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怕见君子哪敢言

2024-03-13 作者: 妖辞栖迟
第85章 怕见君子哪敢言

第85章 怕见君子哪敢言

苍夷境,云别山。

云别山上,终年飞雪,却不若面上看去的霜雪清寒,反而极为温暖,那纤弱如梦的仲夏之雪只够飘舞一瞬便陨落,化成掌心惨淡泪痕。

整个苍夷境孤独掩在重重冰雪之中,延绵的冰雪绝境里,唯有云别山清烟浮袅,素雪翩跹,幽幽闪动着流离岚光。

重重花瀑交错成迤逦花径,一圈一圈盘旋成虬龙向上伸展,隐约间可看见山顶上一尊孤清的塔楼,伶仃地立在苍茫冰雪之间,亭亭折射万千光彩。

一色冰雪素白间,那一线白衣也未被掩去。

白衣谪仙般的男子衣袂翩然,步伐看似不快,宛如闲庭信步的优雅,但只须臾之间,那线白衣便已攀上大半山体,白衣上墨发飘摇,漫目霜雪中一点墨色分外清晰。

如玉面容含着隐隐怒意,硬生生掩饰在薄冰般冰冷外壳下。男子时不时抬头望一眼云中楼阁,神色泛起淡淡忧悒来,令他出尘容色染上人间烟尘。

看似孤清的塔楼中竟别有乾坤,琼花相绕,涓流相连,竟是别有洞天。

他深深看了四周一眼,忽而回转身去,顾自向塔楼深处前行。直至行至塔顶,四周的流光乍然收敛,一片空茫的虚空中只余深浓墨色。

“你想求什么?”

雪魂女司女夷正端然坐在案前,雪白的指尖按在同色的薄笺,雪色肌理四周压了薄薄的绛纹,纤细纹路交错成古老的图腾,枝枝蔓蔓里俱是端严的庄重。女子轻缓呼吸拂动轻纱,卷起浅淡涟漪来。

想必,这便是传说中能知晓一切的绛璃笺了。

她抬头,明明轻纱遮掩,那冷寂眸光却越过轻软涟漪直直射向对面沉默的身影。

白衣的人骤然抬起头,天地失色的一张脸,此刻染了重重忧色,仿佛云端仙人沾染了人世尘烟。

不是九阙又是谁呢?

只是此刻他神情显然不好看,墨玉瞳仁间隐隐有业火灼灼。

“我用了水镜观微竟都寻不到她,而且咒印也没有反应……求女夷大人解惑!”

女夷未答,眸子沉静地看着他,目光冷淡无波无澜,却又明亮令人惊心。她只看了一眼,她便静静将视线移回绛璃笺,一连串动作下面纱未拂动半分,却是轻轻一叹:“你并非不知她的身份……她的命运我等又怎么可能窥知?”

明明看似风华正茂,女夷的声音却沙哑而沧桑,仿佛已经过太多尘世烦扰的倦怠。

白衣广袖下手指猛然一颤,九阙眉心渐颦起,却仍是固执看向女夷:“女夷大人既知她身份,自也该知晓……若是叫镜宫‘那面’知道了她的存在呢?”

女夷神色掩在纱下不得看清,指尖浮烟砂却乍然颤落,淡绯色的浮烟砂在雪色素笺上染上诡艳嫣红。

“我将她一手带入这紫陌红尘,便立誓要好好护她,不再叫她再受一分忧愁委屈……”九阙低了眉,话音清晰染上痛意,指尖却渐次掐入了掌心,带出淋漓血色来。

女夷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却未理会绛璃笺上纷乱绯色,纱下眸子冷厉非常:“你却未必护得住她。”

“我知道。”九阙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分明与风姿隽逸关系不深,反而含着重重忧色与隐隐杀伐冷意。似是斟酌片刻,他才再度开口。

“不过……求仁得仁而已。”

女夷一瞬不瞬看他半晌,一声叹息才堪堪溜出。

“罢了。”

下了决心,女夷动作立时加快了,雪白指尖住在绯色浮烟砂绘成的符咒上方,头也不抬冷冷吩咐:“将你的一滴血滴在符咒上方。”

九阙不待她吩咐,早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血红符咒中央。

一瞬,笺上符文立时将血吞噬,随后活了般扭动起来,渐次交缠成一束绯色,片刻后,大片大片浓红如湮了水的墨迹缓缓褪去,再度清晰起来的是几个浓艳如裁了一弯胭脂的绛色墨字。

女夷端坐绛璃笺前,定定看了那冷淡墨字,一声叹息自心底浮起。

当真是……孽啊!

……

小花灵神色猛然一滞,随后欢喜地拍起了手:“太好了,你也是桃花花灵呢……大家快来啊!”

望舒有分寸地翻了个白眼,顾自坐在桃花树上蹂躏桃花玩——为什么明明是欢喜,这语气却简直有种呼朋引伴来打架的感觉啊。

可惜,花灵们都是纯良到领会不了望舒的希冀的,更不提了解此情此景的“另一方面”真谛。

于是应和着小花灵的呼唤,其余诸多花灵纷纷跳了下来,无数凝粉娇艳纷落在止越的衣襟发间,绒绒地滑过,惹得止越吃吃笑了起来,望舒则是再度扯碎一瓣桃花。

其实还不如这群小花灵能够看见自己呢,纵然自己在它们面前丢了一回脸,它们也不会嘲笑自己啊,自己也就不用如此凄惨地揪着桃花自娱自乐。

话说这些花灵应该平日里就住在这桃花里的吧,要不是在这梦境里,饱经蹂躏的桃花也能被恢复,恐怕她会被这十里桃花树的花灵们围攻吧。

“太好了,终于有人看得到我们了。”一个花灵兴奋地拍了掌欢呼,去摸止越的头发玩。

而另外几个花灵便含蓄得多了,只是微笑着看她,不时交头接耳几句:“同是桃花眷族啊!”

“你也是桃花花灵啊,是同伴呢!”

“可是你怎么和我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呢?”一片喜气洋洋的声音里,有一个小花灵认认真真地扫视了她半天,突然惊叫着提出了疑问。

望舒闻言眼睛一亮,不觉为那出语的小花灵赞了一声,原来还是有维持着理智的——虽说她算来该是与止越一路,但也不妨碍她看看戏,反正这些小花灵根本毫无杀伤力……再者,就算有杀伤力,也可以催九阙快来开展剧情解救她,也算美满了百无聊赖的望舒。

止越眨了眨眼,仍是不太明白,而其他花灵们循音仔仔细细看了止越好久,也纷纷提出了异议。

“皮肤怎么是白色的啊,我们桃花可是粉红色的啊!”

“就是,还有我们都是粉色的头发,你的头发可是黑色的啊!”

望舒默默擦了擦冷汗,这么明显你们方才居然没一个注意,这么久才感觉到,你们的智慧都被外貌吃了吗?

止越眨眨眼睛,还不太理解它们的话,神色颇有些困惑地咬了唇才道:“我也不知道……我一出生,不对,我从桃花树里一出来,就是这样子的啊……和你们不一样吗?”

“你从桃花树里出来,那应该就是桃花之灵啊……其他种族不可能在桃花里生活下来的,只有我们桃花一族,才可能得蒙如此的恩赐……”一个花灵犹豫片刻,还是细细地开了口,虽然声音弱弱的,不过倒也颇有道理,其它本来神色各异的花灵思量许久,也缓和了神色。

望舒扶了扶额,你们的智慧果然是被拿来换外貌了,止越纯善不会怎样且不算,你们从没考虑过会有妖魔化成你们的模样来将你们一网打尽吗,更不提你们还是因了止越一语就全盘信了,现下还在千方百计帮她找理由,真是……

众多花灵面面相觑了许久,也是都没了主意。

这样子的境况,它们也没有遇到过,一时间也都没了主意。

倒是望舒拈着桃花定定看它们许久,却是不觉叹着气笑了出来——说起来,敛霜庭前那一株数万年修为的桫椤花灵也总是这般,对谁都全然无防满心相信,似乎是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恶人这一说。

望舒识得他时还是同天绣元君初初说书那段日子,他本已可以每日化为人形一个时辰,却哪里也不去,就每日静静站在树下,似是在等着什么人。

自古花灵化形皆是很好看的,这株桫椤自然也不例外,于是他眉目出尘,秀颀一如桫椤扶摇等在树下,容色怅然却是执著,便不觉令望舒生出了好奇之心来。

天绣元君说他是三年前就开始这样一直等,也不说到底为了什么执念,见了人便惊惶退开,更遑论有什么危害,天帝才允了他留在这里,她本来也觉得这花灵很乖巧想要帮帮他,却被他总避之不及,久之才放弃了从他身上挖掘故事。

望舒可不比天绣元君轻易放弃,在她锲而不舍半年日日和桫椤打招呼套近乎之下,桫椤总算拿她当了朋友与她亲近起来。

望舒便问,他为何日日等在这里,他在等谁。

他只是低着眉掩了许是缱绻的眸光,骨节清隽的修长十指险些将袖角攥破,许久,才开了口:“我在等一个姑娘。”

望舒便是点头。

故事是个寻常故事,寻常到望舒都已失了意趣,然而对那纯然的桫椤已是此生最为珍贵的感情,于是他哪怕提及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那折太美的风月。

他还是桫椤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重伤垂死的小仙女,跌跌撞撞拼命撑到这里,说想要求一枝桫椤花带给那个人看,那个人最喜欢桫椤花了。

桫椤是个纯善的好神仙,何况惊鸿一瞥他已对这姑娘生了怜惜——而据望舒多年来看得戏本子,若是一个男子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子生了怜惜之心,便是喜欢她的开始,虽然话间分明说了那姑娘早有了心上人,也无法妨碍桫椤的情丝生长。

于是,桫椤给了她一枝桫椤花枝,那时他还修不到脱离原身,痛得直打颤却还是折下了一枝花给她,且因了那姑娘已伤到手指也抬不起来,他忍了痛亲自把花交在姑娘手里,认真说了一句“要还的。”

他其实是想再见她一面罢了。

那姑娘看不到他却听到了他的话,低眉便看到掌心突兀多出一枝桫椤花,便是勾起了笑意,软软回了一句“一定还”。

而后,桫椤就看着他匆匆爱上却连名姓都一无所知的姑娘拼命撑着千疮百孔的身子走向另一个人,他那么心疼她,可是无能为力。

后来,他便日日等着,他喜欢的姑娘归来,笑语嫣然还他一枝花。

只有这样罢了。

时至今日,他话语的细枝末节望舒已是记不得,唯独还清晰的,便是那夜很高很亮的月亮,晕了月色益发倾国倾城的桫椤树下,她转着酒杯听一个少年说话,他的声音语气都柔软得宛然一幅轻纱缱绻牵绕,提及那姑娘的眸子比之天际月亮还要明亮几分。

那一夜,是除了同师尊在一起以外,她能觉得柔软而美好的唯独一夜。

可那桫椤少年的结局却不同样美好。

望舒听了他的故事,已将他当做了朋友来算,便特意去查了那个姑娘,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甚至出动了师尊,才勉强知道了那个姑娘的消息。

那个姑娘的伤并没有撑过那日,纵然有了那支桫椤花——而她临死前惟有两念,一是把花给自己喜欢的人,二是要记得还那个少年一枝花。

望舒去寻了昔年那姑娘的恋人,姑娘死后,他也随之战死沙场,临死前亦是唯独两念,一是和那姑娘合葬,二是替那姑娘还了那枝花。

望舒自觉不该负朋友所托,却也不忍桫椤少年心伤,便带走了昔年他赠出的那枝桫椤,随了一份大红喜帖一起还给了他。

知道自己喜欢的姑娘还好好活着,纵然是和别人一起,也比知晓她已经孤孤单单死了来得好吧。

望舒那时这样乐观地以为。

桫椤少年得回那枝花,并未如望舒猜想一般黯然神伤,却只释然笑了出来,呢喃了一句“你终究没有食言”,便带了花谢过望舒回了树中,从此再未出来过。

至于,他到底知不知望舒这番苦心,已是再不得知了,望舒能做的,也不过后来想起他时,便来陪他说说话。

这样子,对他,其实也还好吧。

望舒怀想起同为花灵的故友,此际,便对这群同一眷属的桃花花灵们温柔多了,起码再也不叹息她们毫无原则的纯善了——若非他们都是这样纯然的性子,又怎能教人铭记一生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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