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日北京哪儿最热闹?潘家园旧货市场。礼拜六、日哪儿最费电池?还是潘家园旧货市场!因为潘家园旧货市场的热闹是从天不亮开始的。当上万只各式手电同时打亮,那场面也真是壮观。远看,黑黢黢偌大个露天市场里,光见各式各样的手电发出的光柱在无序地晃动;近看,由各色人等组成的淘宝大军亢奋地奔波在一行行、一个个摊位间,少则几元、多则数万元的交易,就在手电光下带着些许诡异被不断完成着。
一个摊位不知又摆出了什么好东西,惹得众买家扎起堆儿来,而且还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好容易扎进人堆儿的岳贤只往摊位上瞄了一眼,便嗤之以鼻地赶忙又往外挤,但已经晚了,往里拥的力量远大于往外挤的力量,岳贤自觉可乐地笑了:“哎哟,这小伙子真有劲!劳您驾,小伙子,我求您让我先出来您再往里冲行吗?!”
壮小伙儿一口热气带着很浓的牙膏味儿先喷到岳贤脸上:“不是我不给你让,爷们儿!是后面的人玩儿命推我!”
岳贤忍不住又笑岀来,心说:“敢情都顾不上吃早点就都先往这儿奔哪!”岳贤笑着完全停止挣扎,他突然想起“文革”中被同学拉着“大串联”挤火车的一幕,但那会儿才十八,而如今已五十八了,他还真是挤不动了:“得嘞,那我只能焊这儿了!”他苦笑着说。
“别呀,宝哥!”跟岳贤搭伴儿一起来的昔日老街坊黄振甫,又一口热气夹杂着难闻的烟油子味儿喷到岳贤后脖子上:“焊这儿叫什么事儿呢?我使劲推您啦!想往外挤的听我指挥呀!一二三,走!一二三,走!……”这招儿还挺管用,岳贤、黄振甫和其他两个想出来的人终于从人堆中挤了出来。
岳贤累得直喘,忙躲到一边儿去,他整理一下被挤得七扭八歪的摄影背心,又笑出来:“这哪儿是买东西?纯属玩儿命来了!”
又有几个人健步奔来,其中一个急急去问黄振甫:“什么俏货?”不等听到回答已迫不及待地冲向人堆儿。
黄振甫犯坏地提高嗓门儿:“快来呀,宝哥!这儿一老帽儿带来一筐刚出土的瓷器!有人从里面挑出官窑来啦!”
向这边冲过来的人们越发争先恐后起来。黑乎乎的影子里一摆摊儿的突然向岳贤递过个马扎:“坐这儿歇歇吧,胖子,您可越来越富态啦!”
出于礼貌岳贤用手半遮着手电扫一下摊主,立刻笑了,认识。“哟,您在这儿摆上啦?谢谢,别客气,老钱,坐您的!”坚决推回小马扎。
老钱不再坚持,但马上问:“真有官窑吗?”
“有‘管窑’!”岳贤讥讽地回答。
老钱马上不屑地冷笑起来:“又是管庄工地出土的碎瓷片子?”
“可不就那个嘛!”岳贤边回答边回忆三十多年前老钱作为藏家逛地摊儿时的穷酸样子,忍不住窃笑出来:“又是一个玩儿收藏把自己玩儿成摆地摊儿的!马未都这点儿说的确实不该有争议:收藏从来都应该是既有钱、又有闲的小众行为。当然,最主要的还要有脑子!比如说本人,钱虽说不太多,但脑子特别好用,从来就掐尖儿……”岳贤刚自负地一笑,思绪又被老钱叫了回来:“嘿,要说什么热都不新鲜,唯独这碎瓷片子也能热起来让我不能理解,您能理解吗?胖子。”
岳贤讥讽至极地笑了:“我倒是能理解,只是白送我我也不要!怎么样,最近收点儿稀奇古怪的没有?”岳贤只是顺口随便一问,眼睛已四下踅摸着去找黄振甫。没想到老钱立即喜不自禁地告诉岳贤,还真收了件儿少见的!
黄振甫在一旁刚点上根儿烟,反应比岳贤还来得快,马上打亮明晃晃的手电往老钱的摊位上照着,快步凑了上去。
“黑灯瞎火的,好东西我才不摆呢!”老钱边说边往裤腰上摸,又故意虚张声势地说:“这兄弟这手电真叫亮!真跟小探照灯似的!一起的?”
“对,发小儿,老街坊!”岳贤边回答边思忖地往老钱手上瞄。
老钱从裤腰上解下个挂件,攥着径直递到岳贤手上,再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太少见了吧?!”
黄振甫又急切地用雪亮的手电冲着岳贤照过去,岳贤忙抬胳膊挡着眼睛叫起来:“真有眼力见儿!您再晃瞎了我?!”
黄振甫一笑,赶忙仰起手电:一道光柱真像探照灯般射向黎明前的夜空。老钱假装感兴趣地从黄振甫手里接过手电摆弄,暗中则在偷觑岳贤的反应。
岳贤慢条斯理地先从满是兜的摄影背心里拿出花镜戴上,又打开攥在手里的小手电,才去端详手中之物,小手电照亮手中之物的同时,也照亮岳贤胖嘟嘟不见一丝皱纹的脸。这是一个长十公分左右、成人大拇指般粗的螺钿勒(lě)子(圆柱形等中间有穿孔,可以佩戴的小型挂件)。岳贤的脸上马上现出讥讽的笑容,这是他多年练就出来的本事,面对的东西越好,漏儿越大,他笑得便越讥讽,不够老到的卖主往往一见到岳贤这种不屑的笑法,马上自己便会心气儿大减。但老钱不愧是地摊儿、鬼市中锤炼出来的老手,完全不受岳贤的表情影响,马上胸有成竹地说:“是不是太少见啦,胖子?我玩儿古玩起码小三十年了,还第一次见这种大勒子!”
岳贤回答得极为干脆:“这只能说明就不该拿这种材料做勒子!”
老钱明显被岳贤冷不丁打过来的一棒子砸得有点儿晕:“您的意思,这是哪个二大爷瞎做着玩儿的?!”
“好像连这个都不值当考证!”岳贤不屑地说完,转手便将勒子递给已急切伸过手来的黄振甫,同时恨不得铆足劲给这沉不住气的小子一脚。岳贤已有点儿喜欢上了这个大勒子,已开始琢磨怎么花最少的钱据为己有。
老钱明显顿了稍许,但马上又有了主心骨地笑了:“您先说说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吧?胖子!”
岳贤只顾斜觑马上掏岀带发光管的放大镜、明明不懂却装模作样左看右看的黄振甫,正在心里运气,所以没过脑子便顺口回答:“猛一看像螺钿的,可觉得手头又重了点儿,得等天亮了再细瞅……”话一说出口岳贤立即知道失言了,自己刚还言之凿凿,怎么一下又拿不准了?关键更不该说“得等天亮了再细瞅”。这不等于不打自招:自己既吃不准,还不死心,而且还算计上了吗?果然,久经沙场的老钱马上讥讽地笑了:“胖子,咱哥儿俩认得够三十年了,都是老三届,也都是奔六张儿去的人了,所以谁也甭跟谁打马虎眼了,我六百来的,你要,就给我加二百!我只挣你二百!换别人,想都甭想!”
岳贤有些意外地窃笑了,老钱开价之低有点儿岀乎他的想象,但他也不信老钱会顾及都是老三届而只挣他两百。他确信这少见的大勒子是老钱以前在地摊儿仨瓜俩枣、没几个钱淘的,所以还得打打价,便道:“要真是螺钿的,确实没多要!但我真觉得手头重了,这么着吧……”
老钱扬起手坚决制止岳贤再说:“再说就累着啦,快掏钱吧,胖子!什么时候玩儿腻不喜欢了,您给我拿回来!我原款退回外加百分之十的利息!谁让咱哥儿俩认得有三十年了,而且还都老三届的呢!”
岳贤清楚话说到这份儿上若再打价儿就会被人瞧不起了,而且有可能两人之间从此便没有买卖了。所以岳贤马上不再掩饰,从心里笑出来:“不是螺钿的也不会往回拿,钱老兄!那什么,我上次托您帮着踅摸个老蛐蛐儿罩子,您还真给我踅摸着啦?!”说着已用手电示意地去照老钱摊儿上的一个用铜丝做的、还倍儿骨力的旧蛐蛐儿罩子。
老钱先一愣,马上世故地笑着哈腰将那个蛐蛐儿罩子拿起来:“啊对!您瞧,您不说我都忘了,忘得都跟您没托过我似的了!”
岳贤开心地笑了,他把蛐蛐儿罩子从老钱手里接过来时还要再耍一把诙谐:“我要问您‘多钱?’您肯定说‘别骂我了!’”
老钱马上很脆地说:“对,您别骂我了!”
一旁的黄振甫窃笑起来。岳贤则彻底满意地笑了:“得,那以后买别的时再说!”马上解嘲般又转对黄振甫,说:“嘿!怎么还死攥着不撒手啦?喜欢是吗?振甫,咱哥儿俩甭客气,喜欢你就得着!”
“那就不好意思啦,宝哥!”黄振甫说着已贪婪地笑着去掏钱了。
岳贤没想到黄振甫借坡儿就下驴,明显愣了一下,马上不舍地说:“嗬!这位怎么连假客气都听不出来呢?!”
“宝哥!咱哥儿俩谁得着还不一回事嘛!”
见黄振甫拉下脸来势在必得那股子劲,岳贤只得苦笑着说:“对,好,一回事!”心里则在说:“以后可得先防好了家贼!”
突然又有一个声音从暗处传过来:“岳大书法家!您也照顾照顾我来行吗?……往这儿瞅!嗬!我这儿都快成李玉和了,您还没瞅见哪?!”
岳贤才发现:隔着一行,一个瘦小枯干的小个子举着个点亮的老煤油灯,模仿“文革”时期的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摆着造型在示意。岳贤马上笑了,也认识,此人姓柴,打有旧货市场就跟他爹老柴摆摊儿。岳贤和老柴更熟,因为从老柴手里买过不少称心的东西,所以每次遛旧货都愿意到老柴摊儿上驻步聊上几句。老柴年事已高,潘家园旧货市场成立后虽然抢着第一拨儿就租了摊位,但没干几天就把买卖交给了儿子,自己彻底不来了。也就从那时候起,岳贤也不再在老柴摊儿上驻步,因为岳贤觉得小柴不如老柴有礼有面儿,而且没了老柴镇着,小柴咋咋呼呼的,有点儿不知贵姓。所以听到小柴召唤自己,也只是随口敷衍地说:“咳!小柴呀!我待会儿过去!”
小柴也奔五十了,上嘴唇有意留起的胡子像烤煳了般已呈现出黄棕色,他立即油嘴滑舌地说:“待会儿过来,好的可就上学去啦!”
岳贤只得转对黄振甫和老钱,关照两人别着急慢慢过钱,之后用手电照着,小心地从别人的摊位上迈过去,抄近路走向小柴。
小柴让老煤油灯继续亮着并放到自己摊位上,之后招摇地又大呼小叫起来:“岳大书法家!启功老爷子上礼拜也逛咱们潘家园儿来啦!”
岳贤从心里讨厌小柴当众招摇,马上还以讥讽说:“这天还没亮,别吓唬人玩儿行吗?告诉你,老爷子都走好几年了!”
“不能吧?!我那天看见的真像老爷子,还有几个学生搀着……”
岳贤再次把小柴的话打断:“打住,小柴!真像不管用,那边儿那河南哥儿仨卖的都真像唐三彩,哪件按真唐三彩卖你,你要?”
“都不要,您呐!”
“完了不是!没用的少说,叫我看什么?拿出来吧!”
小柴禀性难移,马上又招摇地亮开嗓子:“嘿!就没见过这么好的象牙棋子儿!整个儿一个全是小奶牙儿做的!而且两面带刻,没一个有笑(老的象牙雕件表面形成的蓝色裂纹,但作为在使用中经常磕碰的象牙棋则忌讳有笑),皮壳够一个铜子儿厚!真都威尔顾的(英文‘很好’的意思)了!”
岳贤烦得直想走:“拍卖怎么的,小柴?你要想在这儿拍卖,我看都不看了。”
“没想拍卖,这象牙棋真的是……”
“真的就快拿出来!说别的都没用,快拿吧,嘘!”岳贤又做出篮球裁判叫停的手势。小柴这才闭嘴从坐屁股底下当凳子的一只木箱里,取出一个带盖子的塑料盒。岳贤不失时机地冷笑一声:“哼!好牙子儿哪有不带好硬木盒儿的?俗话说人在衣服,马在鞍……”
“看东西吧,老朋友!”小柴极有主见地把岳贤的话打断,之后又讥讽地催促:“快用您的小胖手儿把盒儿打开好好儿吧!”
岳贤仍只拿着塑料盒稳稳地说:“咱们认识够三十年了,小柴!你说的我信,先说价儿吧?”岳贤之所以不看东西先问价,是因为突然想起来了,上星期来逛时一个熟人已向他报过信儿,告诉他小柴新得了副象牙棋,东西真好,就是价儿有点儿胡来。果然,小柴不打愣儿地伸出手比划:“别人五个,您四个半!”
“我还真想弄副好牙子儿!”岳贤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周围,已有人闻着味儿地围过来,岳贤索性把塑料盒背到身后,说得越发慢条斯理起来:“从宣武公园几百块一副开始,一直没舍得买,不说了,不少给,给两万!我自己再配个好硬木盒儿,还得花一两千!”
“大书法家!估计您也有日子没见过拨浪鼓了吧?我刚才既去了李玉和,索性再去把拨浪鼓吧!”小柴讥讽地说罢,极快地边摇头边模仿拨浪鼓,嘴里还发出“拨浪拨浪”的叫声。
“行啦,别摇晃啦,大伙儿全听见水声儿啦!”岳贤马上讥讽地说,在围观的人们发出的笑声中,岳贤又板起脸正色地说:“小柴!我可实心实意地要买,东西不看,我可就给了两万!”
小柴不再摇头,但仍不无讥讽:“您看了东西,保证价钱又会翻上去一番儿!”
“明白了,少四万没商量是吗?哼,你这整个一大拍的价儿!买不了,那就看一眼吧!”岳贤轻叹一声,这才打开塑料盒用手电照着去看随便装在里面的象牙棋,不由得偷着在心里叫起好儿来:“好!好东西!典型乾隆时期的!啧,没辙,不能努着买东西。再好也只能先放放,等他心气儿没那么高了再说!”岳贤想罢,装出不屑地将盒盖儿一盖也亮开嗓子,说:“古玩城有一副明代牙子儿,尺寸有俩这么大,实买也就三万!”岳贤可不单是说给小柴,更是说给贼惺惺隐在煤油灯昏黄光影中的两个中年人听的,岳贤拿眼只一扫便知道那两个中年人属于都没眼睛但有钱、专跟在懂行人后面“抢东西”的主儿。这种人在旧货市场上还为数不少,稍不留神就会让你痛心疾首。
岳贤也曾吃过他们的亏,大约一年前,岳贤意外发现了一份儿康熙时期制墨大家胡星聚制作的仿古玉式御墨,共八锭,且保存完好,品相一流,难得的是还带有原配金花黑漆盒。因为墨属偏门儿,懂的、玩儿的人都少,岳贤发现时,已经上午九点多了,那盒古墨灰头土脸的就在地上摆着,竟无一人伸手,所以没太费劲价钱便从一万六谈到了九千八,岳贤能感觉出来,如果再绷绷,还能少掏个千儿八百,那可真就逮了大漏儿啦!这么难得的一份儿古墨若在古玩城,商家开价五六万极正常,最后不掏个三万五到四万甭想拿走!岳贤佯装放弃,刚把墨放下,不曾想一个一直尾随在身后、专抢明白人东西的主儿便一把把那盒难得一见的古墨抓到手里,而且把已数好的九千八随之也递到货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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