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外公的死

如果不是爸爸告诉我，我一定想不到，外公接不到我电话，是因为他听不见了。

倒不是他耳朵不好听不见，是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已经感受不到他最亲爱的孙女召唤他的声音了。

爸爸那几天情绪一直很低沉，母亲直接就消失了。我想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工作不顺利吗？

我太久都打不通外公的电话，开始没日没夜的担心起来。当我真的没忍住去偷偷的问爸爸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管我，依然低头做他的事。然后敷衍我，说他有时间会去看看。

我就信以为真了。

已经是初一的第二个学期，快要期末考了，大家显得很紧张似的，据说是要看成绩分班的。这样的传言搞得我也紧张了。学校还特意给家长发信息说是这次考试比较重要，希望受到重视。

也就那几天，母亲像个死人一样的出现在这个家里，只是她一回来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晚饭没吃好像就直接睡了。可能是早就有了隔阂的原因，我自然就不去问是怎么了。小川倒是贴心的去看她了，想也没看出个什么端倪出来。

母亲第二天没去上班，第三天也没去，好像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杏姨会端着饭碗进去，基本也是这样端着饭碗出来的。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觉得她是生病了不舒服才这样的吧。

那时候的我，不仅仅是学文化课，奶奶还额外的让我和弟弟一样练起了书法，学了一点大提琴。

我对这两样从来没接触过的艺术玩意也不排斥，就这样凑合着学着，不敢马虎，却也不是很上心。

再次知道外公的事，是在母亲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后的两周，我也是偶然在餐厅听到了奶奶和母亲说起了“你父亲……”之类的话。

她的父亲，不就是我的外公吗？我居然又有了当初在雨中奔跑的冲到，就这样直接冲到了母亲和奶奶面前，问了一句：

“我外公怎么了？”

根本没有人回答我。

我看了一眼从厨房出来的杏姨，她也不看我，就是端着她手里刚煲好汤放在餐桌上。我以为在没有人回答我之后奶奶又要像当初那样训责我了，我当时都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

可是她没有。

我就更加放肆了，又提高了分贝问他们：

“我外公到底怎么了？”

果然这样的举动还是不招待见的，奶奶抬头，本来是很锋利的眼神，却在瞬间又暗了下去。可是她俨然严肃，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我怎么能不管，他是我失联许久的外公，是那个自小就待我很好，把我抚养长大的外公。

我生气，我埋怨，我一个人躲到房间，没吃晚饭。

本以为我这样的行为是犯了奶奶的大忌，她会不计任何后果的教训我，她还是没有。后来杏姨特意给我送来晚饭，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吩咐，但我感激的只还是杏姨。

杏姨是看着我把晚饭吃掉的，又特意下楼给我端了一碗热汤。那个晚上的饭，我吃的很满足，也吃的很任性。

我奇怪了一晚上，她们怎么就突然间对我这么温柔起来。难道他们开始从心里面接受我了？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想想也不可能吧。

在后来的记忆里，那是我在这个屋子里睡过的最后一个安稳的觉。我也猜不到那晚的任性，背后的代价——竟是外公的离世。

纵然是随着性子了一点，但是我还是没能开心的起来，从第二天的起床开始，我就觉得诸事不顺，借着第一天晚上还没发挥掉的任性，我开始很大声的说话，关门什么的，都开始变得很大声。

这样的无理像极了一个刁蛮任性的有钱人家小姐。奶奶又怎么能容忍呢。她很果断的罚我不许吃早饭，不许任何人和我说话，依然像当初那样说了些刺耳的话。只是这次的话里面，我隐约听见她提到外公，却又把这两个字缩了回去。

我不再像之前那样，面对如此便会委屈的一个人躲起来哭，我越来越勇敢，勇敢到、敢直视着将要发怒的母亲。

这场无厘头的一触即发的战争是在爸爸的一声大喊中熄灭的。

爸爸向她们几乎是咆哮着说话的，他说：

“你们到底要瞒她多久，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不是像你们一样对她的外公没有感情。”

听到爸爸咆哮到“外公”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崩塌了，我并不知道外公是怎么了，但我深深的感觉到外公肯定是出事了。

出了很大的事。大到我无法预测。

所以我只能目光呆滞的抬头盯着爸爸看。爸爸扭了头转身就走，同样没吃早饭就走了。

我紧随其后，我知道我一定能从爸爸那得到我想知道的、所有。

果然，爸爸是知道的，他告诉我了。

他是蹲在我面前，哭着告诉我——外公已经去世了。

我从来没想过，外公有一天会离开我。

从来没想过。

什么是晴天霹雳，我算是感受到了。

爸爸牢牢的抓着我的两只手，我想用劲挣脱掉，我一直往后退，一直摇头。我想回家，我想去看外公，我想知道，他还在那个小院里面，他会站在小院的门口，等我回家。

我忍了很久，还是哭了。爸爸从来不跟我说假话，从不骗我。我多么希望，他可以骗我一次，就这一次。

我在哭，爸爸也哭，站在我身后的杏姨也在抽泣。已经准备接我上学的俞叔叔也呆在那里。住在这个楼里面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看我怎样挣脱掉爸爸的双手，狂奔着出去。

许是我跑的太急促，还没几步我就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地上都是石子，很疼，我的胳膊肘都磨破了，小石子卡在里面，我知道当时一定很疼。爸爸一把抱住准备站起来的我，让我不要难过。

可是，我要怎样才能不难过。

我大喊让他放手，我告诉他，“我要去找外公，你放手！”

最后把我抱回我房间的是俞叔叔，这道命令是奶奶下的。按照她一贯的说法，这样不注重场合的行为是在给她丢人了。

外公都死了，我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对我来说，没有外公，就没有一切。

他们把已经哭成泪人的我关在我的房间里，把所有的窗户都反锁了，生怕我跑出去。

真是可笑，就算我跑出了这个屋子，还能跑得出这个院子吗！就算我也跑出去了，神通广大的他们还能逮不回我吗！

哭不动时候，我就抱着双膝呆坐在临窗的角落里。任谁叫了都不理。杏姨和小芬都来给我送饭，都劝了了我，我却都没领情。他们还派了一个看似很健壮的男人守在我的门外面。

可我现在压根就不想动，我想了很久，他们不告诉我外公在哪，我要去哪找，出了院子的大门，我根本不认识路，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回家的方向。

突然就发现自己就像被困在金笼子里的雏鸟，纵使他们带我看尽了繁华的世界，他们也折断了我会飞翔的本性。想要回到属于我的森林，我是不是该用自己的幼肢徒行而去。

不想想，不想怨，不想哭，我是该笑的。我笑不出来。头脑好疼，好涨，就要爆炸了一样。肚子很饿，眼睛肿的都快睁不开了，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些症状，就好像自己要死了一样。

我觉得自己是快要死了，所以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好像就看到了外公站在我上学回家的那条路的尽头对着我笑，他在向我招手，他在说：

“桐啊，快点回家。”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外公拉着我的小手带我去上幼儿园，他把他那笨重的大外套裹在我身上，我看见他骑车来接我回家；他在厨房里烧菜，我坐在平日里吃饭的桌上写作业。

我还梦见顾谨生了，看见我第一次和他说话，第一次坐他的脚踏车，第一次看到他写的字，第一次听到他说他好像喜欢隔壁班的一个女孩。

在梦里面，我看见三姑婆骂犯了错的三儿子，看见以前那个像男生一样的女同桌扎辫子了，看见那个只会让别人传达对我有好感却不敢跟我说话的小男生。

可是后来，我却被一群陌生的人给带走了，他们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给我饭吃，不让我睡觉，还让我拼命干活。然后有一双小手伸进来想把我拉出去，可是他的力气太小，还没使劲，他就不见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吊着点滴，好像是什么生理盐水。杏姨和奶奶站在我的床前看着我。

怎么，这是在救我吗？把我救活了然后再折磨我吗？我太累了，我不想看见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人。

我睡了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我听见杏姨在叫我。

“大小姐，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用尽所以的力气告诉她：“我不叫大小姐，我叫顾桐。我和我外公姓，我姓顾，我叫顾桐——顾桐。”

小芬后来告诉我，我在半昏半醒的状态里，嘴里一直念叨这句话。

“我姓顾，我和外公姓，我叫顾桐。我和外公姓，外公姓顾，我就姓顾，我叫顾桐。我不叫大小姐，外公都叫我小桐，外公还叫我桐啊。我叫顾桐、顾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