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岂料贪欢负长欢
止越只定定看他,眸中竟是还晕出了柔软笑意,那般甜蜜,那般纯然,恍惚还是当年无知无觉的少女,全心全意依恋着那个人,一心以为他就是自己的天地,自己纵被天下怨恨,也有着一人守着玉京殿待她归来。
“师尊,许久不见了。”
熟悉的称呼一出,奕子修指尖猝然一紧,竟是无可忍受般退了一步。
他当然不能承受,那是他的罪孽,他的心魔。
止越眉目无波无澜,唇畔似笑非笑清冷弧度,随了奕子修面色几变放得越发柔软。
“我是不是喊错了?不该叫你师尊啊。”
因他二人对峙,沧海波澜已被尽数冰封,止越身后渐次浮出桫椤秀颀枝叶,如月光凝结的温然莹润,一叶一叶莲花般绽放,簇拥出丰盈翠冠,直到拥成漫目碧色,随了止越步步游移,一寸寸缀上凝霜结雪样玲珑花盏,风色一转间拂下盈盈行露,带得花团盈盈而坠,刹那融成足下霜雪。
桫椤姿影只侵吞到了奕子修足下,便被渺渺一片菩提莲忘阻住,一片水色花羽于海面绵绵绽放,一羽一叶风致绝世,宛然引人甘心堕入的迷迷清梦,一梦千寻不忍醒来,却都蕴着毁天灭地的剑意。
看似绝美景象,剥离美好的骨肉,其下不过一场厮杀的丑陋骨架。
“我啊,应该唤你,哥哥。对吗?”
止越笑意更沉,眉目间甚至含了悯色,漠然看他八风不动的面上浮出冷汗,看他指尖颤至不成法诀,明明崩溃般神色却还强撑着一脸平静,仿佛只要装出这般无波无澜,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回眸,桫椤花林已经开始渐次噬向菩提莲忘。
敖莺看不懂他们封冰容色,也不明白那转了无数折的话语,更不知晓那花海茫茫不过是他二人斗法溢出的灵力,只觉那一片海子宛然仙境,尤其若有似无一道女子歌声,似是什么“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掩在“徐菩提”的隐隐梵音间,竟不觉催出泪来。
那时,敖莺尚且不知,她已是落入此二人心念所化的结界,所听所闻皆是那二人心心念念。
“哥哥,对吗?”
止越再近一步,眸光放得极软,水色里刀锋样凛冽,却是惊不起落花叹息的落笔。
只要你说,只要你一句。
只要你承认,我便……
我便放下。
春风一刹,挽碧叶几度淋漓飒沓,她竟茫茫然听到昔年云歌馆窗口琳琅清响,那是他教止越的七弦婉转五韵情深;天际星缀纷繁,渺渺一碧间桫椤繁花落雪成白,覆望舒眉梢发间雪色纷纷,一如他为望舒斩下的星河一川。
她只等一问。
月色清凄一卷,止越似笑非笑看奕子修紧颦眉心,仿佛要从他眉心刻痕看出自己的命运。
这个幻境布置得并不高明,只要入阵之人对止越有着哪怕一分相信,他也看不到那般血色地狱。
连素不相识甚至对她有着恨意的敖莺都能看出这不过幻境,奕子修,你呢?
奕子修,你心底,对我,能有几分相信呢?
止越定定看他越攥越紧的指尖,却仿佛已于那掌心看出了血色。
你会如何呢?
“止越,你真令我失望。”顶着止越苍茫神色,奕子修一道叹息放得涩软,渺渺一叹,已是他们彼此的终局。
“逆天而为,改命换命,竟还造下如此杀孽……”
剩下的话,止越已经听不见了。
他果然看到了。
桫椤落雪间突兀流泻出一痕烟气,细细寒气无声无息在她几寸外蔓延开来,渐次馥郁成灼烈烟风,连带着纷飞桫椤扶摇而起,遽然带落流转月色披靡而去,一路卷起鼓涌罡风击雪破风汹涌扑来,剑意尾韵冷冷临风一展,刹那迎向对面青芒流映的菩提莲忘,惊鸿一瞥的大片雪色一路迤逦出冷厉霜痕,分分明势不可挡的倾天模样,却是于突兀凄切断裂里带出苍凉呼号,伶伶仃仃逝尽了孤苦尾音。
奕子修,竟是已对她不信分毫了。
止越缓缓拭去唇畔血色,笑意也似晕着血色的冰冷艳色。
她想起昔年的昆仑,亘古星河一片墨色,寥寥数颗命星勉强撑出半幅月色来,桫椤花盏初生方灭,飘摇出茫茫一幅风雪。
梦境现实重叠交错又分离,奕子修缥缈身影于梵音渺渺间拾级而下,从万年前的昆仑走进千年前的梦境,又走回如今沧海的寥寥咫尺。
止越终于笑出了声。
她果然赌输了。
绵延了她一世三生的业火灼灼而来,红莲一盏一盏开入她肺腑血肉,燃断痴情的皮,燃断痴执的骨,燃断痴妄的心,燃断现实同梦境轮廓,燃断今生与来世爱恨。一枝桫椤陨在身前,被雪白指尖截下,缓缓压入自己的鬓发,在渺渺梵音哀鸣里,缓缓闭上眼睛。
一世三生,一场轮回。
唯有她,永远看不破。
“奕子修,我又输了。”
奕子修眸中竟还是温柔,玉色的底子,冰雪的温度,柔软地,将血肉冻结,将爱恨冰封。
“越儿,这是最好的法子。”
步步靠近,奕子修掌心新月剑芒渐次点亮,身后菩提莲忘一刹陨灭,分明哀色,扶摇一刹,只黯成沉香燃尽的柔和倦色,“放弃一切,跟我回去,你还可以活下去。”
呵,活下去。
被骗着,被恨着,被诅咒着,被遗忘着,活下去。
“奕子修,你对我的仁慈,只到如此。”
奕子修咬牙低眉,袖间指尖深深攥入掌心,却到底未再做挣扎;“这是最好的法子”。
“是,最好的苟延残喘。”止越柔柔放低了睫羽,其下眼波却是讽然涟起婉转讥嘲,“多谢了,九阙神君。”
“我是为你好。”奕子修面色只是倦然,似乎已不指望止越看透,连挣扎也懒做,寥寥一语俨然业火之下白骨一丛,荒冢残烬间一道血色叹息,不知到底在说服谁,“这样,是最好的法子了。”
“好。”
止越只觉好笑,满目业火熄做一瞬冷笑,一瞬过后却只撑得出痛楚意味,一川风雪,一城灰烬:“你若还有一丝仁慈,别再给我第四世了。”
猝然拥住了止越,奕子修伸手覆上止越心口,指尖第一次有了颤抖,话音却拼命撑到无波无澜:“好。”
那年九重天的桃花之下,她一眼看中了他,觉得,他就是只属于她的人。
他冷漠也好,决绝也罢,她总觉得无所谓,他是属于她的,这所有艰难痛苦,不过是他走向他那一路上微不足道的荆棘,哪怕天差地别,哪怕遍体鳞伤,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她也能撑着走下去。
她觉得,他会在结局等她。
那时候,她就可以在他身边,把所有痛苦悲伤都当做能够对他撒娇的笑语。
可是,从青女,到望舒,再到止越,都看不清。
他确实等在了她的结局。
却不是情,是劫。
九阙拥紧了止越,将眸中万般波澜敛回一方墨色,唇畔一分笑意,蕴着等了千万年的叹息。
“如你所愿。”
温柔刻骨的姿势,凛冽至极的剑锋,血色纷落,将那枚辗转数十万年的桫椤,彻彻底底斩碎。
终于再不会有第四世了。
这样,真好。
那一夜桫椤如雪,天地苍蓝,六界失去一个从前的神女,如今的妖魔。
而奕子修,失去一个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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