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心似我心

第28章 君心似我心

回国这事近几年Daniel都没想过。

回去看看亲人？亲人好像都不太想看他；看看好友？十四岁离开后，好友都把他忘了。亲朋好友都没得看了，回去干吗呢？

也别去给别人添乱了，买一盒饺子，万事大吉。

从十四岁到美国，他只在头几年回去过两次。第一次回去，父母大人都已再婚。母亲挺着大肚子忙着生宝宝；父亲也一样，围着刚怀孕的新婚妻子团团转，没人有工夫搭理他，连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第二次回去，两个宝宝一个刚一岁，一个一岁多，正是最好玩的时候，也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的存在真够多余，站哪儿都碍事。

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想回北京了，从十四岁离开家之后，他就知道北京这个家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一晃近二十年了。当他跟公司请好假，再订好了机票之后，他自己都没做好准备，难道就要回去了？

接下来的事Daniel不打算去想了，有些事想与不想它都在那里，想多了让自己纠结，倒也没啥必要。

为了奶奶，为了爷爷，这一趟他走得义无反顾。

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他却再不能平静了。

从机场到酒店，这一路还好，不痛不痒，照顾好奶奶，其他什么也不想。等第二天坐上小船，来到平静如镜的江面上，他眼眶潮湿了。

爷爷把根选在了这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Daniel从心底吟出来，他知道爷爷能听得到。

奶奶捧着骨灰盒，面上平静如水。

一叶小船静静地荡起一圈圈涟漪，水波无声，眼泪无痕。

行至水中央，奶奶缓缓解开抱在怀里的布袋子，小心地抱出骨灰盒。Daniel一丝不苟地看着，神圣而庄严。

看了看盒子上爷爷的头像，奶奶终于把那句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老头子，咱们回家了……”说完，她轻轻打开盖子，灰白的骨灰慢慢地倒进了江水里。

Daniel忍不住别过头去。他咬着嘴唇，生生把眼泪吞了进去。

“我和你爷爷1947年成的亲，他当时是县里的教书先生。1948年从宜昌隆茂洋行码头坐船去了上海，然后去了美国。我们成亲的时候就在这儿，只是现在他已经在水底下了。”奶奶自顾自地低语。

Daniel不住地点头，眼泪就这么不听话地漾了一脸。

当金佛寺的钟声敲响的时候，Daniel定到一处的眼神才转回来。他用手擦了一把脸，强撑着。

奶奶虔诚地跪拜，一遍又一遍，Daniel忍不住上前扶起她。大和尚在一边合掌作揖，面带慈悲。Daniel行完礼便扶着奶奶走出了大殿。

缓缓地拾阶而下，犹豫着Daniel还是说了：“奶奶，婚礼上爷爷还说要和您一起把名字刻在墓碑上，现在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奶奶面容沉静道：“你爷爷一辈子念叨‘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他给我讲过这句，说这是苏东坡写屈原的。我知道他的心意，回家了，碑立不立、立在哪里都不重要了。”

Daniel点点头，“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是的，这是爷爷的意愿，他了然于心。

找了一个石凳坐下来，Daniel拿出水杯递过去。这些天，奶奶一直在强撑着，他生怕爷爷的心愿一了，奶奶会绷不住。

奶奶喝了一口水，从包里取出一个文件交给Daniel。

Daniel疑惑地打开，竟然是一份卖房合同。他赫然看到奶奶歪歪扭扭的签字——“林童秀懿”。

Daniel愣怔住，刚要开口，奶奶面带羞涩地说：“我的字写得丑。你爷爷学问好，可惜到了美国就忙着讨生活没时间念书了。我不识字，他老说教我念可一直没有空。养大四个儿女，又带孙子，等真有空了，你爷爷也走了……”说着眼圈又红了，“他也不是一个字没教过我，这四个字就是他教的，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这一天。”

Daniel的眼圈也红了，他强忍着说：“奶奶，您是说，您要把房子卖给我？”

奶奶认真地点点头：“你爷爷一直舍不得卖，是觉得卖了就离孩子们越来越远了。原来是父母在不远游，现在是儿女在父母不远游啊。大牛，谢谢你一片好心，陪你爷爷和我回来……”

Daniel听不下去了，狠狠揩去腮边的泪。为了这一天他曾经百般设计，现在奶奶把房子送到面前，却怎么也不敢接了。

“奶奶，这房子您不能卖，我还得带您回美国。”Daniel哽咽着说。

奶奶顿了顿说：“我想先在这儿住一段，七十来年没回家了。”说着努力笑了一下，“大牛啊，房子别拆了就好。那房子风水好，旺子孙。我和你爷爷希望你以后也能多子多福，个个都出息……这房子价钱你看着来，奶奶不多要，够养老就行……”

Daniel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奶奶失声痛哭。

从小到大，他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

他对不起爷爷奶奶，为了这房子，他耍得两个老人团团转，又是旅游又是成亲，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地演戏。演到最后，爷爷人都不在了，房子却还要交到他手上。凭什么？就凭他们善良到连坏人也能原谅？可他不能原谅自己！

这些年他从没考虑过别人，他想的全是自己，自己挣钱，自己享受，所有的错都是别人的。想跟他结婚的是错，Alice、Maggie是错；把自己抛弃在美国，连亲生父母都是错……

他不是浑蛋是什么？！

他再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有太多的误会他要去解开，有太多的人他要去面对，有太多的事他要去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