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南京饯行 绍兴辞行
正德十一年(1516)的九月十四,四十五岁的王阳明接到了吏部的通知,他被升迁为南赣佥都御史。虽然仍然是正四品官阶,但毕竟是从一个清闲衙门升到了巡抚一方的封疆大吏。都察院御史的级别从低到高分:七品御史、四品佥都御史、三品副都御史和二品都御史,再细分的话,有左右都御史,以左为上。乔宇(号白岩)先知道了这个升职消息。乔宇已经从南京礼部尚书升职为兵部尚书。虽然同样是尚书,在南京的六部尚书中,只有兵部尚书的委任状中加有一个备注:参赞机务。
王阳明在吏部几年,知道重要官员的任用要由朝廷大臣推举。谁推举的自己呢?
乔宇第一个来给王阳明祝贺。
花甲之年的乔宇还像以前一样穿着朴素,见到王阳明,他一脸春风,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都是笑意。两人落座后,乔宇笑着说道:“伯安,今天这个祝贺,菜虽然简单,”乔宇指着桌子上的四个菜,两荤两素,一份桂花鸭,一份菊花青鱼,一份姜丝莲片,一份芦蒿炒香干,还有一坛金陵佳酿,“我等道友,简单中才见真情。”
王阳明笑着说道:“白岩先生,这就太丰盛了!要我说,大司马府如夫人的手擀葱花面,加上你们山西的老陈醋,才再好不过!”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雅称。
乔宇笑着说道:“今天不同,今天半公半私,公心是高兴,私心是祝贺。高兴是为南赣九个府州几十万百姓高兴,祝贺是为伯安你一肚子学问,有了用武之地。来来,伯安,祝贺就得有行动,先敬你三杯酒。”
乔宇一杯一杯递上酒,王阳明毫不推辞,一杯一杯喝干。乔宇笑着点着头,说道:“伯安,你喝酒一点不拖泥带水。带兵打仗也应该这样,干净利落。”
王阳明笑着说道:“大司马敬酒,伯安岂敢怠慢。余姚人喝酒,就像贵乡吃醋一样,一滴也不敢洒。这都是粮食。只是说到打仗,我这几天一直战战兢兢。”
乔宇笑着说道:“临事而惧,谋定而后动,好谋而成。这都是兵法。对你现在这个职位来说,这个心情是对的。”
王阳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战战兢兢,是因为……在贵州几年,荒蛮瘴疠,我的身子被掏虚了。”
乔宇端详着王阳明瘦削的脸颊,说道:“伯安,你瘦归瘦,精神头很好嘛。”
王阳明苦笑着说道:“老奶奶九十七岁了,我一直想着退休,回家孝养老奶奶。”
乔宇不再笑了,说道:“伯安,南赣这个地方,土匪啸聚山林,几十万百姓遭难。去年朝廷任命文宗严去南赣,他因病没有去。朝廷专门下文申斥。”
王阳明沉默了一下,说道:“文宗严与我在太仆寺是同僚,比我大十岁,身体是不太好。”文森字宗严,苏州府长洲人。
乔宇说道:“没事时,朝廷养兵千日,我们闲散官员,喝喝酒作作诗;一旦有事,我们做臣子的,就是爬着也得爬到前线去。”
王阳明点点头,说道:“我一介书生,怕误了朝廷的大事呀!战场上,因为我才能不足,死我一个人,我无话可说。可是历史上的例子多得很,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上对不起朝廷的信任,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乔宇摇摇头,说道:“我这南京兵部尚书不也是个书生?北京兵部尚书王晋溪是我老乡,与我是同年进士,这不都是书生?伯安,实话告诉你,正是王晋溪举荐的你。我知道你的经历,你年轻时一直渴望着驰骋疆场,一篇《陈言边务疏》,八条建议,有大战略,有小战术。我那里有底稿,兵部档案库有底稿。王晋溪大司马研究过这篇奏章。”北京兵部尚书王琼号晋溪。
王阳明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年少轻狂,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毛头小伙子,即便读过几册兵法,也不过是赵括似的纸上功夫。现在我倒是长功夫了,会讲学了,这也不过是嘴上功夫。战场上,是要真功夫的。”
乔宇说道:“伯安,早年我读到你的《陈言边务疏》,就知道你是个帅才。我在兵部时,一直留心着,为你找机会。你不是说别人诽谤你的心学是禅吗?说你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现在,你出来真刀真枪地干过了,有了成果,还怕谁诽谤造谣吗?学问不经过检验,还真不好说就是真学问。”
王阳明缓缓地点着头,迟疑了一下,说道:“白岩先生,你知道,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古代有不成文的惯例,将军在外,皇帝的命令可以不听。可是我们天朝呢,我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也耳闻得多了,练兵的各卫所指挥,不能领兵;领兵的统帅,是来自五个都督府的爵爷,不练兵;这还不算严重,严重的是,指挥打仗,最高统帅会是一个可能一辈子没摸过一本兵书的太监监军;还有个监督,就是御史。福建林见素巡察四川,屡立战功,却被一个临阵逃跑的御史告了黑状,被罢了官。近年来的大小战斗,北直隶刘六、刘七一伙蟊贼,就能横冲直撞天下,祸乱南北几个省。为什么?求安稳,求自保,四平八稳的战术就是四面合围。早年广西的战例,十几万军队围困一座山,围了半年,不了了之。劳民伤财不说,还贻误战机!军队打仗能这样乱指挥吗?这是互相掣肘!”
乔宇点着头说道:“伯安,我了解王晋溪,他虽然没见过你,却与你神交已久。我们是朋友,你担心的这些,他会考虑的。王晋溪在户部,治理漕运,头头是道;主管边务军粮,井井有条。他到什么岗位都是干才。”
王阳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大司马,天下小民作乱,小民不过是树上的树梢罢了,乱在根上,根不治,总是想治梢。不能根治呀!”王阳明说着伸出手指,指了指上头,又指了指地上。
乔宇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在礼部任上时,上奏劝谏过,一共列举了十条。唉!”乔宇摇了摇头,“我们做臣子的,只求自己尽心尽职了。伯安,你的顾虑,我知道了。来来,既然是祝贺,喝酒喝酒!出发时,我再为你饯行。”
王阳明心里很矛盾,他担心自己的身体经不住战场上的折腾,又惭愧几年来在太仆寺和鸿胪寺吃朝廷的闲饭。
十月,王阳明回到绍兴。给王华和赵夫人磕过头,他在客厅东首坐下,打算向父亲汇报一下自己职位的变化。王华笑眯眯地说道:“伯安,公事一会儿再说,我先和你说一件家事。”王华说着,向着客厅西边招招手,“仲肃,过来过来,给你爹娘磕头。”
王阳明有些莫名其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走过来,走到王阳明和诸翠跟前,跪了下来。
赵夫人笑着说:“这孩子,快叫爹娘呀!不是教过你吗?这是你爹、你娘,叫呀!”
小男孩看着王阳明和诸翠,小声叫了一声:“爹!娘!”叫了爹娘,磕了三个头。
王阳明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柔声说道:“起来吧!”
小男孩起来,怯生生地看看王阳明和诸翠,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瞅着赵夫人喊了一声奶奶,磨蹭着走到赵夫人跟前。
王华看着王阳明说道:“伯安,我们家人丁不旺。你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我去年给你立了一房儿子。这是你三叔家你守信兄弟跟前的,是守信家老五,今年九岁了,我连名字也起好了,大名正宪,字仲肃。伯安,这就是我们王家长门长孙了。家谱上已经续过了。”
赵夫人看着诸翠,笑着说道:“招弟他娘,我给孙子起了个小名,叫招弟。指望招弟给你们妯娌几个招引招引孩子。”
诸翠虽然出生在读书人家,有个诸翠的名字,但是未出嫁时的称呼只有“大妞”和“大姐”,出嫁后变成了“伯安家的”和“他嫂子”。现在得了赵夫人赐予的这个新头衔,这也是自己梦寐以求了多少年的头衔呀,总算遂了自己多少年的心愿,简直是心花怒放。诸翠有些脸红,朝着正宪招手道:“招弟,来,来,到娘这儿来。”正宪看了看赵夫人,赵夫人笑着,眼神中满是鼓励。正宪怯生生地走到诸翠跟前。诸翠迟疑了一下,伸手一把抓住了正宪的一只小手,生怕他跑了似的。
王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最后说道:“伯安,歇一两天,去余姚看看奶奶。你奶奶天天念叨你。”
在绍兴陪父亲两天后,王阳明夫妇带着儿子回到了余姚,在老奶奶身边,端饭递茶,尽尽晚辈的心。
十一月,兵部的催促公文追到了余姚。该出发了。晚出发一天,平民百姓就要多遭受一天的残害。王阳明在余姚祠堂拜别祖宗,回到了绍兴。
临行前,王阳明约上王文辕,到上虞向许璋辞行。举人季本一同前往。季本三十二岁,中等身材,一脸清秀。季本原来是王文辕的弟子,考上举人后,被推荐给了王阳明。现在算是两个人的弟子。
许璋的头发和胡子已经花白。许璋家在山坡上,四周稀疏的竹林就是院子的围墙和篱笆。酒席安排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丝瓜藤爬成的凉棚,比贵州龙场的那座君子亭实惠,既能纳凉又能结果。山野人家,实用中透着野趣,野趣中透着清雅。
许璋年长,又是东家,坐在酒席的上首,王阳明和王文辕陪坐两边,季本坐下首。
许璋笑着说:“伯安,我这里只有这些粗茶淡饭。”许璋指着桌子上的素菜,一盘蒜香茄子,一盘炒鸡蛋,一盘炒丝瓜,一盘秋黄瓜段,一盘凉拌萝卜丝,一盘煮花生,“官有官的山珍海味,民有民的萝卜白菜。”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当官的也是一张嘴两个鼻孔,比一般人多吃不了多少。”
王文辕笑着说:“多吃不了多少,占的就多了。过去你在庐陵是县太爷,现在到南赣,成了都老爷,打旗的、打伞的、扛水火棍的、抬轿的,前呼后拥,排场更大了。”
王阳明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许璋看了看王文辕,说道:“到哪座山就应该唱哪座山的山歌。人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喝酒!家酿的果酒。伯安、司舆、明德,你们喝惯了黄酒,喝着我这山野之人酿出来的家酒,可能会觉得淡。”明德是季本的字。
王阳明笑笑说道:“淡有淡的滋味。”王阳明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品味着,然后说道:“半圭兄,我在寺院听他们说过,寺院里的饭头都是开悟了的和尚。一个人做出来的饭,都包含着大师父的心情。果不其然,半圭兄这酒,淡而不寡,淡而清香。”
季本端起酒杯,一口喝进去半杯,还没顾上品味,听王阳明说得这么神奇,马上小心翼翼地品尝了,没有找到清香。他疑惑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说道:“明德,品酒要用心。”王阳明看了看四周,说道,“半圭兄,你这山野田园,才是真正的贴心生活。”
王文辕笑着说道:“伯安,你这也是人心不足。当了官的,稀罕老百姓的随意清闲。我们了解你,别人听了会以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得了便宜显摆。多少人一辈子苦读,熬不出来,生计也耽误了,落得穷困潦倒。”
王阳明缓声说道:“百姓有百姓的福,当官有当官的苦和责任。这次我去南赣,四个省的八府一州,江西、湖广、福建和广东几十个县,穷山恶水,上百年的匪窝,说不上显摆和享福,是去真刀真枪做事的。”
王文辕惊讶地说道:“我以为只是江西南安和赣州两个府呢!这么说,我们王都宪要巡察四个省呀!”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伯安这把刀磨了几十年,正该出去用了。别说四个省,八个省的贼窝,也照样戳它个底朝天。《大学》不是说吗,修身,治国,平天下。一步一步来,隔过去,不行;该往前跨,不跨也不行。”
王阳明淡淡地笑着说:“半圭兄,你们为什么不往前跨一步呢?”
许璋呵呵笑着说:“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各干各的事。”
王文辕笑着说道:“我这教书先生,也不是你这位都老爷想干就能干得了的。”
许璋指向季本,说道:“伯安,明德和你一样,是要吃朝廷俸禄的。我呢,生来是和山竹清风做伴的。”
王阳明笑笑说道:“半圭兄,巡抚衙门场面大了,比你这山坡还开阔呢。你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请你去给愚弟我助助威风吧!”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打仗又不是靠人多势众,是靠脑子,靠计谋,套用你现在的学问,是用心呢。兵学,就是心学。”
王阳明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很痛快。
王阳明笑过之后,说道:“现在带兵打仗,兵头都要捎带一册一册的亲朋故旧请托的子弟名单,打了胜仗,好添加到军功册中。我们不干这个,不过,衙门大了,需要人手。半圭兄、司舆兄,你们两位仁兄跟前的几个侄子,能不能派给我?一来给我帮帮手,二来也出去历练历练。”
许璋笑呵呵地仰脸看着丝瓜架,好像是在查数架子上垂吊着多少丝瓜,没说话。
王文辕讥笑道:“王都宪,王都老爷,你没听说过吧?一辈做官,十辈做牛。一辈子做官,说的亏心话,做的亏心事,自己一辈子断子绝孙还不算,还要靠十辈子当牛才能偿还得清。”
许璋听到断子绝孙的说法,不再看丝瓜架了,而是看着王文辕,直盯住王文辕的眼睛。他的眼神虽然很平静,但劝止的意味非常明显。王阳明弟兄四个没有儿子,王华没有孙子。这话说给王阳明听,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太薄情,太损!不是读书人应该说的话,更不是修道人应该说的话。
王文辕不管不顾,继续说道:“现在天下乱糟糟的,天下除了南直隶和我们浙江,没有一个省不闹土匪强盗。你刚才说,南赣四个省八府一州,有的地方闹了上百年土匪,你王伯安去了就天下太平了?江西离我们近,这都有传说,县太爷、兵备道、指挥老爷,都有丢命的。孩子跟着你去,不是去杀人,就是被人杀。别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是个官迷,不当官,没有吆五喝六,就活不成!”
许璋越听越不像话,便一直瞪着王文辕。王文辕好像是憋着一股劲,坚持着把话说完。许璋再看王阳明,只见王阳明一直很平静。
王阳明听着,王文辕说话这么尖刻,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按照朝廷的礼制,有功名的人高人一等,公共场合的座位,除了亲戚血缘关系的人论长幼就座,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坐到一张桌子旁,更别说一个盘子里吃菜了。如果必须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喝酒,有功名的人要单独占用一张桌子。一直以来,自己和他们两位都是按读书人同学的身份交往,从来都非常小心,不曾带丝毫的优越感。今天不也是这样吗?许璋是老兄,坐上座。王阳明检讨着自己,没有啥不妥当的呀。自己好心帮衬他们的孩子,这难道是自己自私自利吗?不是,是真心拉扯他们。那怎么?这就太过分了!是过分!过分又怎么着?要生气吗?王阳明想到了在南京的诽谤招贴,想到了自己对自己下的猛药《四箴》。有什么气生呀!王阳明的心情一直很平静,等王文辕说完,他淡淡地笑着说道:“司舆兄,我刚才说话是有些自私,想着让孩子去帮我。是呀,你说得对,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当我没说!来!司舆兄,我借半圭兄的酒给你赔罪。我先自罚三杯!来来!喝酒!”王阳明说话和敬酒,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坦然的微笑。
王文辕喝罢酒,气呼呼的情绪已经没了。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伯安,你要出征了,山野之人,敬你三杯酒,一壮行色。来喝酒!”王阳明和许璋一碰一杯,连喝三杯。
季本一直没有吃菜,没有喝酒,一直观察着王阳明的神情变化。王阳明一直淡淡笑着,淡淡的笑好像是他天生的神情。季本点点头,和王文辕对视了一眼。王文辕说道:“明德,知道了吧,这就是不动心,这就是《大学》上说的‘定’。为师把你介绍到阳明先生门下,是你的福分。你好好学吧!”
季本听王文辕说完,起身后退,斜对着王阳明,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王阳明笑着问道:“明德,不年不节的,这是磕的哪一路呀?”
许璋莫名其妙地看看季本,再看看王文辕。
王文辕说道:“伯安,刚才多有得罪。”王文辕说着,起身对着王阳明拱拱手,然后坐下,继续说道,“这是鄙人的一个教学法。路上明德问鄙人,什么是定?不动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阳明先生功夫到了哪一步?正好,鄙人也想验证一下。伯安,你考了一百分。苏东坡号称八风吹不动,那是号称;你阳明先生,算是经过了八风考验。雷打不动了!”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司舆,原来你葫芦里装的是这味药呀。我说呢,司舆今天不至于还没喝酒就已经先醉了。今天能静若处子,明天必能动若蛟龙,伯安该成大事了!来来,今天一醉方休。”
王阳明笑笑说道:“明德,起来吧。来,司舆兄,喝酒!我们今晚就住这儿了,学习半圭兄,与山竹清风做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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