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2章

岳贤说罢再拿眼角一瞄:那两个中年人果然目光犀利,如夜猫子般睃视着匆匆而去,显然不是急着去淘宝,而是急着先找冤大头去了。

小柴听罢岳贤的话,油滑地先笑出声来:“那天这棋让我爸爸看见了,爱得不行,非要!我说‘亲是亲,财是财,您非要,那也得照着四个往外掏,您呐!’”

黄振甫突然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来到岳贤面前,而且伸手就去拿岳贤手里的塑料盒:“让我也瞧瞧,宝哥!”

“你又不懂,别跟着裹乱了!”岳贤很不客气地说罢,将塑料盒又递还给小柴:“你可拿好了,看住了!回见!”说完气哼哼掉头就走。

黄振甫忙跟了上去,赔着小心地问:“生气啦,宝哥?”

岳贤果然真不高兴了:“钱比他亲爹都亲,什么东西!记住了,以后永远不买这厮东西!”

“放心,宝哥!保证永远不买!”黄振甫立即回答,之后又谄媚地笑起来:“看宝哥买东西砍价真是享受!也真长学问!”

岳贤忍不住又乐了,这时才想起来,停住脚步问起那少见的大勒子。

“买完啦,宝哥!按您谈好的价儿,给了他八百!”黄振甫光说可就是不把勒子拿岀来,而且明显转移话题地又说:“我看您那位老相识人还行!”

“你宝哥人更行!”岳贤自知从黄振甫手里再要回勒子已没有可能——关键这勒子还到不了贵重、稀少到非拉下脸跟黄振甫要回来的地步——于是索性把好人做到位:“实话告诉你,振甫!你宝哥今儿可把一好东西让给你了!那勒子都够上辽金的了,而且根本不是螺钿的!”

黄振甫是评书迷,最喜欢听刘兰芳说的《说岳全传》,所以由“辽金”一下便联想到灭完辽还想灭宋的一代枭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加之确定与岳飞、金兀术,牛皋、哈迷蚩一个年头的大勒子已铁定归了自己,于是越发乐开了花:“那是什么的?宝哥!别不教您亲弟弟!”

岳贤讥讽道:“这话说的,东西都让你了,还有什么可不教你的?记住喽,螺钿古称砗磲,砗磲是一种生活在深海中的贝类,当时得之极不易,故古人,尤其是生活在内地的少数民族尤为珍爱和推崇,甚至将其视为可以避邪和能给他们带来吉祥的圣物……”

黄振甫亢奋地抢过话:“知道了,宝哥!这勒子是砗磲的!”

“准确的叫法——仿砗磲的!”岳贤卖弄地一笑才又接着说:“这是料儿(用玻璃原料和颜料做成的工艺品)的!别失落,辽金料儿仿砗磲的勒子比玉的要少见得多!今儿再教你点儿知识,这也叫仿生器,比玉的难做得多!所以理应比好白玉和真砗磲的更有价值!再有,能仿得那么好,让卖主儿,那可是在古玩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坷垃丸(暗讽岁月与遭际把人磕碰得像球一样圆滑,但却不堪一击)啦,都认准是螺钿的了,可见仿得太好了!别以为我让他饶个蛐蛐儿罩子就意味着这勒子不值八百!实话告诉你,今儿就算逮着大漏儿啦!这勒子要换懂行的手里,开价五六千极正常!怎么?还不乐翻了?那就还归我吧!”

黄振甫马上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别,别,还是就归您亲弟弟吧!走,走,先不遛了,吃早点去,今儿请宝哥敞开了喝豆汁儿!”

岳贤和黄振甫吃完早点马上又返了回来。这会儿天已大亮,与潘家园旧货市场正门内的摹古大影壁正对着的马路上,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各种车辆已挤成了个瞎疙瘩。岳贤优哉地拎着蛐蛐儿罩子和黄振甫随着有增无减的人流重新步入市场,岳贤时不时与熟人打下招呼,打完招呼后又不时悄声告之黄振甫:“这位!也是京城古玩圈儿一老坷垃丸!”……突然有人高声调侃:“小岳!你今儿可来晚啦!才有人买走一成化斗彩天字罐!”说话的叫陆铁城,看上去小七十了,为了好逮漏儿故意穿戴得像个土老帽儿,胳肢窝底下还夹个旧书包,正眼珠乱转地坐在一摊位前。岳贤马上笑了:“是吗?陆师傅,我这儿紧着赶,还是没赶上,咳!”演戏般地又长叹一声,同时在心里说:行,三十多年前卖我的那天字罐还记着呢!永远记着才好!偷着找没人地方抽自己嘴巴去吧,老东西!岳贤一高兴竟忘了和黄振甫以前不止一次见过陆铁城,又透着亢奋地告之黄振甫:“这位,够上京城古玩圈儿数一、数二的老坷垃丸啦!”黄振甫不由得窃笑起来,心说:“你岳贤岳大宝才真是京城古玩圈儿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第一老坷垃丸呢!”

陆铁城打量着走过来的岳贤继续讥讽地说:“逛旧货,你手里还拿着个法器干吗?买不着东西急的?!”

围在陆铁城身边的几个人打量着岳贤和他拎在手里的蛐蛐儿罩子,很有意味地都笑起来。岳贤知道那几个人,那几个人总结帮搭伙来逛旧货市场,里面有看着眼熟,又想不起来演过什么的演员,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还有一个自称是当导演的。这些人一看便知都是这几年因为收藏热才怀着发财梦混迹到旧货市场中来的,可看东西又实在没眼睛,在经历了无数次打眼交学费之后,追随上了北京古玩圈儿有一号的陆铁城,简直把陆铁城奉为神明,总尾随在陆铁城的身后,不惜趋炎附势当催巴儿(方言,跑腿儿的)。打蛇得打头,岳贤决定得反击陆铁城一下了,不然他就太嚣张了。岳贤先坦然一笑再回以高声:“连着俩礼拜都看见您了,陆师傅!每次都正想过去给您请安,可一眨巴眼儿又找不着您了,所以这次就带着它来了……”

陆铁城反应极快:“好罩我,怕我蹦了?行,确实有学问,骂人都不带脏字儿!”

围在陆铁城身边的几个人不再笑,明显有些奇怪地打量岳贤,那神情分明在说:我们敬着、捧着陆老师都唯恐不及,这位怎么回事?不想买真东西了吧?!

轮到岳贤开心地笑起来,但他决定还是给陆铁城一个台阶:“这可是您自己说的,陆师傅!我说带着来的可不是蛐蛐儿罩子,是咱家兜里的电话本儿,上面有您老的手机号……”

“得嘞,我说不过你,大书法家!坐这儿吧。”陆铁城自知很难从斗嘴中占着岳贤的便宜,马上改用炫耀的口吻转移话题:“马未都——小马子,现在成气候了,坐着飞机满天飞,四处讲学,我逮不着他了,就让我问你吧,就几个问题,第一,凭哪点儿新画的画儿比明清时候的老画儿值钱?第二,凭什么新做的紫砂壶比明清时候的老紫砂壶还贵?第三,从河里挖的玉石蛋子凭什么比商周战汉出土的,带沁,工也倍儿棒的老玉价儿还高?第四,凭什么整器都不足挂齿,摔成碎瓷片子倒进了博物馆了?”

阳光下可以看到陆铁城怨妇般,直喷吐沫星子。岳贤先在心里笑着说:“哼,看来老东西彻底跟不上趟儿了!”但嘴上马上说:“总结得真精辟,陆师傅!古玩圈儿目前的四大怪全让您一言以蔽之啦!您要非问我,我只能说都是让疯子闹的!古玩圈儿目前疯子扎堆儿,流行疯子买,疯子卖,还有一群疯子在等待——价儿不胡来算见鬼了!开个玩笑,我纯属胡批啊,前三怪您最好还是留着问马未都吧,小岳今儿只就您的第四问给您答疑解惑。看来您不光反对把碎瓷片子捧高高儿的,而且从心里看不起玩儿碎瓷片儿的,对吧?”不等陆铁城回答马上又说:“反问您一句,不玩儿碎瓷片子,您让大伙儿玩儿什么呀?这么庞大的收藏大军,而且队伍还在日益壮大,您总得让大伙儿都有的玩儿吧?”黄振甫突然伸手拉一下岳贤,同时厌恶地压低声音说:“总搭理这要入土的干吗?有工夫还是看看有没有刚出土的吧!”

“乐趣!这你就不懂了,你不爱听那你自己就先遛遛去吧!”

见岳贤执意要和陆铁城多聊会儿,黄振甫无奈地只好自己走去。

黄振甫死瞅不上陆铁城,是因为陆铁城首先不友好的眼神。陆铁城每次见着他都不拿正眼看他,从陆铁城樟脑球般的白眼球斜睨他的神情中黄振甫读出了轻蔑甚至是敌视。所以每次逛旧货市场,岳贤一跟陆铁城聊天黄振甫便从心里反感。没有岳贤在一旁跟着,黄振甫心中没底,四下看着、走着,什么都不敢买,甚至都不敢蹲到一个地摊儿前认真去看,因为他知道自己看也是瞎看。黄振甫倒属于马未都说的既有钱也有闲阶层,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辞职下海的,倒服装起家,之后又和妻子第一拨儿在北京开起汽配店,着实挣着了,现在生意虽然大不如前,但供一家人吃喝玩乐富富有余。妻子是把家虎,只爱钱,黄振甫是有了钱之后才产生出嗜好,但也不属于不良嗜好,就是喜欢些老物件,妻子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无形中又助长了黄振甫的收藏兴趣。黄振甫也真想把收藏这点儿事搞明白了,光各种如何鉴定古玩的书就买多了去了,也真下力气研究,无奈就是不开窍,十次伸手,九次上当,好容易买对一次,价钱上又遭到痛宰!习惯宰人的人如若被宰更为痛彻心扉。所以他现在恪守起一条原则:没有原来的老街坊岳贤在场,无论谁的东西,无论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他都坚持三个字:不掏钱!他和岳贤过去住一个胡同,早先来往并不算密切,拆迁后,隔着远了,两人来往反而密切起来,原因是黄振甫也染上了逛地摊儿、淘老货的瘾,而且后来居上,瘾头比岳贤还大,每到六、日都不惜先开着车去接岳贤,之后再火急火燎地直奔旧货市场。

黄振甫正百无聊赖地东瞅西瞅,突然有人从后面赶上,搂住他的肩膀:“怎么光见狼,没见着狈呀?”说话的叫魏建国,是北京最早一拨儿在琉璃厂开个体古玩店的,和倒服装的或开饭馆儿的一样,魏建国原本也只为谋生,但随着古玩热的不断升温,魏建国的自我感觉也日益良好,为了与倒服装和开饭馆儿的有所区别,也日益注重起自己的穿着打扮。浑身上下一看就全是名牌儿,手上、脖子上全戴着坦克履带般的大金链子,还夹着个考究的鳄鱼皮做的手包。魏建国原本是不遛地摊儿的,他甚至觉得遛地摊儿有失他的身份,但进入九十年代后期,随着琉璃厂整体的日趋没落,上门送货的也日益减少,魏建国也只得屈尊到地摊儿上淘货了。黄振甫就是在和岳贤逛地摊儿时,通过岳贤才认识的魏建国。魏建国年龄比岳贤略长,因为保养得好,加之脸上总挂着一丝自命不凡的笑容,所以一点儿不像快六十岁的人。

黄振甫一见是魏建国马上也笑了:“正好儿,魏大哥!连宝哥都承认您看杂项眼睛一流!快给掌掌眼吧!”黄振甫说着已急切地从兜里掏出那个大勒子。大勒子让早晨明媚的阳光一晃,通身直闪蛤蜊光。

魏建国眼睛一亮,马上拿过去,先托在手心里看了看,马上又掏出带灯的放大镜仔细看起来,稍许,审视地又去看黄振甫:“肯定不是你自己买的!老岳呢?”说着已下意识四下寻找起来。

“您甭找了,魏大哥!”黄振甫瞎话张口就来,“宝哥今儿还没到,这大勒子确实也不是我自个儿买的,这是我太太家里留的个旧东西!我太太记得她舅姥爷过去总挂腰上,我今儿带来就想问问值多少钱?好,俩摆摊儿的差点儿没打起来,其中一个追着给我五千……”黄振甫真事儿似的又回一下头,之后审视着魏建国的眼睛马上又追问:“魏大哥!我没卖,对了吧?”

魏建国立即现出贪婪之态,他先咽口唾沫,之后装傻充愣地把价钱一下便砍掉一千五:“要说三千五也没少给,那二把刀肯定当砗磲的了!这东西实际是老料儿的!行了,我也不跟你砍价了,三千五匀我就完了!我要不为出书肯定不买!听老岳念叨过吧?我一直准备出本玉器研究方面的书,这可以当个佐证材料:证明勒子不光用玉,也有用料儿做的!等书岀来,我保证白送你一本儿有本人亲笔签名的!”魏建国大言不惭地说罢把勒子就往自己兜里揣,黄振甫赶忙去拦,嘴上说“您真要,我肯定匀您,但您得容我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呀?我那太太可是名副其实的母老虎”。心里则在说:“见过往里傻的,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往里傻的?!做梦去吧,你个老油条!还是地沟油炸的!”

魏建国还回勒子前不舍地又看一眼:“那就说定啦?兄弟!不行,我可让老岳带我直接找你太太去!你们两口子还做着汽配生意呢?”

“对,有事您说话!我去那边……”黄振甫见已达到目的就想溜,但被魏建国立即亲热地又拉住:“不一个人吗?走,哥儿俩一起转转!”

黄振甫窃笑了,心里说:“今儿‘喂不活’真客气,看来是真惦记上这大勒子了!看来岳贤没瞎说,这大勒子真是个好玩意儿!行,今儿算没白来!”黄振甫欣喜地又和魏建国重新行走于一行行、一个个摊位间,一只手则始终在兜里偷着玩儿弄那个大勒子,那感觉好得仿佛当年第一次抚弄妻子的手……突然又传来小柴激动的叫声:“魏老板!您怎么才来呀?!您这派头儿也不像逛地摊儿的,整个儿一视察来啦!”小柴边说边殷勤地拿过隔壁摊主的马扎:“借用一下,兄弟!”之后用袖子擦一下再送过去:“坐下歇歇您!”

小柴打小儿跟他爹老柴没少跑琉璃厂挨家儿登门送货,也没少去魏建国的店,老柴当初的点头哈腰,甚至低三下四至今影响着小柴,让他见着这拨儿早年在琉璃厂开店的便自惭形秽。

魏建国同样也是一见着当年那拨儿专往琉璃厂送货的,哪怕现在挨古玩城也开起店、买卖做得比他还大的仍会立即端起来,何况子承父业还摆着地摊儿的小柴了。所以魏建国马上用眼睛斜睨着小柴懒懒地说:“甭客气。有值当看的再往外拿!”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