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未必风月尽如心

第192章 未必风月尽如心

雪魂女司女夷，六界最好的司命师，区区绛璃笺便能算得天下命格。然而这天下并无一人得见女夷真容，因她总是戴了轻纱幕篱，掩去容色悲喜，唯独显露其下一头雪发一身素衣。

女夷素是白发，据说是多探天命折损了寿数所致，然而身形一如少女婉转玲珑，唯独声音沧桑仿佛已历无数岁月。

没有人知道女夷活了多久，又将再活多久，只知天地初定便有了女夷，借了绛璃笺诉说天命，为他们带来或喜或忧的命数。也因了如此，纵然女夷除了观摩星盘推演命格一无所长，仍是无人敢于小觑，青女之后，倒成了公认不可轻举妄动的人物。

如此人物，奕子修再见她，却是震撼至极。

隐约记忆里仍是可知，他似是同女夷走过一段相遇，似是他为了求命格，具体事宜他记之不清，却分明记得那时女夷不过白发披拂，轻纱覆面，身形却是清晰可见少女般明艳形容，不提容色单论气度，那般的遗世独立，当真六界难以有女子匹敌。

可如今再见，她怎么当真成了垂暮老人？容色枯槁、喘息沉沉，佝偻了身形窝在座中，一语未出便是剧烈咳喘，当真一副凡人老者般行将就木的模样，唯独枯瘦指尖还攥了一如当年的绛璃笺，勉强能教人与女夷略作联系。

奕子修身形一滞，本是打算以绛璃笺求得自己失却的记忆，如今看了女夷模样，却是踌躇不敢妄动。

观出奕子修面色犹疑，女夷容色淡然，眉目是苍老该有的浑浊，其下眸子却是意外秋水明净，所有切切心念灼灼思量都在那亘古般淡然里无所遁形，干瘪唇间蓦然吐出寥寥话语，却是猝然渐奕子修心下一凛。

“我知你何所求，如今便可告诉你，求不得。”

奕子修面色一滞，隐约怒意浮起，带得指尖微是一颤，不及开口，女夷目光追随而来，仿佛已是看穿他平静下的狼狈，逼得他竟是不觉后退，退入这暗影支离的冷漠幽深里，却是不过须臾觉出自己失态，指尖悄然按在身畔湛渊长剑，抚到熟悉一脉冷然，才勉强定了些许心神，咬牙又要开口。

却被女夷冷冷一道眼波阻成喉间一瞬凝噎，女夷目光微冷，唇畔却是一笑，苍老枯缟之下仍能看出秀致轮廓，却也已无可奈何被时光摧折，然而这一瞬笑意，却是乍然令她重回韶华，一瞬带出绝世风华来。她轻轻抚上自己侧脸，并无女子哀叹容颜逝去的不甘，唯独一痕郁色，也不过对了话音情景相合:“你可知我如何会至如何？”

奕子修迟疑摇头，反应过来又是攥紧了长剑，眉目一瞬冷厉。

女夷眸中浮出怀念之色，不是多浓烈，却是隽永，淡然间悲哀至骨。

“我改了命。”

数千年的痴执，那些所谓的过往……转瞬聚散，她的一世妄念，做了自己一世牵念，也为了生不得死不得的自己，寻出一个最好的结局。

她记得那个夜，月色极好，雪色是月，墨色是天，浓云点染，星子缀缨，流转水墨一川婉转，那淡薄紫衣亦是婉转，一步一步登上青阶玉阁，被一身月色，带一肩风雪，便好似一人便是一场风雪，染她云别山也是霜雪漫天，而她裙袂当风，飘然若举，看似如在世外的清隽，女夷却早早辨出她身后一城业火。

果不其然，那业火果真灼灼，蔓足了一个世界。

而那女子，眸底蕴着暗色，袖底藏着风雪，身后披着业火，来寻她求一个梦。

她说着，她想见到他们，离尚，赫陵，隽离，潋儿。为她而死的，爱着她的，那些人。看一看，那些所谓的当年，那些回不去的美好。

她本不会答应，也不能答应。

然则，那女子却狠了心跪在云别山数日，只承了天地叩拜的身形如今跪在她面前，求女夷允自己一场南柯，那一剪飘摇在茫茫天地，轻如一羽清梦，重如一场叹息。终究，也在命轮中辗转扶摇，挣扎着，归于陨灭。

被那燃烧间衬出艳烈的绝世风华所迷，她竟是答应了给那女子一个梦。

窥命，逆天，什么不该做的她都做了个遍，终于，换得自己如今惨淡模样。

她却不觉后悔，只是怅然。

却是为了当年故人怅然。

当年的痴执，如今的决然……却都换了一人，故人，你若得知，可会略有心慰？

当年你的那些决绝……那些执着……

给我一个梦，把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悲哀的，都留给我，我要一点一点全部看清楚。”那眸光放得决然，血色里开出决然花朵，灰烬里挣出灼然艳色，纵然身赴万劫，魂向不复，亦是至死不休的决绝。

“我要看到一切。”那女子带了冰雪笑意，吐息间血色婉转，在无数个后来缠进女夷心头，迫出本该冷定的她一瞬动摇。“给我一场梦，只要回忆，一点一点，都要看到。我想要想起一切。”那是决然一场风雪，挟裹了刀锋般烈烈声势，龙吟沧然，摧折着再无法到来的春色。“魔，无梦，也无忆。可我不要忘。永生永世，不要忘记。他九阙所赐我的，伤，痛，恨，耻辱！我要通通记得！”

被她给的一场梦，终究带去了万劫不复。

呵，天命师。

枉然天命师，算不得天命，主不得天命，她这般存在到底还有何意义？

雪色绛璃笺，一滴血，一段前尘，永远是别人的。

而她想要的，想求的，永远也求不得。

与其这般岁月无边地耗下去，不若干净利落一场结束。

既然止越想求，她便给，而后她有她的结局，自己也有自己的结束。

两全其美，多好。

神的命格，女夷区区仙人，纵然能司掌命格，又如何能看透……更何况去阻止她，甚至改变她…

她纵是也活了许久，到底仍不过仙人，不过造这一场梦，纵有止越半数修为支撑，到底也是无奈，最后拼却一条性命，才勉强给了她一场梦。随后止越如何搅起天地波澜都再与她无关，她唯独所求，便是默然等待，等待自己的结局到来。

这该是最好的结局。

止越借了一梦定下决心不再手软，便能与奕子修一战，这一战无论结局如何，身为紫皇的止越，都要死去，这个妖魔至尊必然要死去。

无论她从前是神还是人，更无论她从前为这六界做过多少，她都必须得死。

这一场南柯，或许已然是她能给止越最后的仁慈。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女夷愿意怜悯她痴傻，她止越却是甘愿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也如意，万劫不复，也是欢喜。

她那时决然不料，如今还会有一人如她一般痴执，求一个无解。

更不料，那人会是奕子修。

奕子修，当年都不曾心软半分，时过境迁，再无可能却是又来痴痴。真不知该叹他情深还是叹他无知。

还有那个人……更是令她料之不到。

依稀浑然天成的妩媚，却比之如今多了看脱红尘的淡然，竟是多了几分高华。而内容，更是与如今大相径庭。

从前灼灼担忧，烈烈叹息，都仿佛只是女夷一人的梦境。

那水色婉转的悯然“从前我倾慕他，所以恨她入骨，可后来看到他明明爱她却仍待她那般，我突然觉得我爱上的从来都是他的幻影。从来没有我爱的那个人，九阙神君，一直以来，只是一个不敢爱不敢恨的痴傻之人。他们两个痴儿凑一对，我怎么能不人心大快？”

那明悟尘世的了然，若非她叫我看清了一切，我如今也是个耽于风月执迷不悟的傻子。我自然怜悯她，这一生都看不透。

如今，都成了灼然妒火，自肺腑而来，行遍血肉，燃遍骨血，烧成殊途同归的万劫不复。

这红尘一段痴执，究竟还能牵绊多少人入彀？

女夷已是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