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叶归根

第27章 落叶归根

亲情这个东西很奇怪，放在自己身上时，完全没感觉；放在别人家里，立刻感动得心肠都软了。

年少时的阴影总会在他成年之后跑出来，躲也躲不过。他一会儿扮成仙人掌，一会儿扮成刺猬，给他一片绿叶，他恨不能变成一只小青虫。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自我保护得过了头。自打到了美国后，他已经不会向人敞开心扉了。心门牢牢地锁着，任谁敲都不开。

他从不指望被人理解。关于理解，他总信奉一句话：“要是所有人都理解你，你得普通成什么样啊！”他自命不凡的个性经常跑出来捣乱。对理解的无所谓，直接导致了对沟通的无所谓。因为沟通是门艺术，他向来没有艺术细胞，他觉得艺术是门折磨人的科学。为此他总是绕道而行。平时沟通房子已经费尽唇舌了，再沟通情感，他都觉得阳气不足了。

就这么锁了二十年，连他自己都习惯了。钥匙都不知丢哪儿了，那扇门还怎么打得开？

二十年之后，遇到了小虾，他突然变得爱倾诉了，一天不写信说说自己，好似这天都过不下去了。

这个变化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这是新添了毛病，还是年纪大了爱唠叨？

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这算是自然规律吧？可他并不老，不过三十四岁年纪。

Daniel郑重地伏在桌前，就像剥洋葱一样把自己剥开。

“我已经二十年不过春节了，十四岁到美国，就过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

头一次他不想再扮演教授。一直以来，在许多场合，他都不自觉地扮演了一些角色，或者讨好别人，或者讨好自己，他没有恶意，但这些角色却还是伤害了一些人。就像在爷爷奶奶面前，他的那些角色不被揭穿时，美好得就像今晚的月光。可当面具被撕下来的那天，背后的那点小野心恨不得人人唾弃。

一念之间，可能会成就许多事情，也会毁灭许多情感。今晚，一念之间，他想在姣爷面前把面具摘下，不管她能不能接受，他再也不想伪装了。

“我到了美国后，父母离婚又各自结婚，我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不久前我认识一个小男孩儿，看到他似乎就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想想，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会活成一棵仙人掌的原因吧。因为深爱太伤人，毫无保留地把心交出去，就害怕有一天得自己一个人疗伤。说到这儿，必须跟你坦白，我其实不是什么教授，我也不在英国，我只是洛杉矶一个小小不然的房地产经纪人。世界上有我或没我，不会有任何不同。不是诚心骗你，实在是怕说破了，就再也收不到你的来信。如果有机会，我会面对面跟你道歉。如果你想听，我会毫无保留地跟你讲我的故事……”

一字一句落下来，信纸上跃然而出一张稚嫩的脸。

十四岁的Daniel背着双肩背，拉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行李箱，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进机场。父母就在身后跟他招手告别，他怔怔地看着，眼泪不停地在眼眶打转。他不想走，不想去美国，只想留在父母身边做个任性的孩子。只是他不敢说，就这么强忍着，直至登上飞机，眼泪才稀里哗啦地流了一路……

农历三十，整个澳门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姣爷静静地坐在海边，没有人打扰她，再热闹的澳门也总有一处平静的港湾。海风拂面，舒心惬意。

她环抱着自己，看着潮起潮落，永不厌倦。

想起小时候，老爸带着年少的阿姣去赶海，一个浪打来，两人瞬间变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抓到的螃蟹全让浪卷走了。没心没肺地笑了好久，两人谁也不服气，非要把到手的螃蟹全部抓回来……

后来老爸去了赌场，用赢来的钱买了一袋子螃蟹。

从那以后阿姣跟着老爸去赌场打工，慢慢地，老爸成了赌徒，阿姣成了姣爷。他们再不会笨到去海里抓蟹，有了钱，想买多少买多少。

只是钱并没有从老虎机里吐出来，反而是把老爸卷了进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故事总会在姣爷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时候跑出来。她知道老爸想她了。她只是不知道如果教授知道了这些故事，还会愿意给她写一个字吗？

她摩挲着双肩，凉意袭来，她却并不想离开。

“真羡慕你，教授。你可以读书、做教授，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我呢，活到今天都不知道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呵呵，是时候跟你坦白了，我不在伦敦中西二区，也从没去过英国，十五岁随我爸移居来了澳门，从此赌场就成了我的家。小虾这名字不算骗你，因为我就是一只在赌场里逃避人生的小虾。写到这儿我害怕了，怕你看不起我，不会再给我写信。你会吗？我还能收到你的来信吗？”

年夜饭吃到了很晚，Daniel和爷爷冰释前嫌，爷俩儿痛快地聊了个底朝天。能得到爷爷的原谅，他就像获得了一次新生。善良的人终没有因为你的丑恶而抛弃你，他心存感恩，也加倍珍惜今晚在一起的日子。

当晚Daniel就睡在了爷爷家。

就像小时候，他跟爷爷玩累了，直接往小床上一躺，还没数到10下他就睡着了。爷爷总是伸着手指给他数着，他半闭半睁着一只眼偷看着。每次他都不记得爷爷是何时走的，第二天总追着奶奶问：“爷爷昨晚数了吗？”

奶奶乐不可支，肯定地说：“当然数了，第八下你就睡着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掰着指头一个个数到8下。

奶奶笑着笑着，却突然转了口气，不停地喊道：“大牛，大牛，快醒醒！”

Daniel迷迷瞪瞪的，这个奶奶怎么一下跟换了个人似的。

“大牛，大牛，快醒醒！”

Daniel真的被推醒了。

一睁眼，竟是奶奶一张焦急的脸：“大牛，快醒醒，你去看看爷爷怎么了？他一句话不跟我说了……”

Daniel浑身一凛，从床上一跃而起，顿时从梦中清醒过来。

忙不迭地冲到爷爷身边，一把抓住那只粗粗的大手，冰冰凉！

Daniel慌了，不顾一切地大叫：“爷爷，你醒醒，爷爷——”

爷爷平静地睡在那里，就像Daniel扶他上床躺下时一模一样。

……

“看到流星划过时，你要许个愿，那个愿望准能实现。”小时候爷爷带Daniel看星星，总会重复这一句。

Daniel却一脸稚气地说：“它为什么不在天上好好待着，非要掉下来，是因为它老了吗？”

爷爷点点头：“老了走不动了，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Daniel瞪着黢黑的眼瞳：“那它是死了吗？”

爷爷没有再说话。那是Daniel和爷爷的最后一次对话。

后来爷爷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

三十年后，Daniel还在这片星空下，没有人再给他讲流星许愿的故事。

他仰望星空，一颗流星也没看到，他却还是要固执地许愿，为生命中的两个爷爷。

当骨灰盒交到奶奶手中的时候，奶奶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Daniel什么也不让她说，他全知道。爷爷临走的那一晚，他们聊了个底朝天的那晚，只有四个字：落叶归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