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我与扬州,忘江湖。

2024-03-13 作者: 半夜更新
第001章 我与扬州,忘江湖。

许多天后,岁月轮回,江南多雨。

再一次的相逢,酒肆外的杨柳浅浅淡淡地洇开些许青渍。

风雨漂泊中,一个衣着朴素,青帕束发的男子,慌慌张张的,连滚带爬地打着滚向酒肆奔来,不时回头张望,惊恐万状。

远在身后的身影,已经追上了他!一道凌厉的剑气破啸空中,划过他的脖颈,血线顺着脖子猛然喷洒而出,人头已是滚落一旁。

朦朦胧胧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后者的身影已踱步上前,一脚踹翻死者尸身,手中长剑轻轻挑向他的胸口,顺手弯腰取走他怀中信物。

雨水在剑上簌簌淌着,他以袖袍在剑身轻轻擦拭,看着远处水渍中滚落一旁的人头,冷哼一声,将剑收回鞘内。

卒步上前,拾起那人头颅,拎住发髻,抬头下,烟雨朦胧中,只见前方孤零酒肆,便也只管顺着去路径直走去。

这一去,血迹沿着去路,一路倾洒到暗哑的酒肆。酒肆里,铺中无客,只有长身白迭的酒肆主人正与一男子对酌,酒桌旁边放着一柄幽绿的长剑,两人只是相对寥落地饮酒,彼此间俱不曾言语。

而神秘人的出现,一下便打破了这种惯有的寂静和平和。

酒肆的主人也并不惊讶!只是起身,轻步上前,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头戴竹笠,半掩着脸的枯瘦汉子,道:“客官,是要酒么?”

暖暖的声音像东池里流动的温泉,那个带着神秘杀气的男人蓦然一愣,随即冷傲地仰起头颅,沉声道:“当然。”

说话间,他才仰起下颚,那额头上高高的斗笠微微盖过主人的发线,那寒眉下幽幽的眸光就冷盯得主人一眼。

这一眼,就显得格外凶狠,如要吃人的恶魔。

旋即,他的目如鹰隼,瞬间就扑捉向昏暗的酒肆内唯一还坐着的人,便以傲气凌人的语气直逼此人道:“就要…他…手中的这杯。”

刃光影颤巍地举着杯,竟犹豫一下,随即将杯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虽不曾回头看及来者面貌,可耳边豪放无礼的声音却让他略感熟悉。

他顿了顿,便也有了答案。酒肆主人也愣了愣,面对来者的蛮横仍只是保持着一份微笑。

来得人很冷,很傲,很狂,很无礼。

酒肆的主人并不感到惊吓,只是依旧露着淡淡的微笑,他想想,很快也猜到什么。在四海江湖上,除了黑白分立,仍有无数独立于江湖的武者,他们没有任何门派,仅仅只代表着自己的势力,却能让任何人不敢小觑。

这其中的佼佼者便以闻名江湖的九大奇人为最。这九人若论武功并非个个精绝天下,但却个个精通奇术!江湖虽以武为尊,却也并非仅靠武功才能生存,也有人识得阴阳,通晓兵器;也有人深谙医毒,精通阵法;总之虽不能为尊,但凭此他们依旧可以在乱世中得以生存,甚至得有一席之地。

江湖上这样的奇人很多,九大奇人只是其中最出名的九个。而刃光影这个名字,无论在这九个人当中,还是在整个江湖,他都是独一档的存在。

因为,他不仅很奇,还很神。

说到“神”,能在江湖上与“神”字搭边的人,整个江湖,除刃光影,也只有当年的白道剑祖无极前辈。

如果说二十年前在白道闻名天下的无极剑法,被称为神仙武功,那么对于同样用剑的刃光影而言,他的剑法,不仅仅在白道,即便在魔门以及旁门中,也同样很传奇,是神而绝之的存在。

只因整个江湖,已有太多的高手都是死于他的剑下。江湖十大神兵利刃之一的“夺命一剑”就握于他的手中。

对于他,江湖上只流传着八个字:不黑不白,江湖杀神。

莫天刻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刃光影依旧独自斟酌,静默无言,他的神情似乎很倦,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疲倦,也许只因他已杀过无数人,江湖对他而言只剩无尽杀戮。一个浑身沾满他人鲜血的人,难免有一天也会死在他人的手上,连避都无可避免。

因而,酒肆的主人很快也猜到了来者的目的,他是来寻仇的,这仇人自然是肆内这位看起来唯一的客人。

是的,其实在这里,他最多也只是一位特别的客人。

因为,在主人的眼里,无论多么特别,无论多么尊贵,但凡来到这间酒肆的人,就只有一种身份!这里从来就没有江湖和江湖人之分,亦没有江湖中的恩怨或者情仇之分!

既是客人,自是要遵守主人的规定。酒肆的主人,姓莫,名天,在这个物欲横流,追名逐利的年代,他却总显得有些特别。

扬州自古是太奢华的地方,那些车水马龙的街巷,喧闹繁嚣的市声,烟视媚行的女子,一掷千金的富贾,长身玉立的公子,往来匆匆的行人,是这个城市一直依存的底色和格调。

而莫天不喜欢这些。他喜欢简单而幽居的生活,如同他喜欢白色和黑色的衣裳,是非分明而透彻。

即便处在繁华的扬州,他也要在繁华里寻得几片寂静!于是,他便在扬州城内最穷涩的西市外,一座石拱桥前置下了一家酒肆。守护酒肆的清静,便成了主人多年来一尘不变的规矩。

于是,主人撇了撇嘴,便想要回应这来者那满是仇恨的目光。这时,刃光影却突地饮后放下杯,站起身来。

酒杯扣桌的脆响瞬间打断了莫天。

莫天侧身,已见刃光影蹙然起身,侧脸相望,道:“莫兄美酒,真回味无穷!”

一言毕,恰一言起:“我刃光影行走江湖多年,一生杀人无算,从未愧疚!看天下之士唯莫兄与我意气相逢,今日一去,尚不知何年相见!多年前便久闻莫兄琴艺精湛,几次前来不曾听闻!今日酒足添客,不妨请莫兄抚琴一曲‘友别离’,何如?”

那坚定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向莫天,似乎并不想莫天插足此事。莫天微微颔首,惟不再言话,独自移步柜上,坐下抚琴。

“刃光影,你果然在这!”

后者易冷的目光轻轻瞟向刃光影,竟有一丝喜悦,随后寒声喝道,“识相点,就赶紧交出夺命一剑,否则让你人头落地。”

说罢,不忘将手中的人头,咣当一下,扔到刃光影桌前。

颅中污血,侵染桌面红颜色。刃光影倏然一笑,目光蹙起,瞳孔中刻现出来者枯瘦般的形骸,其人头戴竹笠,一身浅灰色衣裳,腰间揣着一把长约三尺的铜锡宝剑。

刃光影一眼便瞧出,他是江南境内颇有名气的杀手,忘断堂总管——断剑崖。刃光影笑了笑,又坐下身,当场毫不忌讳的只管喝酒。那一抹肆意而乱的垂发,垂在耳鬓旁轻轻飘拂,带出几分潇洒,几分冷定。直至将杯盏中的酒液再次一饮而尽,他方旁若无人地冷道:“桌上便是,尽管拿去!”

说罢头也不抬的只管继续喝酒,断剑涯的目光扫过桌角,不禁面露狂喜。只见一柄长足三尺有余,宽约三指之隔的宝剑就随意地摆放在酒桌的一角,远远看去就像是桌面生出了一层绿色的苔藓。

断剑涯大喜。

此剑,正是江湖中那举世闻名的“夺命一剑”,剑鞘与剑柄通体一色,流光黯彩,绿如翡翠,彰显着无限的活力。

绿色,生命的象征;剑刃,夺命的武器。

夺命一剑淬血而生,是江湖传奇榜上惊世骇俗的十大神兵之一!断剑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体内真气涌动刚想纵身去取此剑。

忽然气运全身,脚下一动,身边景色却蓦然大变,不知不觉自己怎么就掉到一个凉凉的大山之中。

远远望去,山中有一凉亭,亭内有一人正在抚琴,琴声朗朗如凉凉飒飒,点点瑟瑟之秋风,令人神情仰抑,醉眼朦胧,奈何断剑涯擦眼想看,却如何也看不清此人是谁。

环顾四周,明明是初春之际,可山中却一片凋零,残红碎碎,叶落满天。断剑涯心中十分奇怪,恍如隔世之梦,一时万千思绪堵于脑海,正当他苦思无门,忽挠首举肘,才猛然惊觉,手中沉甸甸的佩剑竟幽幽泛着绿光。

待他仔细瞧看,不住万分惊喜,那攥在手中的佩剑,幽幽泛绿,不正就是江湖举世闻名的杀神之剑——

夺命一剑吗?

一种叫喜出望外的喜悦溢于言表,此时此刻快乐的喜悦充满脑海!脑中除了神剑的余晖清冽可鉴,所有的思绪早已飞出天际,忘乎所以!

神剑沉甸甸的金属质感,深刻隽永,那股鲜活如生命般浮动的绿意,正悄无声息的吸引着他的心砰砰地往外跳。

不过很快他的脸上便恢复了平静,然后又表情肃然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敲了几敲,掂了几掂之后方才将剑从鞘中缓缓拔出。

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的光芒,剑身、阳光浑然一体象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而舒缓,而剑刃就象壁立千丈的断崖崇高而巍峨……

断剑涯看得呆了,世间竟有如此瑰丽的宝剑。那似有若无的琴音断断续续,漫漫萦绕耳边,琴音轻缓柔和,缠绵婉转,仿佛清凉的山风在他脑海中吹拂一般,顿时又令他精神一振。

心住神醉的大脑像浸在温泉,暖洋洋的舒服得让他险着呻、吟出声。

渐渐醉人的琴音,似飘浮人间的天堂,令人心醉神迷。一切如梦一般,眼前梦境,过眼云烟,匆匆而已!忽而身前之事,猛然让他想起甚么,一下扰乱了他的美梦。

悠然醒转,黄粱梦破。

断剑涯蓦地一怔,猛然惊觉,顿时不住心潮涌动,暗自惊突,幡然醒悟,急忙自语:“不对,此乃音律较艺,引人情乱的靡靡之音。”

一念醒觉,断剑崖适才发现自己不过仍在酒肆,夺命一剑仍在桌角,刃光影仍举杯耽饮,柜前的莫天也才刚刚坐下,抚琴的便恰然就是此人。

“是他!……”

暗暗又惊讶的目光登时聚在这个陌生的主人身上,肆内静谧安然,刃光影只旁若无人地饮酒,莫天自气定神闲地抚琴。

一切安然自若,时间仿佛只停留在最初的对白,刃光影举起的杯尚未落下,断剑涯心中蓦地又一震,一种被轻视的羞辱感登时溢于脑海。

音律较艺,本是江湖文人雅士比拼内力的惯用手段。寻常人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聆听音曲,必然难以自制,不住手舞足蹈,甚至抓耳挠腮。内功定力稍弱者听此曲类,不免心旌摇动,为其所牵,轻者受伤,重者丧命。

倏尔,断剑涯已惊骇不已。他恍然大悟才发现如此!他不愿承认,但也不得承认!从刚才的表现看,莫天发出的琴音正是这种。

这是一种很强的内功表现,修炼者须有极为绵劲的功力,可用内力拨弦,弦音可震人心神!断剑涯一下就怔住了,他仔细又反复地打量着莫天。

酒肆地处扬州,在扬州西城外的河桥一岸,默然凄寂,暗哑孤清,实在不值一提!但如此破旧不堪的酒肆里,它的老板却如此气度非凡,高深莫测,着实让人吃惊。

断剑崖狐疑般地看着莫天,许久许久,直望着那个悠然自若,性和温深,恬畅和良的翩翩公子暗自思忖。

论功力修为,断剑涯行走江湖多年,自认少有敌手。即便面对江湖杀神刃光影,他也自信有一战之力!

今儿,好不容易在江南的地境上,觅得刃光影下落,他寻至扬州,眼见从其手中夺走夺命一剑的机会就在眼前!而这破旧酒肆里的老板却令他猛然一怔。

试问,一个默默无闻的酒肆主人,怎会拥有如此气度和此般深厚绵长的功力?

旋即,断剑崖屏气凝息,气贯全身,防止自己再受琴音波扰。可心中仍惊魂不定,在扬州之地,怎会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他究竟是谁?刃光影竟与他称兄道弟?这困惑和不安象破土的源泉,一下涌上心头,蹙到眉间心上。

倏尔,断剑涯的目光在凝顿中骤然望向莫天身后。他身后柜台的后方有一方匾额,额上黑白朴素的书着‘忘江湖’三字。

忘江湖?断剑崖倏然醒悟,一下就回想起路道扬州,觅刃光影下落时,曾无意听起过一个有关刃光影与扬州西郊河外,酒肆老板的传闻!

扬州西郊河外的酒肆?莫非是这?断剑崖思得一惊,连连暗道:“难道,这儿就是传闻中位于扬州西门河外的酒肆?若依得传闻,此人微示功力,莫非只是在有意试探得我的功力,以此警示我,勿要在此妄动杀念!”

断剑崖心中一想,猛得一颤。

虽已觉莫天内力不凡,但断剑涯表面又岂能服软,若不打自招显露心虚,又如何能与刃光影再斗!

念及于此,断剑涯只望自己刚才不至过分失礼,否则此情此景若被二人瞧去,他堂堂忘断堂总管,竟被一个不知名的酒肆老板拨乱了心智,传扬出去,颜面何存?

想着,断剑崖很快做出反应,他当即故作镇定,急忙冷喝一声:“刃光影,念在你我共存一道,今日你只要交出杀手界头名,并将镇江一带的生意还于忘断堂,这夺命一剑我便可以不要!”

刃光影却冷呵呵的一笑,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从头到尾对断剑崖只是轻瞟一眼,不屑一顾:“江湖第一杀手的称号,我刃光影从未把它放在心上。你若有本事,无论是江湖头名,还是这剑,尽皆于此,你尽可拿去便是,又何必多费口舌?”

说罢又见一杯清酒下肚,对于断剑涯丢出的台阶,刃光影不但不买账,反是出言对其羞辱了一番!断剑涯闻言早就羞怒不已,恨不得立马冲上去刺他个狗血淋头。

可惜,酒肆内这身怀着绝技的主人,绵长不息的内力较艺,让他始终心有余悸!若要缠斗起来,一打二恐怕他并非对手!

可说出的话又怎好收回,遂只能再心生一计,道:“好你个刃光影,不愧是江湖第一杀人王!如今肆内庙小,你若真有能耐,敢否与我出门一斗?”

刃光影既是吃硬不吃软,那他只好将计就计,逼他出酒肆,以解自己后顾之忧。刃光影举着杯,颤巍地送到嘴边,忽然停下,显然没有料到,他犹豫一番,适才决然道:

“也好!”

淡淡的两个字,没有丝许的惊讶。

只听他,续道:“你既已寻上门来,按江湖规矩,我刃光影自无怯战之理!倘若于酒肆干戈,取你性命,实有违莫兄相待之礼。余自心中实不愿为!但汝既执意找死,那就莫怪光影夺命无情!”

话锋一转,刃光影尾音中每一个字都清冷无比,杀气腾腾!见刃光影答应,断剑涯不禁暗喜,嘴上更是得意道:“少废话,有本事且随我来。”

说罢纵身一跃,人已先行一步飘身出了酒肆。刃光影耽饮此杯,饮尽而放下杯盏,闻声轻瞟一眼窗外,随即拿起剑,脚下一蹬,便紧随而去。

刹那间,二人纷纷息影而去,莫天这才歇手,轻轻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望向窗外目光深远。

倏尔,酒肆柜台前,地面上的木板忽而悉然作响!地面上突地被撬开一大块,从里爬出一个人,一个灰衫土衣,眉清目秀的小伙。

沐川,十二三岁的样子,是这个酒肆里的伙计。只见他抱着坛酒,刚好从地窖中的扶梯走了上来。

他望了望门外,走到莫天跟旁,又仰着脑袋瞅了瞅莫天,狐疑道:“公子,您没事吧?人都走了,这酒?”

“既已取来……那就倒上吧!”

莫天仍望着窗外,眼中没有一丝变化,嘴里只淡淡地回着一句。

一身白迭下的莫天,长袍过膝,内搭藏蓝色亵服。雪白银发披散身后,两耳鬓旁皆有髧发鬑鬑于胸前。蓝色的眼眸里深蓝如海,温婉一动,一股淡然于天地般的温和气质似乎就与身俱来。

“倒上?”沐川一愣,迟疑一会,转身缓缓走向桌前拔开酒坛,拿起刃光影座位对面的酒杯,慢慢斟上。

莫天回身,看了一眼,径直走到桌前,便端起杯,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然放下杯。

至于桌面上侵染于一片血泊之中的人头,莫天毫不理会。沐川抱着酒坛,却一直盯着桌上刺眼的人头,惴惴地试问道:“公子,这人头……”

莫天放下杯盏,又缓缓走到窗前,负手望去,窗外绵绵细雨,心中惋惜轻叹:“江湖多雨,阴晴不定,打打杀杀的事情向来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且拎出去,好生掩埋……”

莫天温言软语说得亦为轻谈,说罢蓦地又绽放出一丝轻柔的微笑:“这酒虽是好酒,可惜已无人共饮。索性拿去一并予他送行吧!”

“啊!这么好的酒?”沐川讶道。

“好酒,品过足以,去吧。”

莫天望着窗外,毫不动疑地挥了挥手。

“好吧!”“哎,这么好的一坛酒,就这么倒了!”沐川抱着坛子,哀叹着一声,就地扯下一些衣角布袍将那人头包裹,囊着包裹抱着酒坛,便径直向酒肆门外走去。

出了门,远去的身影早已渐渐隐遁在风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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