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乡遇故知一

2018-04-15 作者: 诺若溪
第二十七章 他乡遇故知一

我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上海。我很幸运,没走多久就遇到了前往前线的部队。正好现在后勤极缺人 我应征护士,随大伙出发。可是后来就被分往了各地。我志愿去南京。一个个子不高的军人对我说:“好样的,同志”。他们送我们几个进南京城后就纷纷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了。

走了几里路,我们累极了。和我同行的有两个小伙子,他们都是附近应征入伍的后勤士兵。还有两个女孩,个子都不高,见了我是怯生生的,我猜年龄比我还小吧。一脸的愁容,估计是被逼无奈去南京的。去南京,抱着回去的念想是不现实的。大家都是青葱少年少女,谁不怕死呢。谁都想好好活着。听到一声枪响,我们都惊慌失措地躲起来了。怕一起被抓,我们几个人商量往不同的方向跑去。等我从一个破茅草屋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个人都没了。就这样我们走散了。我们也没来得及说好在哪里相约一起。

我往前走了没多远,发现他们两个已经倒下了。已经是初春了,可是天还是很冷,温热的血从他们胸口流出来。我既害怕又悲伤,生命如草芥,任人宰割。遍地荒凉,我却活着。

突然一个日本人从后面窜出来。他两眼都快眯成一条线,笑得极其狡诈。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慢着”只见那个日本人对她哈腰驼背。她那手势应该是命令他下去,于是他放开了我。

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在这里。1938年春,南京大屠杀虽说已经结束,可还是残留着一批日本军人。她披着一件大皮袄,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但那双眼睛我还记得在哪里见过。方茵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为了替二哥报仇嫁给了日本军官?还是其他原因。这两年多她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吗?显然不好,在日本人手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个日本人走了,她取下帽子,匆匆忙忙把我带进了一个小黑屋,手摸到一个板块,她将木板揭起来让我在躲进去,里面是一个地下室,扑鼻而来的是一阵腐烂的味道。我用手捂住鼻子。但是她没有下来,我让她跟我一起躲起来,她说来不及了,现在很危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一定要活着。一会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茵云姐马上放下板块。接着只听到一阵说话声还有一群笑得很邪恶的声音。再接着好像是茵云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她的高跟鞋鞋跟断裂的声音,然后我就头脑一片空白。

我只听到她痛苦的惨叫声,我拿出那把手枪,我很想冲出去杀了他们。可是我不能,他们应该有一群人,我把耳朵塞住,假装听不到。可是最终还是听到了声音,那是一声枪响。我傻傻愣子那里。不,这只是我的幻想,肯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是现实。我不能逃避的现实。我眼泪流了出来,可是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是我的懦弱害死了她。

茵云姐,我错了。刚开始我还想指责她,怎么可以与日本人在一起。不知廉耻的是我,本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却发生在她身上。等外面静悄悄的时候,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时我才爬出去。方茵云躺在地上,衣不遮体。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袄子盖在她身上。我紧紧抱住她,“茵云,不要死,我带你回去,我们回苏州。”她努力睁开眼睛,说:“我终于不欠你们饶家的了,我可以去见他了。”我或许已经忘了母亲当年骂她的话了,我更加不知道她把那些话一字一字地记在了心里。不,茵云姐,我母亲当年那些话是一时的气话。如果当初年少的我早点体会到她的自责与自尊就好了,如果我尽力说服母亲,她就不用流落到南京了。茵云,你跟我一起回去,苏州没了,我们可以去上海。这个世上,总有我们的去处的。她的手突然从我怀里滑落下去。

我哭得撕心裂肺,如果不是我的出现,她就不会惹得那个日本军官恼羞成怒,让别人来侮辱她,甚至开枪打死她。她那么自尊,却死得这样没尊严。她那么爱干净,却遭到这样的侮辱。二哥在世时,竭尽全力去保护她,可是我却毁了她一世清白。

为什么会这样?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茵云姐。也许她一直都在流浪,一直都在自责,一直都在堕落。如果我当初留下了她,是不是会有所改变?命运总是如此无情,我没有力气去改变什么。

也许生在乱世才是我们的错。无依无靠才是我们的不幸。无法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逃避不了战争的迫害吧。

活着,有时候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茵云,你说是吗?

外面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掉下来。茵云,你曾说你喜欢下雪,那一刻虽是彻骨的寒冷,可是你绝对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纯白的世界。它让人想到的尽是美好。

雪花轻盈,无需丝毫的力气便可得到。来不及触摸,便又化作让人怜悯的泪花。这雪白漫天无际,你说污浊在它面前无处可藏。那年冬天,你走在雪地里,缓慢地挪动每一步,你说你留恋途中的风景,不愿回去。

茵云,你还记得吗?那年大过年的,我们一起站在苏州大街上烟花绽放,那年的烟花很好看,雪花和烟花同时装扮着夜空。

时间过得好快不是吗?你已经入土为安了。那年我们,有二哥,还有小虎哥,我们四个人看得好仔细。我偷偷看到二哥在偷看你。那么一点花火,升到天空是那样的绚丽多彩。我们一阵阵欢呼。在大街小巷乱串,一根冰糖葫芦,这么一点小小的满足,就很开心。我们永远都无法再这样聚在一起了。那个时候,母亲总是板着一张脸,三个哥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不理我就算了,还说我不小了,还这么爱玩爱玩。我说,茵云姐比我还大一岁,都还陪着我玩呢。终于二哥出门了,他肯定是因为你才出门的。那一年你十七。今年你也不过二十二。

茵云,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我三哥。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带你回家,回到我们的故乡。最后我把她葬在一棵枯黄的大树下。

雪覆盖了整座城。掩埋了大地上无数的人,大地山河原本满目疮痍,此时我更加看不到一草一木。走在雪地上,脚已软得无力迈开步伐。眼前一片白茫茫,我沉默的不知所措,就要葬身雪海了吧。倾城之雪,困住了我的双腿,冷得无法呼吸。倾城之雪,没有湮没遍地狼烟,眼睁睁看着人们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三哥,我一定要找到你。终于在雪地里走了一上午,天就晴了。这雪在慢慢地消融,汇成一条小流,好似悲伤在蔓延,蔓延……

后来又是下雪,融了又下,下了又融。

那个已经死去的小伙子不是说往南一直走就会到目的地的吗?也许是我走得太慢了。

我匆匆往南走了好久好久,饿极了。一路上也没看到几个人,带出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前方有一个帐篷,也许是临时驻扎的红十字队,也许是日本人。帐篷外围立着一个人,光看背影我就知道是谁了。不是他严小虎还是谁?我正准备喊他的时候发现,他穿着军大衣,一双黑色高筒靴,嘴里抽着烟,在跟几个日本人说话。

本来应该开心的我,心里却充满着悲凉。我很庆幸他还活着。刚刚经历生死离别,我很怕重演。

我偷偷躲在帐篷外面,还是被人发现了,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几个日本士兵走了。

我知道他替日本人做事肯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我静静坐下来,什么也没说。他开口了:“茹熙,你可以像以前一样骂我,打我,不要什么话都不说好吗?”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茵云姐刚刚替我死了,为什么你们要跟日本人沾边”。我死死地抱住他,好像他也会突然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一样。

半天他才捂着嘴巴流眼泪说,那帮畜生。我要杀了他们。

那为什么你还把粮食卖给他们。我指了指那些帐篷里面的干粮说。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父亲还是死在那帮小日本鬼子手里的”我不明白具体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原来自从我离开苏州后,他就家破人亡了。严四婶屈服于日本人,害死了严大叔,逼迫小虎哥为日本人做事。他也是想报仇才跟日本人走得那么近的吧

他立在雪地里,我一直打寒战,他只是站在旁边望着我,体会不到一丝冷。空洞的眼神,好久眼睛里才透着一丝光。我告诉他,我是来找我三哥的。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双手抱着头,蹲在雪地里,哭着喊着:“现在所有人都把我看做汉奸,根本就没人信任我,我也回不到从前的那个我了。”

我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不管我怎么使劲,他都没有动,最后我跌坐在地上,他看了我一下笑了,无可奈何地仰天大笑。我却哭了,哭到自己都累了才止住。

我知道他已经决定替日本人做事了,是不会跟我走的。即将分道扬镳,我既讨厌他又恨他,可怜他。在帐篷里,我吃了好多,我都不知道下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这些天我都快饿晕了。他还在那一个劲笑,跟在雪地里的他判若两人。并悄悄地对我说晚上会有人来接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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