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因为时差原因，这边要比北京时间晚近两个小时，所以天黑下来便也不早了，不过这里的人自然有这里的作息规律。成措的屋子里亮堂堂的，挂在顶上的电灯是早已经淘汰发出黄色光那种大功率灯泡，灯泡周围有几只小虫在萦绕着，加之屋里那些描绘的壁画和那些装饰的橱柜，整个屋里倒也显得辉煌。火炉当中的火燃烧的很旺，屋里暖烘烘的。

我一进屋便往火炉旁望去，那里是我将要坐的地方。人总是喜欢盯着目标，而人这一生当中目标会很多，短期的长期的，或是突然想起来的。那本笔记就是我的目标，火炉旁，一把木质装有软垫的椅子摆放在那里，那是我下午坐过的地方，而且位置丝毫没有挪动，在椅子旁是一张藏式的长方桌，桌子距离椅子最近的这一角已经摆放好了那个笔记本。

我径直走到座位跟前坐下，成措还是坐在下午那个位置，靠近火炉附近的一张长方形的藏式椅子上，这椅子靠着墙的一面，放着一张宽的靠垫，可以用作椅子，也可以作为床。屋里还有一位老人，这位老人看上去很苍老，身材佝偻着几乎看不清脸，正缓慢的收拾着家务，我想这位老人就是店家所说的成措的姑妈。

成措见到我脸上泛起些精神，我冲了她笑了笑，本想说上两句客套话，但转念一想对她说这些真的没必要，于是坐下那一刻顺手拿起那个笔记本。她也冲了我笑了笑，她真的很阴郁，只是见到我之后脸上才有些光芒，而且特别是在这次的接触当中，她跟之前我所见到的她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也许所有知道姚俊熙失踪的人当中也只有我还相信姚俊熙活着。

成措见我坐下后起身给我倒上一杯热茶，这是破天荒的，至少说明她热情起来，她是个不会或是根本不愿意掩饰的女孩子，若是不想，她会毫不客气的不予理会。在这个时候，我也突然做出了决定，我小心翼翼的说：“家里就只有你母亲和你两个人吗？”

成措：“是的，就我们两个人。”

嗯，成措并不排斥我跟她谈论一些家常的话题，若是她不喜欢这样又不便用言语来拒绝的话，她会说“是的”，而且语言会显的生硬，但她回答的话却重复我问题的一部分，而且说话声音也中和。

“你母亲年势看上去很高了。”其实我知道她这母亲的身份，但我不能引出事实，万一她不愿意提及往事呢？或是在她小时候的记忆当中有痛苦的过去？成措在经历过这样的磨难后内心是非常敏感的。

“她七十二岁了。”

“哇！居然这么大年纪！”我这惊讶是故意装出来的，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

这个时候老人也不再摸索着整理藏式椅子上的垫子，慢慢往里屋里走去，从正屋到里屋一路上慢腾腾的，每迈出一步整个身体都往一边晃动一下，看来老人是不想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想仔细观察这位老人，但自始至终从我都没有看清楚老人的面容，只注意到她那身装扮。几乎完全发白的头发沿着发髻盘起来，但看上去她的头发整理的有些时日了，所以也有些乱蓬蓬的。她穿着一身地地道不怎么鲜艳的藏式服装，上衣是袄子下衣是裙摆，整个身体前倾并往下弯曲，因为驼背的原因，所以看上去就像个时刻为主人服务的奴仆。自始至终这位老人都没同我说上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或许是因为她佝偻的让她直不起来腰。屋里静悄悄的，一种压抑的感觉涌上心头。

老人走进里屋后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微弱的电视播放的声音。

成措这个时候说：“她其实不是我母亲，是我姑妈，小时候我们家太穷，把我过继到她家，所以我叫她妈。”

“原来是这样？”

“这里的人都知道的，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知道，我来到姑妈家时都已经三岁多了，已经记事了。”

成措并不忌讳谈及她的家事，于是我更大胆一些。

“听说你是名校毕业的？”

“是的。”

我本想说上一些赞美她的话，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还是没有意义。“是姚俊熙支助你上的大学。”直截了当的谈话我想会更好。

“对，是他，他是个善良的人，是我所依靠的人。你知道这些事情？”

“对，街上有个藏式餐馆，那个店主人是你的邻居，我在那里吃饭时就聊到了这些。”

“是旺堆。”

“对，就是他。我听他说你跟姚俊熙的一些事情，真是机缘巧合的很，能跟我说说吗？”

她盯着我看，两只大大的眼睛像是在怀疑我，她说道：“你就是姚俊熙之前喜欢的人，可你们却阴差阳错的没有在一起。”她说这话并没有一丝的醋意，很平常的语气。

“是啊！我们没有缘分。”

“那你觉得可惜吗？”

我笑了笑，说道：“不可惜，这世上万般的事自然有万般的结果，一种没有发生的假如到后来有无数个可能的结果。我没有跟他便遇见了现在的丈夫，而他也遇到了你。”

她也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笑容，在她阴暗分明的脸上是美丽的。我放下心来。她说：“是啊！一切皆有定数，不是这样结果也必定会是另一个结果。就像有些事情一样，当你问为什么的时候其实都有了结果。”

成措将眼神从我的脸上移开，她已经开始回忆，脸上瞬间光彩起来，比刚刚有笑容的脸还要光彩，他们的相遇对她来说一定是美好的。

成措：“认识他是在那个夏季，然乌大草原最美丽的季节，一眼望去是坦坦荡荡的绿，草和花儿相伴，偶尔也能看到几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然乌湖最美丽的季节是在秋季，那时候碧水映射着蓝天，仿佛如一面蓝色的镜子，但我们相遇还不是然乌大草原最美丽的季节。在那个夏季的那天，是8月1号，是他的节日。那个夏天我远离了喧嚣的大都市回到了宁静的家乡。每年的这个季节我们镇上都会过林卡，我们会载歌载舞尽情的欢唱，这里的姑娘和年轻的小伙会走上舞台以歌舞的方式来庆祝今天的美好，他们会穿上盛装将自己装扮的更加美丽和帅气。乡里的文艺队邀请我去参加节目，是一个舞蹈，我记得那天我在舞台上跳起了锅庄舞，后来我从台上走下远离了人群，我喜欢安静，尤其是几年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草原，我想一个人走走，到处看看，因为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我的家乡，我想走到高处去看看这美丽的草原。我就这样走着，那边舞台上的舞步声已经被强烈的音乐声所掩盖，而那音乐声也渐离渐远。当我经过一小片树林时我放慢了脚步，其实并不是什么树林，只是几颗长相扭曲很有特点的槐杨树，因为周围都是平平的草原，所以显的格外明显。我靠近一棵树边，望着远方，心里不禁生出一阵留念，是一种即将离开的留念。正当我回忆时，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是一个男性的声音，他说‘你好啊’，我扭过头看到了他，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他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直挺挺的，我记的很清楚那天他的一举一动。他不但站的直，而且看上去还温文尔雅，有着军人的刚强但也有着绅士的风度。阳光斜射在他的身上，他跟这阳光一样让人愉悦。还没等我开口，他又说‘你的舞跳的真好’。我一下子羞红了脸。”

“你是说在你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并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他之前支助你上学的几年时间里你们都没有见过面？”

“只通过几次电话，一般是每学期开学的时候，我会借个手机给他打电话说些感谢的话，电话交流不了几句，他说话很简练，只说让我不要有负担好好完成学业这几句话。旺堆也告诉过我说我上大学会得到一个军官很大的支助，我说想见见这个人，旺堆告诉我说这位军官不愿相见，只让我好好学习，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说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打电话给他。”

“原来是这样。”

“对，在四年大学生涯当中，我内心当中一直感谢这位从未见面一直支助我的这位军官，内心满是感激。但既然他不愿意见我，我也就作罢，我深知我的大学来之不易，所以一直很努力，成绩也很优异。大学还没毕业我就被一家大型企业招聘过去，那次回来也是想念家乡想念姑妈短暂回来几天。也有自己的计划，等在那座城市安稳下来，有了自己的家，就把姑妈接过去一起住，我想如果这样，这辈子就很难在回几次然乌了。我的父母早已经不在人世，哥哥们也是远走他乡，我在这边除了我那年迈的姑妈再没其他亲人，若不是那天遇到他。当时见到他我强烈预感到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支助我的姚俊熙，来自女人天生的感觉。当我得知眼前这个人就是姚俊熙时我都快哭了，那是一种激动、崇拜、感激、满足等一些复杂情感突然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我都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就在当时的一瞬间，我对他一见钟情了。这并不因为当时天太蓝阳光太柔媚，也根本不是因为他一身正气的妆戎，那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用语言所形容的感觉。”

她在回忆着述说，我全程都在密切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开始她的表情还算平淡，现在，她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眼神当中泛起了神采，她述说的有条有理，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我突然又感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成措：“相遇总是那么美好，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一生所爱的人。在大学四年当中，我有一位默默支持我让我依靠的陌生人，那天遇到了他，我的情感几乎一发不可收拾。我当即不假思索的上去拥抱了他，这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举动，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慌忙推开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满脸通红，一开始我所看到的镇定自若温文尔雅的形象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便是这样，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我所热爱的。我一股脑的将整个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当他得知我就是他支助的那个学生时也难以置信。居然这么巧合，他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见这个人，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念着他的恩惠，这对于他也是一种负担。后来他告诉我，他那天参加军地联营活动，他们单位被邀请去观看艺术节表演，他在台下看到台上跳舞的我，他说他一眼便看出我的超凡脱俗，是那种拂过草原的清风，是那种掠过冰山的白云。所以他后来是鼓足十二分勇气跟着我来询问我的信息，结果没想到机缘巧合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说原本第一眼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这正是上天的安排，不经意的相遇，相见不负遇见。后来我们很快便恋爱了。可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我们在一起遭到他父母强烈反对。我进不了他家门，用他父母的话说是我想高攀。他们驻地在我们这边，所以我放弃了留在大都市的机会选择留在这里，而后来他们单位改制，他原本能回到他的家乡，也是一座大城市，可他也放弃了，而选择转业到这个艰苦偏僻的地方。我们结婚，一起生活，我找到了依靠，一个在现实当中让我依靠的人，我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虽然姑妈对我不错，但那种爱和这种爱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两个人相濡以沫情投意合，平平淡淡的生活了三年，直到他出事的那晚。”

这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消失掉，我看到了她脸上无限的悲凉。回忆是美好的，尤其是曾经那美丽的过往和刻骨铭心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