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朽台枯妆叹昔容
“小哥,可还开船?”
那女子柔软声音传来之时,拾得正在发呆。
拾得是一个船夫,是老船夫捡来的孤儿,所以称了拾得,素来在旻江这片水域撑船,精壮挺拔的小伙子,也正是骄傲恣肆的时候,小小年纪里他便一只船一杆篙将旻江渡得门清,随了时日增加越发艺高人胆大,一只小乌蓬也敢横渡旻江,便宜又好的口碑很快令他赚得盆满钵满。加上他随是高大精壮,却意外是个实心羞涩的好孩子,旻江这十几年下来,更是赚了无数乡里乡亲的赞誉。
拾得职业素养很高,听闻声音立时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吐掉了叼着的狗尾巴草,对着那女人勾出一个灿烂笑容来:“客官要去哪啊?渡江长渡是三两,客官可以慢慢悠悠乘船,看饱了这景色再到岸,若是短渡就少了,一两就行,就快得很啦,也就三四日……”
那出语的原是个少女,容色绝美,撑一柄素色十八骨竹伞,却是面色苍白,看似有不足之症。拾得愣愣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说。
那少女却是淡淡,直到拾得再度问起去哪儿才眉目一动,雪色指尖于空中漫不经心一转,勾出个清冷笑意来。
“我去阴阳之谷,无日之地。”
拾得面色便是一僵,对上那少女清淡目光,才勉强勾出个怎么看也只余古怪的笑意:“我可没去过……我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客官跟我说这个我哪懂?”
少女眉目冷然,唇畔笑意却是勾得越深,那定定目光几乎逼出拾得汗来,指尖漫不经心点在船舷,话音分明柔软,落在拾得耳中却是入骨冷冽。
“你没去过?那地方,不是只有你去得了吗?”
拾得面色彻底白了,他狠狠盯了那少女半刻,掌心都已攥出重重青筋,眸中烈烈光芒几乎让人怀疑下一刻他便要扑上去将这美貌少女的脖子拧断。
但他只是看了片刻,随后被烫到一般匆匆收回视线,泄愤般将船篙一折两半,声音咬着牙喑哑下去:“这趟生意我不做了。”
少女看他已是逃跑的姿态,却似并不在意,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细细打量他那已颇为破旧的乌篷船,分分明只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姿态。
拾得方悄悄呼了一口气,猜想这少女恐怕只是得了寥寥记载前来试探,绝不可能当真知晓,一口气方偷偷摸摸降到喉口,便被那少女一句话呛到堵回了心口。
“奢曷,这生意,你当真不做?”
拾得满腔血液刹那冷了。
拾得在旻江渡船二十年,尽得旁人夸赞,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如此盛赞的拾得其实并非人类。
“你是怎么发现的?”
拾得死死盯住那少女冰雪双眸,生生将一口血逼在喉口不教喷出。
“奢曷,魔界最弱一族,并无法宝护佑或是魔主庇护,仍是坐稳了魔界十大家族之位,靠的不就是能轻而易举穿过过任何结界?”少女好整以暇看他,眸中封冰万里,看不清冰下如何波澜,“如今,竟只余你一人,真是可惜。”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拾得终于忍无可忍爆发,攥紧的拳头隐约可见兽类魔爪影影绰绰。
“也没什么。”漫不经心将一个东西丢给拾得,少女顾自低了眉,唇角勾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是找一个故人,向他要一个承诺罢了。”
赶在拾得握着那个墨色牌子激动到难以抑制之前,少女幽幽登上了船。
“开船吧。”
拾得捧着那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牌子泪流满面,白衣少女却只面色冰冷合了伞,指尖抚上了腕上麒麟镯子。
这少女自然便是止越,那木牌,自然也不陌生。
那牌子是昔年赫陵将她从盘龙镇柱带出时塞入她怀中的,是历代魔君身份象征,地位一如人间玉玺,谁人不是小心翼翼珍之重之,唯独赫陵这个傻瓜,明知她有鬼王妖王相护,还要留在她身边,以求日后她为天下所弃时有处可去。
是啊,那个傻子。
拾得已是不迭开船,一边抹泪一边撑篙,时不时不敢置信看止越一眼,哽咽间反反复复都是一句“我就知道殿下那般人物肯定没事……他肯定还有后手的……”
想必,他是把自己当做了赫陵留下翻盘的秘密武器,难怪那般激动。
“我就知道魔君是顶天立的大英雄!他肯定不会有事的!”似乎是安慰自己,拾得话音越发高昂,哽咽亦是越发深浓,却拼了命撑着一个欢喜笑容,“我们还等着殿下救出喜欢的姑娘,给他们办喜酒呢……那酒藏了这么久,肯定特别好喝!”
“你们不恨那个姑娘吗?”止越低声一笑,指尖一寸寸收紧。
拾得却是骄傲般扬了头,声音大到仿佛赌咒发誓:“当然不恨!那是我们殿下选的人!殿下那么好,选的人肯定也是最好的!我们都相信殿下!”
可是,你们那个殿下,选人的时候,眼光确实很差啊。
止越想要勾一笑,眸中却不自觉晕开水色淋漓。
那个作为望舒的梦境,那场作为止越的过往,他都对她一如既往。
明明是子民最为敬重尊崇的殿下,杀伐果决一剑倾天,却为了她甘心破坏形象扮演什么琴师才子帝王,简直傻死了。
还有那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见到她的时候开心吗?
他见到她,不止是开心。她在九阙身边更开心,他便给她更开心。她若是在他身边不开心,他便夺回她来给她快活。
第二个问题,见到她去亲近他人,会生气愤怒吗?
不会。因为你只有亲近别人才会欢喜,而我永远不会让你不欢喜。
最后一个问题,想和她过一辈子吗?
我便只会让你选择,你是否愿意与我过一辈子。你若愿意,我便好好守着你,你若不愿,我也会早早放手让她自由。
我喜欢你,小狐狸也好,止越也好,只是你。
赫陵……傻子……
轻声呢喃出来,止越分明笑着,眸中却水色绵延,分明波光流转,却又冷厉非凡。
赫陵,欠你的,我定然会还的。
“姑娘,船到了。”
乌篷小船静静栖在碧色草地上,天是一色青瓷翠色,云是一泓玲珑雪色,平草柔萦一色新绿,桃花迤逦云蒸霞蔚,天际阳月高悬,地上阴月正含羞带怯露了半幅眉目。
一切都没变,一切也都变了。
止越撑起颦玉遮走下小船,目光移向满目期待看着她的拾得。
赫陵,你当真是个好运气的。
这么多人等着你。
所以……
别怪我了。
止越眉目猝然一冷,指尖毫不犹豫洞穿了拾得的心口,将那一把鲜活的心跳握在了掌心,迎着他不及收去的希冀目光,一把攥碎了那枚心脏。
拾得惊喜的表情还顿在憨厚面上,已迅速被死亡的黑气浸染成惨淡的色泽,拾得满目讶然地瞪着那个明明拿了殿下令牌口口声声说着要帮陛下的女子,又被心口的血色一寸一寸把希望迫成恨意。
自始至终,不曾闭眼。
止越只是漠然闭了眼。
就这样吧,不要再牵扯更多了。
抬手捻了一个法诀,将拾得丢回乌篷船,止越定定看一眼阴阳双月,唇畔笑意似真似幻,毫不犹豫向着魔殿走了过去。
拾得只来得及溜一眼那少女纤细背影,汹涌疑惑却是扑面而来。
他不明白。
分明是殿下朋友,却为何要对自己下狠手,甚至剥离了自己奢曷的全部能力?
若是殿下敌人,又为何只是剥离自己的能力,却不干脆杀了他?
他最是不明白,为何那少女的背影,能够寂寥到那般境界。
仿佛,已为世界所弃。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问了。
乌篷小船飘飘摇摇,白衣少女已是杳然无踪,魔界之门远离双眼那一瞬,明明并无风雨,拾得似乎听到了烈烈风声。
风里,只有那少女漠然一句。
“这是非之地,谁也别留了。”
女主这会子还没黑透,对于无辜路人她也不可能随意下手的。这不过是做大事的前奏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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