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天降大雪 人遭诽谤

11个月前 作者: 王程强
第78章 天降大雪 人遭诽谤

第78章 天降大雪 人遭诽谤

正德十年的腊月。

有功夫的人,睡眠少。大雪天的早晨,王阳明和往常一样,早早醒了。经过了一夜的休息,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感,和存在感一起到来的是满心的喜悦和浑身的舒适。这是自得自乐!王阳明笑了。王阳明笑着起床,笑着洗漱,笑着出了门。大地、房屋、树枝上,银装素裹,天上地上,浸润在一派宁静、清新的喜悦中。

衙门外,同样是雪的世界。下雪真好!王阳明轻轻地踏在积雪上,小心翼翼地,担心践踏了雪的安详和宁静。现在,王阳明的心境和雪境一样宁静安详。安详和宁静是一种享受,不需要招摇的仪仗,不需要前呼后拥的排场,不需要衙役们举着肃静和回避的大招牌。大雪已经肃静和回避了一切的喧闹。王阳明徜徉于衙门前的大街上,看着眼前纯洁安详的雪地,手有些痒痒,就像看到了展开在自己面前的诗笺,想涂上几笔。但回头一看,自己走过来的一串脚印,不就是一首简洁的诗赋吗?这是最简洁的《雪赋》。王阳明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诗。大雪本身就是天地间一篇绝妙的诗赋,如果多加一笔,就是狗尾续貂的败笔。街上赏雪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天作之美,没有了。王阳明要回衙了。

鸿胪寺衙门前的仪门是个牌坊。牌坊是衙门的门面。王阳明每次进出仪门,就像和一个熟人打招呼一样,都要看一看这个门脸。咦!牌坊的立柱上多了一张招贴,就像一个人脸上被贴了一张膏药。啊!不是一张,左右立柱上各贴一张,还保持着对称。王阳明以为是谁家为晚上不睡觉的哭闹孩子写的治病招贴,无非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之类的文字。王阳明苦笑了一下,把自己做圣贤的心思降降标准,先做个“行路君子”,念一遍文字,帮人家这个夜哭郎治治病。张张嘴的功夫,就能为孩子治病,自己路过不念一遍,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因为懒得张嘴,就不是“行路君子”了,就变成了小人,这样的小人当得有些冤枉。万一将来自己摊上晚上哭闹的孩子,别指望人家为自己帮忙。

王阳明嘴里念叨着“天皇皇地皇皇”,出于对文字的敏感,想走近看一眼。这一看,看得脸上连苦笑也没有了。原来是一首无题打油诗,只见上面写着:

明明石头城,偏偏叫金陵。城市有何辜,俗人好虚名。

明明是参禅,偏偏号心学。屁股在庙堂,空掉爹和娘。

朱子倡格物,小子正念头。灭祖求奇异,盗名又欺世。

学问有虚实,人物有邪正。投师要睁眼,勿入魔道门。

一群卫道士

王阳明草草扫过一遍,心生火气,火一下子膨胀开来,心里盛不下了,瞬间从心底蹿到了头顶,头顶有些涨,火气弥漫到了眼里,近视眼变成了昏花眼,昏花得看不清墙上的字。眼里看不清,心里记得清,“空掉爹和娘”?谁空掉爹和娘?亲娘早已辞世,自己还经常做梦梦到亲娘。造谣!污蔑!“灭祖求奇异”,灭谁了?自己是不赞同朱子的格物说法,但是并没有否认他是先贤。“盗名又欺世”!呸!不赞同朱子的格物说法,是因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解释。谁欺世了?盗谁的名了?小人!小人!谁是邪?谁是正?谁是魔道?我是邪?我是魔道?真他妈的小人!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小人!不是小人?你就光明正大地来鸿胪寺,咱们当面辩论。有理不怕辩论,理是越辩越明。不愿意当面辩论,书面也行呀。为什么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攻击污蔑呢?

一场大雪竟然遮盖不住这泡肮脏的臭狗屎!呸!王阳明的脑子越来越涨,涨!涨!要冒火!要爆炸!我呸!来人!来人!给我……

我……我……我……王阳明的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的我,我是正四品鸿胪寺卿,虽然不是大臣,虽然是小卿,虽然没有进入大九卿的行列,但是一说到卿,自古以来都是象征着位高权重。人活着为了什么?当官为了什么?有人为了权势,有人为了排场,有人为了发财,我是为了一个清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脸面不就是一个名吗?这些年来,有个清名容易吗?弟子大多数不都是慕名而来吗?清名一旦被污损,那……

一会儿衙役来了,要撕这两份招贴,不会不看内容。一看内容,理解了还好,误解的话,还真以为我是假学问,以为我是欺师灭祖,以为我是欺世盗名,以为我是魔道,不行!不能让人看到。王阳明冒着火,走上前去,伸手使出拉硬弓的力气,“嚓”的一声,只撕扯下来一绺。哼!连这张招贴也敢给我较劲,粘到墙上不下来?呸!带着狠劲,嚓、嚓、嚓,王阳明一绺一绺地撕扯了个干净。两张招贴全撕碎了。王阳明气冲冲地要回衙门,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纸片,不行,不能留下!王阳明弯腰捡拾起来碎纸,揉成一团,要带回去烧掉。

进了仪门,两个衙役迎面跑过来:“鸿胪大人,有何吩咐?”

王阳明怒气冲冲,呵斥道:“这么好的雪,不知道出来看看,只知道睡懒觉!鸿胪寺是干什么的?”王阳明还要说下去,看着两个无辜的衙役瞪着无辜的眼睛,胆怯地看着自己。王阳明!颜渊不迁怒!小人的卑鄙勾当,与衙役有什么关系!王阳明,你……你……我……唉!王阳明心头之火小了些,平静地对衙役说道:“雪景好,空气清新,大早上,出去走走!活动活动!”

两个衙役眼神里露着狐疑,惶恐地应道:“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王阳明匆匆回到值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心里有两股火气在乱窜,小人的卑鄙伎俩,让人头大冒火;自己功夫不得力,惭愧!王阳明呀王阳明,你平常道貌岸然,有时候为了自己身上多少有些功夫,免不了沾沾自喜,自以为经过千辛万苦,找到了心底的光明,自己比着朱熹……惭愧!不能对先贤无礼!王阳明惭愧着,从椅子上起身,弯腰鞠躬,算是向朱子道歉。道歉后,缓缓落座,心里继续忏悔:自以为比先贤朱子高明,比同辈人心高一筹,总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自己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自己成了道德的裁判,自己经常谆谆告诫弟子们:“要谦虚,要虚怀若谷,要诚实,要克制心中的自私自利,要恢复心底的美好道德,恢复人类所有的美好品质,要……”

自己虽然时常检讨自己,克制沾沾自喜,克制自以为是,甚至有时候为梦中的松懈放纵而惭愧。自己修学修心,是有些成绩,平常无事时心如止水,心地光明,就像今天早上刚刚睡醒时,心中充满喜悦的享受状态,可那是无事时。有事时才是真验证,才是试金石。还真像招贴上说的,自己不是纯金,就是块石头,却偏偏标榜自己是金的。招贴说自己的学问是禅,不可否认,过去确实有禅的倾向。招贴说自己灭祖,说自己欺世盗名,自己是有些好名,但是欺世盗名,太严重了!

自己的毛病,有时候会下意识隐瞒,有时候还会自己为自己辩护。修学确实需要师友,需要诤友。但是,因为慢慢有些虚名了,朋友也不好意思给自己指出来。能指出我的缺点和不足的人,就是我的老师。这不是自己过去多次告诫自己和弟子们的吗?好!这张招贴,就是我的老师,是严师!王阳明展开被揉成一团的碎片,想把碎片拼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弟弟的声音。

王守俭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激动地说道:“大哥,太气人了!真是卑鄙!”王守俭捧着一张招贴,要递给大哥,却看到哥哥正在桌子上拼对着同样内容的招贴,“大哥,您也见到了!”

王阳明平静地看着弟弟。弟弟满脸通红,一半是因为急着赶路,一半是因为气愤。王阳明平静地说道:“二弟,喝杯水,小心热身子着凉。”说着接过来王守俭手里的招贴,浏览了一遍,字迹不一样,内容一样。王阳明放下招贴,问道:“在国子监门上揭下来的?”

王守俭捧着杯子喝了口水,点点头,问道:“大哥,您怎么不生气?这么污蔑人,要追查!我回去就发动同学们追查!”

王阳明平静地说:“哥哥也是刚平静下来。二弟,招贴虽然言过其实,但也不能说都是空穴来风。哥哥心里有愧!”王阳明犹豫了一下。俗话说长兄如父,弟弟比自己小二十四岁,对自己非常尊重,今天如果当面说出自己的毛病,会不会影响自己在弟弟心中的形象?不会!在亲人面前袒露心中隐私,抖搂自己的自私自利,才是最好的忏悔。圣贤对天地,对亲人,对任何人,都应该没有什么隐私。王阳明平静地说道:“二弟,大哥有需要检讨的地方。”

王守俭吃惊地看着哥哥,水杯搁在嘴边,没顾上喝。

王阳明对弟弟点下头,说道:“大哥好虚名,这是多年来的毛病,一直改不掉。俗话说,医生对自己下不了刀子。如今被人家指出来了,也正好割去这块烂肉。弟弟,大哥过去有虚伪的地方,不是彻底诚实。虽然我也时常劝自己,提醒自己,可这点私心就是顽固,像铁石一样。”

王守俭目瞪口呆地望着哥哥。

王阳明继续平静地说道:“好名也是杂念、邪念。心头有一丝一毫的杂念邪念,就是心不正。二弟,今天你来了,我也不用再拼这份撕碎的招贴了。我就把你拿来的这份招贴贴到桌子前,这就像一根银针,看一眼,就像扎一针,让它扎一扎心中的麻木不仁。”

王守俭遗憾地望着哥哥,问道:“大哥,你就这样放过那些卑鄙小人了?”

王阳明平静地笑笑,说道:“要真查出来,大哥还得登门作揖道谢呢!倒是让人家不好做人!算了,二弟,安心读书吧!修学修自己,与别人关系不大!”

弟弟吃过早饭走了。

王阳明自己动手,把招贴贴到了抬头就能看到的墙上,准备把它作为镜子,时时照一照,提醒自己。

弟子中,陆澄最先见到这份招贴。陆澄进屋替王阳明收拾桌子时,看着这份招贴很惊异,见王阳明心平气和,他不解地问道:“夫子,这是谁写的?这是攻击呀!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您咋贴这儿了?”

王阳明笑着说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自己不好改,让别人骂着,改得更快一些。治病就得用猛药。就像我平常要求你们自省一样。我催着你们,监督着你们,你们改得快一些,改得彻底一些。你们有老师,我现在没有老师。这骂人的,就是我的老师。师严道尊!”

陆澄仔细看着王阳明,发觉师父今天的笑有些勉强,有些不坦然,就说道:“这是谁写的?这是诽谤!这是污蔑!弟子要去替您问问。”

王阳明平静地说道:“是谁写的不重要,写的内容重要。说我好名,也不能说是绝对的诽谤。我的确有这个私心。这次被人揪了出来,正好在太阳底下晾晾晒晒。公之于众后,就再也藏不进去了。”

陆澄埋怨道:“夫子,您自己不在乎,您想过吗?圣贤学问埋没了多少年,夫子好不容易悟通,这能救多少人的性命!现在诽谤了心学,大家跟着误会了心学,这么简洁直接的学问被人误会,那就可惜了!”

王阳明笑了笑,赞许道:“原静思考问题细密了!你说得有道理。”师徒正说着话,徐爱匆匆进了屋。他一脸焦急。陆澄把墙上的招贴指给徐爱看。徐爱对陆澄点点头,问王阳明道:“先生,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是毕竟智者少。攻击您,就是攻击心学。大家误会了心学,拒绝了心学,那损失就大了!我们得有个应对。”

王阳明说道:“曰仁,你也知道了。已经满城风雨了吗?”

徐爱说道:“那倒没有。守俭从您这里走后,找我去了。就国子监和您这衙门。我估计,问题出在国子监。”

王阳明向徐爱摆了摆手,说道:“出在哪里,是谁,都不重要。你说得对,原静也担心这批评影响心学的传播。我这样想,我们解释格物,与朱子的不一样。我们还从朱子这里找办法。我们查阅《朱子全集》,要从朱子身上找身心学问的共同点。找得到的话,这些人就找不到攻击我们的把柄了。”

徐爱临走,再次把招贴看了一遍,气得脸通红。陆澄摇摇头,继续收拾屋子。

王阳明看着这份招贴,心头时不时冒火,火得头昏脑涨,气得两肋生疼。跑到雪地里,狂走一通。在雪地里,泄了火,消了气,再回来。回来继续查看《朱子全集》。第二天,对着招贴,还是冒火,还是生气。老办法,出屋子,到雪地里疯走一通。第三天,还是冒火,生气,不过,火气的对象变了,主要是惭愧和自责。第四天,照样惭愧和自责,不想多看一眼招贴。躲出去!眼不见为净。第五天,惭愧和自责。想逃避,坚持着不逃避,一直待在屋子里,直接面对招贴,与招贴面对面。第六天,忏悔。心里已经平静了。第七天,已经能够平静地对着招贴说谢谢了。就在这一天,王阳明觉得招贴的火力不够,已经刺不痛自己了,坐在桌前,要添把火,于是展开宣纸,写下了《四箴》,四把火烧向自己的四个毛病:

阳明小子,麻木不仁。人家诽谤,是剂良药。不知感恩,还要发作。不识好歹,需要忏悔。

阳明小子,四十五岁,表里不一。多批评自己,要从善如流。

阳明小子,说话太多。话多事多,麻烦也多。道德在行,不在言说。表扬良善,不能过分;说人是非,一句也多。话多心昏,少言修心。

阳明小子,文章花哨。为了盗名?为了欺世?虚伪故作,惹人讨厌。古来文人,耗尽性命;圣贤学问,一世无成。吸取教训,弃文从道。

阳明小子,好好修心吧!

丙子年正月

余姚阳明山人自警

王阳明大年初一把这份《四箴》贴到了那份招贴旁边,时时警醒自己。开始的时候,看到这些话,总有被针扎的感觉,扎一次,惊醒一次,扎一次,脸红耳热一次,越扎越清醒,越扎越亮。缺点被一针一针挑出去了。挑到最后,心里踏实了,脸不红了,心不跳了。

过去,没事的时候,心如止水;现在看着这份招贴,也一样心如止水。谁心如止水?我吗?有我,就是私心!这种沾沾自喜的感觉,就是杂念!心已经不是止水了!谁心如止水?是那个人之初性本善的性呀!就是那个大智慧呀!

徐爱来了,这次脸上轻松了,眼里甚至藏着笑。王阳明正在翻看《朱子全集》,翻着圈点着。徐爱一进门,师徒两人相视而笑。王阳明笑着指了指桌子上摊开的《朱子全集》。厚厚的一摞子书,不少地方都折出了角。徐爱拿起一册,翻开折着的地方,哈哈笑出了声,笑着从兜里掏出来几张稿纸,小心展开,指给王阳明看。

王阳明点着头,笑着说道:“朱子晚年是赞同陆象山的。那就等于说……”徐爱接上话头,师徒两个人一同说道:“赞同心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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