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鞋
丐帮人众围攻大教堂的时候,爱丝美拉达姑娘正在睡觉。
然而时过不久,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先醒来的小山羊也惊慌地咩咩直叫,终于把她吵醒了。她坐起来,侧耳听一听,又朝外望一望,听到喧闹声,又看见火光,一时吓得要命,急忙冲出小屋,要到外面看个究竟。只见广场上鬼影汹汹,夜袭引起一片混乱,狰狞可怖的人群腾挪蹿跳,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宛如一大群青蛙,人吼马嘶汇成一片鬼哭狼嚎,几支火把在这片暗影中交叉奔跑,好似沼泽上面雾气中乱窜的磷磷鬼火,整个场面在她看来,就像一场神秘的恶战,妖魔在同教堂的石头怪物相争。爱丝美拉达从小耳濡目染,接受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观念。因而,她头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撞见了在夜间兴妖作怪的精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小屋,蜷缩在简陋的床铺上,好避开做这样可怕的噩梦。
不过,最初的恐惧情绪逐渐消失了,她听见越来越喧响的喊杀声,也注意到其他一些现实的迹象,便意识到来围攻她的是人,而不是幽灵。于是,她的惶恐虽然没有加剧,但是改变了性质。她想到可能是老百姓暴动,要把她从避难所里抓出去。本来她还抱有希望,瞻念将来总能隐约望见浮比斯,现在想到自己又要丧失性命,又要丧失希望和浮比斯,想到自己这样柔弱无能,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一切逃路都已阻绝,这千种思绪,万般感慨袭上心头,她不禁气馁绝望,双手抱住头顶着床铺,跪在那里战战兢兢,虽说是个埃及姑娘,是个崇拜偶像的异教徒,现在却哭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保佑,祈求向她提供避难所的圣母的保佑。须知一个人即使毫无宗教信仰,一生也总有几回要临时抱佛脚。
她在这惴惴不安中,忽然听见旁边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小屋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手提着灯笼。她有气无力地惊叫一声。
“不要怕,是我。”说话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
“您是谁?”姑娘问道。
“彼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了心,抬头一认,果然是诗人。然而,他身边有个穿黑袍的人,从头到脚都遮住,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亲爱的美丽的小姑娘,您有生命危险,佳利也有生命危险。有人还要把你们绞死。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来救你们了,快跟我们走吧。”
“真的吗?”姑娘惊慌失措,高声问道。
“对,千真万确!快走吧!”
格兰古瓦拉住她的手,他那同伴则拾起灯笼,走在前头。姑娘已经吓昏了头,任凭让人拉走。
他们急冲冲走下钟楼,穿越教堂,从小红门进入修士庭院。
提灯笼的人径直走向滩头岬角。只见水边有一排钉了板条的残存烂木桩,低低挂着细瘦的葡萄藤,枝条像叉开的手指四外伸展。在这排木桩外面的阴影中,隐蔽着一只小船。那黑衣人招招手,让格兰古瓦和姑娘上船,小山羊也跟了上去,他自己则最后跳上船,随即砍断缆绳,用长篙把船撑离岸边,再抓起双桨,坐到船头,全力向河中流划去。这里水流湍急,费了好大劲儿,船才离开岬角。
格兰古瓦上了船,头一件事就是把小山羊抱在膝上。他坐在船尾,姑娘过来紧紧挨着诗人坐下,她见那陌生人就产生无名的恐惧。
我们的哲学家一感到小船滑动,就拍起手来,对准佳利的额头吻了一下,说道:“哈!咱们四个,这下得救了。”
黑衣人奋力划船,同湍急的逆流搏斗:这股急流隔开城岛的顶头和如今叫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的末尾。
小船震动一下,表明抵岸了。老城那边喊杀声一直甚嚣尘上。那陌生人站起身,走到埃及姑娘面前,要挽上她的手臂扶她下船。姑娘却一把将他推开,扭身紧紧抓住格兰古瓦的衣袖。而格兰古瓦又一心照护小山羊,几乎也是将她推开了。于是,姑娘只好独自跳下船,此刻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睛注视着流水,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等返过神儿来才发现,码头上只剩下她和那个陌生人了。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经带小山羊溜走,钻进水上谷仓街那密集的房舍中间去了。
黑衣人仍一言不发,牢牢抓住她,越走越快。她也不再挣扎了,有气无力地跟着走。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一把掀下风帽。
“噢!”姑娘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又是他!”
果然是教士,那样子就像他本人的阴魂。恐怕是月光的效果,在这种清辉下,所见似乎全是景物的幽灵。
“你听我说,”他终于开口,这阴森可怖的声音,姑娘好久没有听到了,现在一听便不寒而栗。“我刚刚救了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有能力保你安然无恙,而且全部准备就绪,就看你的意愿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办到。”
他猛然打住:“不对,要讲的不是这些。”
他始终没有放手,现在又拖着她跑起来,径直跑到绞刑架下,指着绞刑架,冷淡地对她说:“你在它和我之间选择吧。”
姑娘从他手中挣脱,跪到绞刑架下,抱住阴森森的石台。继而,她把俊秀的头半扭过来,看着教士,那姿态真像十字架下的圣母。教士则伫立不动,手指始终指着绞刑架,那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埃及姑娘终于对他说:“它还不像你这么可恶。”
教士听了,缓缓放下手臂,眼睛盯着铺石路面,神情万分沮丧。他喃喃说道:“这些石头若是会说话,是的,那一定会讲这个男人多么不幸。”
他接着说下去。姑娘跪在绞刑架下,披散的长发盖住半截身子,无意打断他的话。现在,他的声调变得哀怨而柔和,同他那盛气凌人的面容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呀,我爱您。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不过,烧灼我心灵的烈火,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唉!姑娘啊,日日夜夜,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燃烧,难道这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吗?告诉您,这是日思夜想的一种爱情,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噢!我可怜的小姑娘,我太痛苦啦!——我敢肯定,这是值得同情的。您瞧,我对您讲话口气多么温和,真希望您不再这么讨厌我。——归根结底,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不能怪他!……噢!上帝啊!——怎么!您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吗?要永远恨我吗?难道就这样完啦?正是有了这种念头,我才变坏了,您瞧,连我自己都讨厌啦!——您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我站在这儿同您讲话,为我们两人所面临的大限而战战兢兢,而您可能在想别的事情!——千万不要向我提起那个军官!——怎么!我就是匍匐在您的脚下,就是亲吻……当然不是吻您的脚,这您是不肯的,而是吻您脚下的土地,怎么!我就是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从我胸膛里掏出……不是掏出话语,而是掏出心肝五脏,以便对您说我爱您,就是作出这一切,也都无济于事啦!——然而,您的心灵里只有温柔和宽厚,您洋溢着最美好的温情,完全是甜蜜、善良、仁慈和柔美的化身。唉!您只对我一个冷酷无情!噢!竟是这种命运!”
他双手捂住脸。姑娘听见他的饮泣,这还是头一回。他这样站着哭泣,全身颤动,比跪下来还要显得凄惨而恳切。他就这样哭了半晌。
姑娘想把压在他身下的脚抽出来,稍微一动,就使他返过神儿来。他缓缓举手,摸摸凹陷的脸颊,惊然地看着湿了的手指,半晌才喃喃说道:“怎么!我流了泪?”
他又猛然转向埃及姑娘,无比焦虑地说:“唉!您看着我痛哭流泪,却无动于衷!孩子,你知道这泪水就是火山的熔浆吗?我们仇恨的人怎么也打动不了我们,难道真是这样吗?你看着我死去,还会发笑呢。噢!而我,却不忍看着你死!说一句话吧!只要说一句请原谅的话!不必说你爱我,只说你愿意,这就够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噢!时间一点点过去,求求你,我以一切神圣的事物求求你,不要等我重新变成岩石,如同要索你命的绞刑架!想一想我掌握两个人的命运,而我又丧心病狂,这很可怕,我一松手,就全掉下去,我们下面是无底深渊啊,你这个冤家,我追随你堕落,永生永世!说一句宽厚的话!说句话吧,哪怕只讲一句!”
“告诉你,我属于我的浮比斯,我爱的是浮比斯,浮比斯才英俊呢!你这个教士,这么老!这么丑!滚开!”
教士大吼一声,就像受炮烙之刑的不幸者,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就死吧!”姑娘见他眼露凶光,想要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教士又推又搡,将她摔倒在地,抓住她美丽的双手,拖着她快步朝罗朗塔楼拐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转身又问她一句:“最后问一遍,你愿意跟我吗?”
姑娘用力回答:“不!”
于是,教士高声喊道:“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就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猝然感到臂肘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枯瘦的胳膊从墙壁的窗洞伸出来,像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
“抓紧啦!”教士说道,“她就是那个逃跑的埃及姑娘。不要放开她!我去叫军警。你会亲眼看着把她绞死。”
“哈!哈!哈!”一阵从喉头发出的笑声,从墙里呼应这几句血腥的话。埃及姑娘看见教士朝圣母院桥跑去:那边传来的马蹄声。
这时,埃及姑娘已认出是凶恶的隐修女,不由得惊恐万状,想用力挣脱,她扭动身子,垂死挣扎,绝望地蹿跳几下,可是对方力量大得出奇,紧紧抓住她不放,那瘦骨嶙峋的手指狠狠地掐进她的肉里,渐渐合起来,箍在她的胳膊上,就像铆住似的。甚至可以说,这不只是铁链,不只是枷锁,不只是铁环,更是从墙里伸出的一把有智力的活钳子。
姑娘挣扎得精疲力竭,便颓然倚到墙上,这时,头脑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蓝天、自然景象,想到爱情、浮比斯,想到正在逝去的一切和逐渐逼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要赶来的刽子手,以及在眼前的绞刑架。于是,她感到恐慌的情绪从心头升起,以致毛发倒竖。她又听见隐修女狞笑,低声对她说:“哈!哈!哈!你就要被绞死啦!”
姑娘气息奄奄,扭头看看窗洞,只见铁栏里面麻袋女一脸凶相。
“我怎么得罪您啦?”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隐修女并不答言,只是唱咧咧的,又恼恨又嘲笑地念叨:“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埃及姑娘!”
不幸的爱丝美拉达又低下脑袋,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面,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同人打交道。
隐修女忽然嚷起来,仿佛埃及姑娘的问话这么久才抵达她的大脑:“你怎么得罪我?还问我!哼!埃及女人,怎么得罪我!好吧,你听着。——当初我有个孩子,明白吗?当初我有个孩子!告诉你,一个孩子!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的阿涅丝!”她在黑暗中好像吻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吧?喏,我让你瞧瞧,这就是她的小鞋,我只有这一点念心儿了。还有同样一只,你知道在哪儿吗?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吧,就是在天边,我爬着也要去找回来!”
她说着,就从窗口探出另一条手臂,给埃及姑娘看绣花小鞋。这时天已大亮,能够看清鞋的形状和颜色了。
“让我好好看看这只鞋,”埃及姑娘颤抖着说,“上帝呀!上帝呀!”
与此同时,她用没有被揪住的那只手,急忙打开脖子上挂的缀着绿玻璃珠的小香囊。
“打开吧!打开吧!”古杜勒吼道,“搜搜你那魔鬼的护身符!”
可是,她戛然住声,浑身哆嗦起来,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喊叫:“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掏出来一只小鞋,同另一只完全是一对。小鞋上贴着一块羊皮纸,上面写着这句谶语:
另外一只找回来,
母亲把你搂在怀。
隐修女的动作比闪电还要迅疾,当即对比了两只鞋,看了羊皮纸上的字迹,她立时笑逐颜开,脸上焕发天堂的喜悦,叫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埃及姑娘应道。
这情景我们就不细表了。
墙壁和铁窗栏将母女二人隔开。隐修女怨道:“噢!墙壁呀!噢!看到她,却不能拥抱!你的手,把手伸过来!”
姑娘把手臂从窗洞伸进去,隐修女一下子扑上去,嘴唇紧紧贴在这只手上,沉醉在这个吻中,许久没有生息,只是因啜泣而后身不时起伏。她在黑暗中,这样默默无声,然而却泪如泉涌,好似夜雨滂沱。可怜的母亲,积十五年的苦楚,一滴滴滤出的泪水,贮蓄在她这口又黑又深的心井里,现在汹涌而出,倾泻在这只宝贝的小手上。
她猛然直起身,掠开额前的灰白长发,一言不发,便用双手狠摇铁窗栏,比母狮还要凶猛。铁条撼不动。于是,她到屋子的角落,搬来她当枕头的大石块,铆劲儿朝铁窗栏砸去,只见迸出无数火星儿,一根铁条应声断裂。再砸第二下,古旧的铁十字窗栏就完全垮了。接着,她用双手将铁条完全折断,再将生锈的断头掰开。有时候,女人的手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就打开了,她拦腰抱住女儿,将她拉进小屋,嘴里一边咕哝道:“来吧!让我把你拉出深渊!”
她把女儿拉进小屋,就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又抱起来,搂在怀里,仿佛还是她原来的小阿涅丝。她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如醉如痴,又叫又唱,简直乐坏了,边吻女儿边同她说话,忽而咯咯大笑,忽而号啕大哭,这一切都同时迸发出来。
“你瞧,我的孩子,”隐修女说一句吻一下,“你瞧,我会多么爱你。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过美好的日子。在我们家乡兰斯,我继承了一点财产。兰斯,你知道吗?哦!不,你不会知道,那时你还太小!你也不知道,你生下来四个月的时候有多漂亮!有人好奇,从七古里远的埃佩尔奈来看你的小脚!我们能有土地,能有一所房子。我让你睡在我的床上。上帝呀!上帝呀!谁想得到呢?我找回女儿啦!”
“母亲啊!”姑娘激动万分,好容易恢复说话的力量,“那个埃及女人早就跟我说过了。埃及女人中,有一个心肠非常好,是去年死的,她一直像奶娘一样照看我。就是她把这小香囊挂到我脖子上,还常常对我说:‘孩子,好好保存这件宝贝,这非常珍贵,日后能帮你找到母亲。你这是把母亲挂在脖子上。’那个埃及女人,她说得多准!”
麻袋女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来,让我亲你!这话你说得多感人。等回到家乡,我们就把这双小鞋送进教堂给圣婴穿。我们这一切,全亏了圣母。上帝呀!你的声音多甜啊!你刚跟我说话,就跟音乐一样!啊!我主上帝啊!我可找回孩子啦!天下有这种事,能叫人相信吗?人不会随便就死掉的,这个,我也没有乐得死过去。”
接着,她又拍起手来,又笑又叫:“我们要过上幸福的日子啦!”
这时,兵器撞击和战马奔驰的声响,恰好传进小屋,马队似乎从圣母院桥那边过来,越跑越近了。埃及姑娘惊慌起来,立刻投进麻袋女的怀抱。
“救救我!救救我吧!妈妈!他们来啦!”
隐修女面失血色。
“天啊!你说什么?我倒忘啦!有人追捕你!你干了什么事儿啦?”
“我也不知道,可我却被判处死刑。”不幸的孩子答道。
“死刑!”古杜勒说道,她像遭了雷殛,身子摇晃起来,“死刑!”她直愣愣地看着女儿,又缓缓说道。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立刻又缩回来。
“待在这儿吧,”她急促而又凄然地低声说,同时紧紧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待在这儿吧!别出声!到处都是兵。你不能出去,天都大亮了。”
就在这时,小屋附近传来那教士恶毒的叫声:“在这边,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一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声音,爱丝美拉达在蜷缩的角落里动了一下。
“别动!”古杜勒说。
话音刚落,人马和刀剑声响成一片,全在小屋前停住。母亲急忙站起来,用身子堵住窗口。
“喂,疯老婆子,”带队军官又说道,“别对我撒谎。刚才有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弄哪儿去啦?”
隐修女怕引起怀疑,不好一口否认,就以直率的口吻,粗声粗气地回答:“刚才倒有人把一个高个儿姑娘塞给我,如果您指的是她,那我就告诉您,她咬了我,疼得我放开手。就是这样。让我安静点吧。”
那个官员颇为失望,做了个鬼脸。
“你休想骗我,老妖精,”他又说道,“我名叫隐修士特里斯唐,是国王的伙伴。隐修士特里斯唐,听见了吗?”他环视河滩广场,又补充说:“这名字在这儿响得很。”
“您就是隐修士撒旦,我也不怕,也没什么可告诉您的了。”古杜勒又有了希望,便回敬一句。
“算啦!”他咬牙切齿地说,“上路!继续搜索!不绞死那埃及姑娘,我不睡觉!”
不过,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没有上马。他那副疑虑重重的样子,环视广场,就像一只猎犬,感到猎物就躲在附近,因而迟迟不肯离去。这可苦了古杜勒,生死未卜,她的心悬在半空。特里斯唐终于摇摇头,翻身上马。可怜的孩子一直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就觉得死神站在面前。恰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
那正是浮比斯·德·夏多佩的声音。埃及姑娘一听,真是百感交集。她的朋友,她的保护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难所,她的浮比斯,就在这儿啊!她站起身,不待她母亲阻拦,就冲到窗口,喊道:“浮比斯!救我呀,我的浮比斯!”
浮比斯不在那里了,他策马飞驰,已经转过刀剪街。然而,特里斯唐却没有走。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到女儿身上,猛力将她拉回来,指甲都抠进她脖子的肉里。做母亲的有时赛似母老虎,急起来就顾不了这些。可是太晚了,特里斯唐已经瞧见。
“哈!哈!”他一声狂笑,牙齿全震掉了,那副豺狼面孔也直颤动,又嚷道:“这耗子洞里有两只耗子!”
“我早就料到了。”那个士兵说道。
刽子手和军警冲进小屋。母亲毫不反抗,只是爬过去,不顾死活,扑到女儿身上。埃及姑娘眼看兵卒逼上来,自己死到临头,便一阵恐惧,又呼叫起来:“妈妈!妈妈!他们来啦!保护我呀!”那凄惨的声调难以描摹。
“好的,我的心肝,我来保护你!”母亲答应着,但声息微弱;她紧紧搂着女儿,遍吻女儿的身体。母女二人都倒在地上,此情此景,实在可悯可怜。
亨利埃·库赞把手臂插到姑娘美丽的肩下,把她拦腰抱起。姑娘感到这只手,“啊!”的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刽子手也情不自禁,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她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便极力掰开母亲的手,然而母亲的双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肢,死死扣住,根本无法挣脱。亨利埃·库赞只好硬把姑娘拖出小屋,也连带把母亲拖了出去。母亲也同样紧闭双目。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远远观望,不知从石路面上往绞刑台拖的是什么东西。闲人不准靠近围观,这是总监行刑时的老习惯。
住户的窗口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远处俯临河滩广场的圣母院两座钟楼的顶层窗口,有两个人似乎朝这边张望,黑色的身影鲜明地印在早晨的晴空上。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二人,来到行刑架下站住,把绳索套在姑娘的可爱的脖颈上,但是心中不胜怜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幸的姑娘感到绳索可怖的接触,抬起眼皮,看见头顶石头绞架支出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浑身摇晃,声音凄厉地高喊:“不!不!我不愿意!”母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衫里,只看得见她浑身颤抖,还能听见她加速亲吻女儿的声响。刽子手趁机猛然掰开她紧紧搂抱女犯的双臂。她没有反应,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痛不欲生的缘故。于是,刽子手将姑娘搭在肩头,但见他那大脑袋旁边,那秀色可餐的女郎曼妙地折成两段。
这时,匍匐在地上的母亲忽然两眼圆睁,她没有号叫,但面容可怖,从地上一跃而起,像猛兽扑猎物一般,扑了过去,一下咬住刽子手的一只手。这一举动疾如闪电。刽子手痛得直叫。军警跑上前,好不容易把刽子手的血淋淋的手从老婆子牙齿中拉出来。她始终缄默不语,被人猛力推开,只见她的头重重地磕在石路面上;她被人扶起来,却又颓然倒下,原来她已经断气了。
二 白衣美人
卡希魔多见小屋空了,埃及姑娘已不在里面,就在他全力保护的时候被人劫走了;他又惊讶又痛心,双手揪住头发,同时连连跺脚。
他苦思苦索,推想究竟是什么人猝然劫走了埃及姑娘,大概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主教代理,想起只有堂·克洛德掌握一把钥匙,能进入通这小屋的楼梯,还想起堂·克洛德有两回黑夜袭击姑娘:头一回卡希魔多当了帮凶,第二回他挺身阻止了。于是,许多详情细节又在脑海中浮现,很快他就排除疑虑,确认是主教代理劫走了埃及姑娘。然而,他对教士这个人感恩戴德,无比忠诚,又无比热爱,这些感情在他心中深深扎根,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还是抵制嫉妒和失望情绪的侵袭。
卡希魔多想到这是主教代理干的;换了别人,他会食肉寝皮,方解心头之恨,而偏偏是克洛德·弗罗洛,可怜的聋子的愤恨只好转化为更大的痛苦。
他的思绪就这样集中到教士身上,不觉曙光照亮了扶壁拱架,他望见圣母院顶层半圆殿外围栏杆的拐角处,有个人影在走动。那人朝他这边走来。他认出正是主教代理。克洛德庄重地缓步走来,但是并不朝前看,目光移向北钟楼,脸也扭向那边,朝向塞纳河右岸,还高高地扬起头,仿佛极力越过屋顶张望什么。猫头鹰总好摆出这种姿态,侧目而视:它飞向一点,眼睛却盯着另一点。教士就是这样从卡希魔多上面走过而没有看见他。
这一显形突如其来,聋子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钻进北钟楼的楼梯门里。读者知道,登上北钟楼,能望见府尹衙门。卡希魔多站起来,要跟踪主教代理。
卡希魔多随后登上钟楼,只是要弄清楚教士上去干什么。再说,可怜的敲钟人自己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有什么打算,也一概不知道,他只是满腔怒火,也满腹疑惧。主教代理和埃及姑娘在他心中相撞击。
到了钟楼顶,他先不走上平台,而是停在黝暗的楼梯口,仔细观察教士在哪里。教士背对着他。楼顶平台四周围着一道镂空的雕栏。教士胸脯贴在朝圣母桥一面的栏杆上,俯视新城的街区。
卡希魔多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瞧瞧他在望什么。教士驰心旁骛,根本没有听见聋子走到身边。
巴黎的景观,尤其是在夏日清朗的晨曦中,从圣母院钟楼顶上眺望,更是美不胜收。这天大约是七月份。天空晴朗澄净,寥寥几颗残星渐渐消隐,但有一颗格外明亮,恰巧在最亮堂的东方闪耀。太阳就要出来了。
在钟楼顶栏杆外面,就在教士驻足之处的下方,探出一个哥特式建筑物上常有的造型奇异的石头雨槽,石槽的一道裂缝中长出两棵桂竹香,在晓风中摇着盛开的鲜花,就像人一样,相对鞠躬以为嬉戏。从钟楼上面的高空里,传来鸟雀的鸣啭。
然而这一切,教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这种人不知何为清晨,不知何为鸟雀和鲜花。周围天地辽阔,景物繁多,而他的目光只凝注在一点上。
他就是这样看到了教士凝望的目标。在常年竖立的绞刑架旁边,已经支起了梯子;广场上聚了一些人,但是军卒的数量要多些。一个汉子在石路面上拖着一个白色物体,后面还连着一个黑色物体,走到绞刑架下便站住了。
那里发生的情况,卡希魔多一时看不清楚,倒不是他那只独眼看不到那么远,而是有一帮士兵挡住,看不到整个场面。况且,太阳这时刚好升起来,天空霞光万道,巴黎城的所有高矗的建筑,诸如尖顶、烟囱、山墙尖角,仿佛同时燃烧起来了。
这工夫,那汉子开始登梯子。卡希魔多这才看清楚,他肩上扛着一个女子,是个穿白衣裙的姑娘,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卡希魔多认出来:那正是她。
那汉子登到梯子顶端,调整一下绳结。这时,教士双膝跪到栏杆上,以便看得清楚些。
突然,那汉子一脚踹开梯子;卡希魔多已有半晌屏住呼吸,这时他看见那不幸的姑娘吊在绞索上,在离地面四米的高度摇摆,而那汉子则踏着她的肩膀蹲在上面。绞索转了几转,卡希魔多看见剧烈的痉挛传遍埃及姑娘的周身。至于教士,他则伸长脖子观赏,眼珠子都要冒出来,望着那可怕的一对:那汉子和姑娘,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惨不忍睹的一刹那,教士灰白的脸上爆发一阵魔鬼的狂笑:只有人不再是人时,才可能发出这种笑声。卡希魔多虽然听不见,但是看到了。敲钟人在主教代理身后倒退几步,突然又猛扑上去,两只大手掌狠命一推他的后背,就将他推下他所俯瞰的深渊。
堂·克洛德叫了一声:“该死!”随即掉了下去。
他坠落时,刚巧被下面的石头水槽托了一下,双手赶紧拼命抓住,张口正要喊第二声,忽见卡希魔多复仇的可怕面孔,从他头上的栏杆边沿探出来。于是他噤声了。
脚下是深渊。坠落下去两百多尺,就是铺石路面。处境凶险,但是主教代理一言不发,连一声也不呻吟,只是使出浑身解数,扭动着躯体,想搭着石槽上去。然而这花岗石槽没有抓处,两脚在黝黑的墙壁上乱蹬却踏不住。爬到过圣母院钟楼顶上的人都知道,顶台栏杆下面的石壁是向内凹进去的。可怜的主教代理,就是在这凹壁上耗尽了力气。他要攀登的不是陡壁,而是向里倾斜的墙壁。
卡希魔多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教士拉出深渊,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注视着河滩广场,注视着绞刑架,注视着埃及姑娘。聋子倚着的栏杆,正是刚才主教代理俯瞰的地方,他目不转睛,死死盯住他此刻在世上的唯一目标,一动不动,哑然无声,那姿态就像遭了雷殛的人。有生以来,他那只独眼只流过一滴泪,现在成串的滴珠默默地流淌。
这工夫,主教代理气喘吁吁,秃头上大汗淋漓,指甲在石头上抠出了血,膝盖在墙上也蹭得皮开肉绽。他每挣扎一下,都听见挂在水槽上的教袍撕裂开线的声响。更糟糕的是,这个石槽末梢接的一根铅管,禁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而弯下来。主教代理也感到这根铅管慢慢弯曲,这个倒霉的家伙心想,一旦双手力竭松开,一旦教袍撕裂,一旦铅管摧折,他就势必掉下去,于是惊恐万分,肝胆俱裂。下面十来尺有个小台,是排列的石雕构成的。有几回绝望之余,他昏头昏脑看着窄窄的小台,心里祈求上苍,但愿能在这两尺见方的小台上了此一生,哪怕在上面还要活一百年。还有一回,他望望下面的广场,望望那深渊,赶紧闭上双眼,又抬起头来,吓得毛发倒竖。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这场面相当可骇。主教代理在下面几尺的地方垂死挣扎,而卡希魔多则涕泗涟涟,凝望着河滩广场。
主教代理每挣扎一下,只会摇撼脆弱的唯一支撑点,他见此情景,就决定不再动弹,抱着水槽悬在半空,几乎屏住气息,全身纹丝不动,只有腹部不时地痉挛一下,就像睡梦中感到自己跌落时所产生的反应。他两眼张大,目光怔忡,一副病态诧异的神色。然而,即使稳住不动,体力还是渐渐不支,手指从水槽往下滑,他感到双臂越来越乏力,躯体越来越沉重,支撑他的铅管也越来越折向深渊。下面的景象怵目惊心,他看见圆殿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对折的一张纸牌。他又逐个审视钟楼上冷漠的石雕,全都跟他一样悬在深渊的半空,但无一为自身惊惧,也无一替他怜悯。周围全是石头:眼前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石头怪物;下面的渊底,则是铺石的广场;头上又是啜泣的卡希魔多。
前庭广场上聚集了几堆老实的闲人,他们不慌不忙地猜想,是什么人发疯了,这样别出心裁来寻乐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上来,细弱但很清晰,教士听见他们说:“哎呀,他会摔得粉身碎骨!”
卡希魔多还在哭泣。
主教代理又气恼又恐惧,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不过,他还竭尽余力,最后拼一下,扳住水槽向上挺身,双膝同时用力顶墙壁,两手便抠进一道石缝,总算攀上去约有一尺。然而这样一震动,支撑他的铅管猛然弯下去,同时教袍也撕开了,他立时感到身子完全失去依托,唯独僵硬而无力的双手还抓住点什么,这倒霉的家伙闭上双眼,放开水槽,掉了下去。
卡希魔多看着他摔下去。
从这样的高度很难垂直坠落。主教代理先是头朝下,两手伸直,接着在半空转了几个圈,被风吹向一座楼房的屋顶,摔在上面,不幸的人摔断了几根骨头,不过还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要用指甲抓住山墙脊;然而顶盖太陡,他也精疲力竭,又从房顶急速滑下去,好似脱落的一片瓦,摔到铺石路面上弹跳几下,随即不动了。
于是,卡希魔多又举目看那埃及姑娘,远远望去,只见她的身子吊在绞架上,隔着白色衣裙还显出临终的震颤;接着,他又低头看那主教代理,只见他尸横钟楼脚下,已经血肉模糊。这时,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号:“噢!我所爱过的一切啊!”
三 浮比斯成亲
当天时近暮晚,主教的司法官前来检验,从前庭广场收走主教代理血肉模糊的尸体,圣母院里早已不见卡希魔多的踪影。
这段奇事有不少传闻。大家都不怀疑,卡希魔多即魔鬼,克洛德·弗罗洛即巫师,两者订了契约,现已到了践约的日子,魔鬼就要把巫师抓走了。有人推测,卡希魔多砸烂克洛德的躯体,取走他的灵魂,如同猴子砸开壳吃核桃仁一样。
因此,主教代理未能葬在圣地。
第二年,即一四八三年八月,路易十一死了。
至于彼埃尔·格兰古瓦,他终于救了小山羊,在悲剧创作上也硕果累累。看来,他先后尝试了星相学、哲学、建筑学和炼金术等各种荒唐的行业,然后重操旧业,进行悲剧创作,即荒唐行业中最荒唐的一种。这就是他所说的“有了个悲剧结局”。关于他在戏剧创作方面的成就,从一四八三年,朝廷的流水账就有记载:“付给约翰·马尔尚和彼埃尔·格兰古瓦一百利弗尔,二人是木匠和作者,为迎接教皇使节先生莅临巴黎,制作和创作了圣迹剧,并设计了角色和服装,该剧在大堡演出。”
浮比斯·德·夏多佩也有一个悲剧结局:他结婚了。
四 卡希魔多成亲
上文叙过,埃及姑娘和主教代理毙命的当天,卡希魔多就从圣母院失踪了。确实再也没人见到他,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爱丝美拉达姑娘受刑的那天夜晚,刽子手的助手按照习俗,将她的尸体从绞刑架上放下来,运到鹰山的万人窟里。
如索瓦尔所说,鹰山是“王国最古老又最壮观的绞刑台”。在圣殿和圣马尔丹关厢之间,出巴黎城垣约三百多米,离库尔提有几箭之地有一个小土丘,虽然坡度徐缓而不大显眼,但有一定高度,方圆几里都能望得见。山丘顶上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建筑物,类似凯尔特人的大石台,那便是拿人祭祀的场所。
不妨想象一下:一个高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四十尺的平行六面体建筑物,坐落在石灰石的圆丘顶上;有一道门、一条带栏杆的露天楼梯,以及一座平台;平台上立着十六根粗石大柱子,高三十尺,在这平台底座的三面排列成柱廊,上边架着粗大的横梁,而横梁间隔着垂下铁链,吊着人的骷髅;土丘旁边的平地上,还竖着一个石头十字架,以及两座略小的绞刑架,仿佛是从主干树桩再生出来的枝杈;在这些景物的上空,始终有一群乌鸦盘旋。那便是鹰山。
建于一三二八年的巨型绞刑架,到了十五世纪末,剥蚀相当严重。横梁蛀迹斑斑,铁链生了锈,柱子上也长满了青苔。砌石的底座合缝都已裂开,足迹罕至的平台则长满了荒草。这座建筑由天空衬出的轮廓,显得狰狞可怖;如果在夜晚,朦胧的月光照见白头骨,或者寒风吹得铁链如骷髅咯咯作响,昏暗中无不在蠢蠢而动,气氛就更为恐怖了。这座绞刑架高耸在那里,就足以给周围平添阴森可怖的气氛。
这座狰狞建筑的砌石底座下面是空的,辟为宽敞的地穴,出入口有一道破旧的铁栅门,里面不仅扔进从鹰山铁链上掉下来的残骸,而且扔进巴黎城其他绞架常年吊死的不幸者的尸体。在这万人深坑里,多少尸骨残骸同形形色色的罪恶一起腐烂;多少名宦要员,多少无辜百姓,相继来此存放遗骨,从早年算起,有在鹰山头一个受刑的义士昂格朗·德·马里尼,一直到煞尾的另一位义士科利尼海军统帅。
至于卡希魔多的神秘失踪,我们发现了下面的情况。
在这篇故事结尾的事件发生之后一年半至两年,有人到鹰山地窟中来寻找奥利维公爵的尸体:两天前他被处以绞刑,但查理八世恩准移葬圣洛朗墓地,与善辈为伍。他们在惨不忍睹的残骸枯骨中寻找,发现两具骷髅,一具以奇特的姿势搂抱着另一具。其中一具骷髅是女性,上面还有白布衣裙的碎片,脖子上挂一串念珠树果实的项链,下端系一个镶缀绿玻璃的丝绸小香囊,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这些遗物毫无价值,想必连刽子手都不要。紧紧搂抱这具骷髅的另一具则是男性,只见那具骷髅脊椎骨歪斜,脑袋缩进脖腔里,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不过,脊梁骨没有断裂的伤痕,显然此人不是绞死的,而是主动来此长眠。有人要把他搂抱的骷髅拉开,他的遗骸也就立时化作尘埃了。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