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何惧贫寒处?立志为马捉东风。
初冬清晨,微冷。灰蒙蒙的天幕下有这么个少年,他正站在自家的柴门面前对着屋子发呆,似乎只要通过虚掩的柴门对着堂屋多看几眼,就能把黄色的泥巴墙、风干的烟叶、裂了口子的桌椅和一堆杂乱的脏衣服装进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少年约莫十来岁姓冉名阿玉,他肤色白皙长得极为标致,狭长的剑眉、郎若星辰的眸子、挺拔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唇,冉阿玉的脸蛋是标准的鹅蛋脸,除去左额上的一道寸于长的疤痕,整张脸蛋光滑如玉。这样一张脸再配上精致的五官,即便是他裹着灰色的旧棉袄,穿着打有补丁的粗布裤子,也不能阻挡住其即将怒放的风华。他就像一块掉在泥地里的美玉,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有关‘阿玉’二字的由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十天前冉阿玉奄奄一息的娘亲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从柴门外捡到他的时候,发现其襁褓中夹着一块玉佩,于是夫妇二人就商量着干脆叫他阿玉好了。至于镇上的教书先生啧啧赞美说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这是个好名字,冉阿玉反正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相反他只对霍先生带来的小人儿书感兴趣。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柴门轻轻的拉上,然后背上早已放满各种杂物的竹篓,头也不回的往村头走去。时辰尚早天气也较为寒冷,所以潮湿的阡陌间空无一人,冉阿玉只管埋头往前不用担心碰哪个熟悉的谁。
他不是没有向人辞行的习惯,有的不告而别,是对自己和他人的慈悲。
但有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所以在面临一条分叉路口的时候,冉阿玉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通往上山的那条小径,小男孩跟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来到了山坳处,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尚未长草的新坟,那是他娘亲的埋骨之地。
咸湿的海风从远方边吹来,坟上的钱纸一片狼藉,有的正在空中打旋儿。不知为何、这阵海风吹得冉阿玉的眼睛涩涩发胀,他一步步往坟头挪动,把那些被风吹乱的钱纸一张张放回原处用泥巴压住,又从竹篓拿出个白瓷碗和几条风干的黄鱼摆放好,这才缓缓的跪了下去。
“娘!”
他喊了一声后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千言万语被同时卡在喉咙一句话都说不了,只剩下双肩在不停的抖动。
在抽泣中,冉阿玉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似乎回到了十天前的那个傍晚——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一罐刚刚熬好的草药从灶房跑进居室。居室简陋不堪,一块用砖头做脚的木板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掉了漆的床榻上有破了洞的被褥,被褥上面覆盖了一堆旧衣服,被褥下面躺着一个卷曲着身子的妇人。那个傍晚、妇人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至少不会再不停的咳嗽;至少能用她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忙忙碌碌。
他那天在瓶瓶罐罐中找到了今天这个摆放在娘亲坟头的白瓷碗,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陶罐里的汤药倒进碗里端到了床榻面前。
“王大夫说只要坚持吃药病就会好起来的。”小男孩一边吹着汤药一边说,“娘慢点喝,小心烫!”他将白瓷碗递向了妇人准备喂她喝药。
“我自己来,”妇人用手肘撑着床板挣扎着将身子斜靠在枕头上,“娘今天感觉好多了阿玉不用担心。”
她接过瓷碗小口小口的喝了起要来,直到将碗中的汤药喝光,这个时候她额头上已经爬满了粒粒汗珠,惨白色的脸颊上居然出现了一抹红晕。
“咱们家这床底下有个秘密,阿玉想不想看?”她将碗递还给自己的孩子。
“想看!”
冉阿玉十分开心,倒不是因为什么秘密,而是觉得自己的娘亲看起来的确好多了,她至少能和自己说好些话不会咳嗽的吐血了。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又知道,很多人在将死之前都会有回光返照的。
“是什么秘密呢?娘!”他问。
“傻孩子、你钻入床底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她伸出手掌抚摸着他的额头温柔的说。
他果然照做,在床底下东摸西摸,最后终于将一个木箱子抱了出来。
“打开它。”妇人继续说。
冉阿玉好奇的将木箱打开,发现里面装有婴儿的襁褓和衣服,衣服面料是绵绸、上面绣有黄色小花,比他身上的行头好看多了。在箱子的底部,小男孩摸到了一块乳白色玉佩,玉佩成椭圆形有鸽子蛋般大小,一头打了个小孔被红绳吊着,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摸起来光滑温润。冉阿玉将它提在空中对着窗户,在霞光的照射下玉佩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我们家怎么会出现这种值钱的东西呢?”他皱起眉头想。
“这些东西都是阿玉的,”妇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我和你爹爹在柴门外捡到你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包裹着你的小身子,想不到才短短十年的时间,我们的阿玉就从一个这么大的小宝宝,长成这么高的好小伙了。”她使劲力气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孩子快过来!让娘摸摸。”
“娘!”当时他的心里如同今天这样堵得慌,“阿玉不是捡来的!”那天的阿玉和今天的阿玉同时喊出了声。
“娘知道、娘知道、”她用手刮着他稚嫩的脸蛋,“在爹和娘的心中阿玉从来就不是捡来的孩子,瞧瞧我们家阿玉,啧、啧、长得真好看!说不定真是从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阿玉一定要保管好这块玉佩不能给弄丢了,有一天当阿玉与他们见面的时候;当你拿出这块玉佩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你是他们的孩子咳咳.......咳咳咳......”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妇人感受到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在飞快的逃离自己的身体。
“除了娘和爹我谁也不认!”小男孩带着哭腔大声喊了出来。
“阿玉、阿玉听娘说,”她终于停止了咳嗽皱眉强咽下喉咙处的微甜,“娘是不会离开你,现在去给娘烧点热水,我好多天都没有洗澡了,然......然后咱们一起去山坡上接你爹......爹爹回家。”
如果我舍不得离开你,我会使尽余生之力让你记住我这一刻最美的容颜,之后请你转头,给我留点闭眼的时间。
直到今天为止,跪在坟前的冉阿玉怎么也想不通,那天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听话的去灶房烧水?也许是觉得娘真的快好起来了;也许期盼着能和娘一起去山坡上接爹回家;也许、也许他就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的娘亲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吧!
他有点痛恨自己的乖巧,不然也不至于无法看到娘亲最后的闭眼;不然冉阿玉在为自己刚死的娘亲擦拭身子的时候,连哭都哭没法出来;不然为何村里人在帮他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只是麻木的磕头、麻木的烧钱纸,如同木头一般看着大人们来来去去。
那几天少年除了说一句‘我娘想要睡在那边的山坡上’就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和同伴们玩耍了。邻居们也只是偶尔来看看他便离开,多数时候是冉阿玉独自面对恍惚的白天和冰冷的黑夜。他鲜少吃东西,睡眠突然少得可怜,即便是睡着也可能从睡梦中惊醒。
但他依旧没有流泪,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于是他再次尝试着入眠,希望下一次的梦醒时分屋子里不再只有自己。
然后不断的麻痹自己攒希望,又一次次的得到无数个失望,当失望已经填满整个胸腔再也无法装下的时候,少年郎只能选择默默离开。
他似乎想起了起了那个傍晚,当自己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娘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跪在坟前的十岁男孩哽咽说出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三句话:“阿玉已经长大了,阿玉答应爹娘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他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围着新坟转了好几圈儿,最终在一处松散的泥土旁边停下。冉阿玉从棉袄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少年躬着身子开始抓泥土。
“阿玉会好好活下去,”男孩一边往布袋里放泥巴一边呢喃,“同样、阿玉也希望娘能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立马背上竹篓以最快的速度冲下了山坡。
夕阳西下,这时的冉阿玉离家已经有那么一段距离了,也就是说,他如果继续往前,可能到不了镇上天就会黑尽,但倘若他畏惧前路抵挡不住离家之苦,掉头回家,那么必定会经历黑暗。所幸这条路越走越宽,在布满小石子和杂草的泥路上,小男孩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天边的晚霞很美,但对于冉阿玉来说是有点悲伤的,他的爹爹出海打渔是晚霞布满天空的时候;他的娘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在霞光满天的傍晚。天上的晚霞就像爹爹的归期和娘亲的容颜,冉阿玉只需要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这一抹悲伤,而这种悲伤也许只是一时,也许会跟他一辈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小少年郎啊!如果你觉得日子太苦离别太伤,那就全力的奔跑不要停下脚步,因为在奔跑的过程中,会累得你根本来不及思考,然后跑着跑着人就长大了。当有一天你也能像小人儿书上的侠客们那样,策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候,今天的离别可能会让你在出手时慈悲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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