此倾听,却不是毫不相干的人。)
“噢!”姑娘仍未抬眼,说道,“您不要瞧不起我,浮比斯大人。我觉出我这样干很不好。”
“瞧不起您,美丽的女孩!”军官回答,他摆出一副风流倜傥、善体下情的样子,“瞧不起您,上帝的脑袋!为什么呢?”
“就因为随您来了。”
“说到这一点嘛,我的美人儿,我们的看法可不一样。我不应当瞧不起您,而是应当恨您。”
姑娘惊慌地看看他,问道:“恨我!我干了什么事儿啦?”
“让我这么央求您。”
“唉!……”姑娘叹道,“这是因为我要违背一个许愿……我找不到自己的父母了……护身符要不灵验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还需要父亲母亲吗?”
姑娘说着,凝视队长,她那对黑色大眼睛,闪着喜悦和柔情的泪光。
“鬼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呢!”浮比斯高声说道。
爱丝美拉达沉默片刻,继而,她的眼里漾出一滴泪水,嘴唇发出一声叹息,这才说道:“唔!大人,我爱您。”
姑娘周身散发着浓郁的纯洁的芬芳、贞烈的魅力,就连浮比斯在她身边也有所拘束。然而,这句话却给他壮了胆。“您爱我!”他狂喜地说,张开双臂就搂住吉卜赛姑娘的腰。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教士见他这样,用指尖试了试藏在胸前的匕首尖。
“浮比斯,”吉卜赛姑娘轻轻拉开队长紧紧抓着她腰带的手,继续说道,“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相貌又英俊。您救了我的命,而我不过是流落到波希米亚的一个可怜的女孩。很早我就梦见一位军官搭救我。其实我梦见的是您,我的浮比斯,在认识您之前。我梦中的那位军官像您一样,穿一身漂亮的军服,佩戴长剑,威风凛凛。您叫浮比斯,这个名字很美,我喜爱您的名字,喜爱您的长剑。把您的剑拔出来,让我瞧瞧,浮比斯。”
“真是个孩子!”队长说道,笑着拔出长剑。
吉卜赛姑娘瞧瞧剑柄、剑锋,又极为好奇地细看剑柄上的姓名图案,吻了吻剑,说道:“你是一位勇士的剑。我爱我的队长。”
浮比斯趁机吻了一下低垂的美丽脖颈。姑娘抬起头,脸刷地红了,宛如熟透的樱桃。教士在黑暗的角落咬牙切齿。
“浮比斯,”吉卜赛姑娘又说,“让我对您说,您走几步好吗,让我瞧瞧您魁梧的身材,听听您的马刺响。您多英俊啊!”
队长顺着她的意思,扬扬得意地站起来,微笑着说她:“您可真是个孩子!……哦,对了,您没有看见我检阅时穿的盔甲吧?”
“唉!没见过。”姑娘回答。
“那才叫漂亮呢!”
浮比斯回身又挨着她坐下,这回靠得更近了。
“听我说,亲爱的……”
吉卜赛姑娘用美丽的小手拍拍他的嘴,她这种孩子气显得十分娇憨可爱,十分快活喜人:“不,不,我不要听。您爱我吗?您要告诉我是不是爱我。”
“是不是爱你,我生命的天使!”队长半跪下,高声说道,“我的肉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全部属于你。我爱你,除了你没爱过别人。”
这番话,他在类似场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这回一口气讲出来,半个字也不差。吉卜赛姑娘听到这样激情的表白,抬起洋溢着天使般幸福的目光,望着代替天空的肮脏天棚,喃喃说道:“噢!这一时刻真可以死啦!”
浮比斯却认为“这一时刻”是个好机会,又抢着吻了一下,使主教代理在角落里又如受酷刑。
“死!”多情的队长高声说,“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美丽的天使?这种时候正应该活着,否则,朱庇特就只是个顽童啦!如此一件美事刚刚开始就死去!公牛角,开什么玩笑!……不能这样。……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珥……爱丝美拉达……对不起,没办法,您这撒拉逊的名字太奇特了,我总是叫不出来,就像一片棘荆,突然把我挡住。”
“上帝呀,”可怜的姑娘说道,“我还以为这名字奇特就好听呢!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叫戈通吧。”
“哎!不要为这点小事伤心嘛,亲爱的!这个名字没别的,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一旦记在心里,随口就能叫出来。……听我说,我亲爱的西米拉珥,我崇拜您到了狂热的程度。我这么爱您,简直太神奇了。我知道有一个小姑娘会因此气得发疯……”
姑娘嫉妒了,打断他的话:“谁呀?”
“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浮比斯说,“您爱我吗?”
“唔!……”姑娘咕哝一声。
“好哇!这就够了。您会看到,我也爱您。我若不能使您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就让大魔鬼尼普图努斯一叉子将我叉死。我们找个地方,安一个美丽的小家。我还让您在窗口检阅我那些弓箭手,他们全骑马,根本不把米尼翁队长的人放在眼里。他们手执长矛和火枪。我还要带您去吕利谷仓,参加巴黎人的盛大集会。热闹极了。有八万人全副武装,三万人穿戴盔甲,白鞍白马,六十七面各行各业的旗帜;有大理院、审计院、修会会长金库、铸币间接税商会等等的旗帜,总之,那是魔鬼的大队人马!我还带您到行宫去看狮子,那种猛兽,凡是女人都喜爱。”
有好一阵,姑娘沉浸在美好的梦想中,只闻他的声音,却没有听他话语的意思。
“嘿!您会多么幸福啊!”队长继续说,并动手轻轻地解姑娘的腰带。
“您这是干什么?”姑娘急忙说道,这一“动手脚”,就把她从梦幻中拉出来了。
“没什么,”浮比斯答道,“我只想说,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应当把街头卖艺的这种荒唐打扮统统换掉。”
“我跟你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的浮比斯!”姑娘温柔地说道。
她又静下来,陷入沉思。
队长见她这样温柔,胆子大起来,干脆搂住她的腰,也不见她抗拒,于是,他就动手解可怜孩子的胸衣带子,弄出声响,并用力扯下领巾。那边教士呼呼喘气,他看见吉卜赛姑娘美丽的肩膀从薄纱中袒露出来,微褐色,圆圆的,宛如天边雾霭中升起的月亮。
姑娘似乎毫无觉察,听任浮比斯摆布。色胆如天的队长眼里闪闪发光。
队长扯掉她的胸褡,她脖颈上吊着的神秘的护身符也就露出来。“这是什么?”他问道,同时借着这个引子,又靠近被他吓跑的美丽的姑娘。
“别碰!”姑娘急忙答道,“这是我的保护神,能保佑我找到亲人,如果我没有给他们丢脸的话。噢!队长先生,放开我吧!我母亲!我那可怜的母亲!母亲啊!你在哪儿!快来救救我吧!求求您啦,浮比斯先生,把胸褡还给我吧!”
浮比斯往后退,冷淡地说道:“哼!小姐,我完全明白,您并不爱我!”
“说我不爱你!”可怜的孩子难过地高声说,与此同时,她拉队长并排坐下,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不爱你,我的浮比斯!你真坏,说这种话,要撕裂我的心吗?唔!好吧!把我拿去,全拿去吧!随你拿我怎么样都成!我是你的人了,护身符又算什么!我母亲又算什么!你既然爱我,就是我母亲!浮比斯,亲爱的浮比斯,你看见我了吗?是我呀,瞧瞧我!是你不嫌弃的小姑娘,她来了,来找你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身子、我这个人,整个儿都属于你,我的队长。好吧,不结婚就不结婚,省得惹你心烦。其实,我呀,算什么呢?一个流浪街头的穷苦姑娘,而你呢,我的浮比斯,你是贵人绅士。想得真美,一个跳舞的姑娘,要嫁给一名军官!我真的发疯了。好吧,浮比斯,不结婚,我只做你的情妇,供你消遣,供你玩乐,是属于你的一个姑娘,只要你高兴就行,我生来就是这个命,受侮辱,受歧视,受人轻贱,可是,这又算什么!反正得到爱了。我将是最自豪、最快活的女子。等我老了或者丑了,浮比斯,等我不配再爱您了,老爷,您还允许我伺候您!别人的女人给您绣绶带;而我,是您的奴仆,要帮您穿戴。您让我给您擦马刺,刷军装,擦净马靴。对不对,我的浮比斯,您有这份儿怜悯心?不过眼下,您把我拿去吧!喏,浮比斯,这一切都属于你,只要爱我就行啦!我们埃及女人,只求这个,只要空气和爱情!”
爱丝美拉达说着,伸出双臂搂住军官的脖子,她含泪粲然一笑,以恳求的目光,从上到下端详他。队长心醉神迷,火热的嘴唇贴在这非洲姑娘秀色可餐的肩上。姑娘失神的目光望着天棚,身子朝后仰,颤抖着接受这一亲吻。
突然,她看见浮比斯头上出现一个脑袋:那张面孔灰白而抽搐,一副恶魔的眼神。在那张脸旁边举着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正是教士的脸和手。他已然破门而出,来到跟前。浮比斯看不见他。姑娘慑于那可怕的魔影,全身冻结而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如同窝里的一只鸽子,一抬头正好看见瞪着圆眼凝视的老鹰。
她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只见匕首朝浮比斯刺下去,重又举起来时冒着血气。“该死!”队长叫了一声,便倒下了。
姑娘也昏了过去。就在她合上眼睛,迷离恍惚中,她仿佛觉得嘴唇被火烫了一下,那是比刽子手的烙铁还要灼热的一个吻。
她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巡夜的军警围住,队长满身血污被抬走,那教士不见了,而屋子另一端临河窗户大敞四开,他们拾起一件斗篷,以为是队长的,只听周围的人说:“她是个女巫,刺杀了队长。”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