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15章

岳贤的书法属于家传。往上追溯,岳贤的老祖中过进士,而且在国子监做过编修,写得一手好字,和纪晓岚一样也参加过《四库全书》的编纂修订,用学富五车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岳贤的爷爷没有祖上走运,科考屡试不中,五十岁时突然想明白了,索性弃文从商,也许是科考屡试不中造成了心理阴影,岳贤的爷爷绝不自己独立经营,而是得机会就到干得不错的别人的买卖里入上几股,自己不必操心,干等分成!一来二去虽没大富大贵,倒也挣得锅满瓢满。中国人自古就重视子女教育,所以岳贤的父亲岳菊隐在中国读完大学后又被送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在京城两所大学任过教,教授美学。解放后又进入北京师范大学继续任教。建国初期,岳菊隐属于最吃香的一拨人,这拨人富得流油,因为继承了祖上的丰厚遗产,而他们又不属于被打击的剥削阶级,因为他们自食其力,而且履历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新生的政权需要、也喜欢他们,而他们也发自内心地爱这个奉行让人民当家做主的新政权。为了表示进步和脱胎换骨,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将祖上留下的资产捐献给了国家。岳菊隐便是这其中的一员,早在公私合营前的一九五二年,当国家对煤矿、石油、造船、机器等重工业,及轻工业中的卷烟、肥皂等关系国计民生的企业转归国有时,岳家刚好在一家卷烟厂和一家肥皂厂持有股份,于是岳菊隐就势将父辈留下的四家别的企业中所持的股权一并也无偿转给了国家。接着他又遣散了家里的厨子、佣人,让在女子第一中学图书馆里任职的妻子,就是岳贤的母亲也辞了职,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并把自己住的一套三进院的大宅子也无偿上交给了国家,而自掏腰包又买了一套小四合院居住。

岳菊隐要求进步的积极举动还不算完,之后他又和妻子商量准备向校领导写封请求信,要求降薪。正在此时,批判胡风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事件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很快与岳菊隐过从甚密的两个朋友先后被定性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分子而被抓,岳菊隐和妻子才一下也慌了神儿。原来岳菊隐夫妇天性好客,每到周末家里都高朋满座,来的基本全是岳菊隐当年的同窗和在几所大学任教时的一些同事。岳菊隐夫妇俩确实也有好客的条件:有钱,每次聚会不论是以前让自家厨子做还是到外面下馆子,无一例外都是岳菊隐花钱;有地方,岳家即使由三进院的大宅子换成后来的小四合院,也总是有专房以供客人们清谈。就在两个朋友锒铛入狱没几天,岳菊隐学校的领导也开始找岳菊隐谈话,因为有人揭发岳菊隐在讲授美学时曾多次引用过路翎和吕荧的作品,而这两人正是胡风事件涉及的人物!更严重的是胡风本人也曾到日本留过学!所以岳菊隐要说说清楚!尽管胡风留学日本时他尚在读高中,而当他留学日本时,胡风已到了延安。但岳菊隐还是明显感到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这位校领导满意。这之后他隐隐约约总感觉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随时都会朝他兜头罩下来!随着身边不断有同事,甚至学生被揪出来,过去让他热爱并引以为豪的校园突然成了令他心神不宁并产生梦魇的恐怖之地。于是降薪的请求信变为了辞职书,辞职理由是“身患沉疴”。

岳菊隐不是装病,他还真是病了,只不过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脾胃严重不和,及失眠致使体重骤减罢了。校领导也并没怎么挽留,因为谁都知道岳菊隐不指着工资活着。岳菊隐一辞职回家,病马上便好了,从此两口子也开始长记性,再不呼朋引类。随之而来的寂寞可以忍耐,但两口子突然都没了收入,加上把股权都捐了出去,所以等于整个家庭彻底没有了任何收入来源,这可就是问题了!虽然还有些积蓄,但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何况两个孩子年龄尚小。思前想后,岳菊隐决定在家挂牌授课。在家授课肯定不能再讲美学,即使有人点名来学美学,岳菊隐也是下决心再不讲了!这就叫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岳菊隐决定教授日语和书法,他觉得教这两样肯定出不了别的毛病!岳菊隐在日本东京连留学带工作一共待了六年,他回国前日语说得连日本人都以为他就是地道的东京人!岳菊隐的书法更不必说了,他在日本留学时,已有不少日本人辗转求购和收藏他的书法作品了。岳菊隐挂牌授课后首先开始教授儿子书法,那时岳贤刚刚六岁,还未上小学。

岳贤后来近似疯狂地喜欢上了版画,为此背着父母报考了工艺美校。但和父亲一样,岳贤最终也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而吃上了书法这碗饭。和父亲略有不同的是,岳贤不是不得已,而是顺应潮流,想先富起来,靠书法挣钱在当时比干别的都来得快!时代真是变了,在金钱观上,父与子的看法已有天壤之别,倒是爷孙俩的看法日趋接近。但不管社会如何演变,有一样喜好在岳家一脉相承地传了下来,就是对字画文玩的喜爱与收藏,包括宣纸。岳家至今保存有太爷爷存的真正出自泾县的清代老宣纸。但岳贤这次仍没舍得去用。虽然他很清楚岳家的书法传统到他这儿就算彻底打住了,他也曾试图教儿子书法,但岳跃从小对什么都有兴趣,唯独一让他拿毛笔学写字马上就像带他去医院似的,加上孙凤娇再一心疼,岳贤便彻底死了心。

岳贤最终在心里叹息着还是找出太爷爷留下的一卷老宣纸,舍不得用地继续将之束之高阁。之后一场裁宣纸比赛便在孙凤娇和姐姐之间展开了,一卷卷、一摞摞的宣纸几乎将一个一米二长,宽和高都是七十五公分的樟木画箱填满,这些宣纸是岳贤和父亲还有爷爷花了近百年的时间积攒下来的,要想一口气裁出来着实得花些气力。既然是力气活儿,当然就不能让岳贤做,不过岳贤也没闲着,抱出一摞摞精装本的唐诗宋词,开始规划书写内容。

随着红木书案上裁好的宣纸越码越高,孙凤娇发现樟木画箱里的宣纸就要用尽,不禁愣了会儿神儿,之后趁着在一旁的丈夫和姐姐不注意,偷偷将一卷宣纸用身子遮着带下阁楼。孙凤娇突然冒出个想法,只要家里还有宣纸没用完,丈夫就不会撒手人寰。她用报纸将宣纸小心裹好再蹬梯子藏到装鞋和杂物的壁柜里,之后再也无法控制地泪如雨下,跑进了卫生间。

转眼又到了星期五,孙凤娇坚持到去接儿子前才停止裁宣纸,她转动着发僵的脖子,同时一只手用力掐着酸痛的肩膀,转对在一旁仍埋头裁着宣纸的姐姐无奈地一笑,说:“Sorry!姐!看来得由你将革命进行到底了!”

孙凤霞稍顿,马上恍然地去看挂钟,之后下意识又瞥一眼正盘腿坐在老虎窗下捧着本宋词专心致志规划写作计划的岳贤,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的遗愿我一定完成!”而且还说得铿锵有力。

孙凤娇不禁一愣,岳贤也猛然抬起头来。孙凤霞马上也发现自己失言了,忙干吐两口:“呸呸!我真累糊涂了,放心吧,剩下的宣纸待会儿我一鼓作气肯定全裁出来,你就放心去接岳跃吧!”

孙凤娇接岳跃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半了,她估计姐姐这会儿肯定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而丈夫应该正在阁楼上还在规划书写内容,于是拉开儿子正要去按门铃的手,用钥匙在外面将单元门打开。岳跃抢在母亲前面兴奋地跑进家门,随便将书包往地上一扔,脱下鞋,连拖鞋都顾不上穿便迫不及待地跑上旋梯。孙凤霞系着围裙果然在厨房正切菜,她听到响动,急切地拎着刀便走岀厨房,迎上妹妹,马上冲妹妹别有意味地点头一笑,孙凤娇瞥一眼姐姐举着的菜刀先苦笑着退后一步,再会意地和姐姐一起转看楼上,同时欣喜地侧耳去听。

夕阳从屋顶老虎窗透进来,使正专心书写的岳贤整个沐浴在朦胧的氤氲里。岳跃一口气跑进阁楼,稚气地伸手先去翻看父亲已写就并搭放在一旁一把南官帽椅椅背上的诗稿,并急切地去数:只有三页。

岳贤一笑,收笔并赶忙解释:“爸爸今天刚开始写,这三页也并不满意……”

岳跃已相当满意地笑了:“没关系,爸爸!您不说过吗,不怕慢,就怕站!您还得注意身体别太累啦!”之后兴奋地扭头又往楼下跑去。

岳贤转看跑走的儿子,先急剧思忖稍许,之后无比感伤地苦笑了。

吃晚饭时,趁着让岳跃去卫生间洗手,岳贤略显嗔怪地低声询问妻子:“喂!你是不是把我的那个病全告诉咱们儿子啦?!”

一旁为大家盛饭的孙凤霞立即一惊地也转看妹妹。孙凤娇先宽慰地一笑再低声解释:“哪能?!我是怕大伙儿全那么在意你,引得儿子怀疑起来,我们再解释就被动了。所以索性提前告诉他,说你这次之所以去疗养,就是因为身体有些亚健康,而且需要继续调理。我这么跟他说,没毛病吧?”

孙凤霞赞许地立即点头,岳贤释然地也出了口长气。

一家人用完晚餐,岳跃抢着跑进客厅,从沙发上拿起遥控板就去开电视。孙凤娇立即也走岀小餐厅,提醒地先假嗽一下:“嗯!别吃完饭就看电视啊?岳跃!要不爸爸这一天坐的时间可太长啦!”

岳跃瞥一眼跟在母亲身后也走进客厅的父亲,马上醒悟地放下遥控板:“对,对,先不看电视,那就开始吧?”

孙凤娇立即笑了:“好,我们开始!”

岳贤奇怪地去看孙凤娇母子。孙凤娇先收腹腆胸地摆好姿势,岳跃马上笑着上前——母子俩跳起了时下流行的“兔子舞”。能看出来,孙凤娇明显不如儿子跳得熟练。岳贤马上开怀地笑了。

留在小餐厅正在收拾的孙凤霞闻声停止收拾也走岀小餐厅,马上也乐了,并好奇地大声问:“这娘儿俩跳的这是什么舞呀?”

岳跃继续和妈妈跳着,抢着兴奋地回答:“我们学校体育老师教我们的,我妈妈去得早,也学会了,不对,准确地说就学了点儿皮毛。”

孙凤娇笑着停下来:“对了,岳跃!你爸爸跳舞可棒着哪!尤其是水兵舞,让爸爸给咱们跳一个怎么样?!”

岳跃马上兴奋地叫着去拉父亲。孙凤霞也凑趣地鼓起掌:“对,岳贤!过去光听凤娇说你水兵舞跳得特好,特老派!今天得让我们开开眼啊!”

岳贤先感激地看一眼妻子:“好吧,就是太久不跳了!”说着就跳了起来。

岳跃马上乐得前仰后合了:“怎么跟抽筋儿似的?!”

“还真是够老派!”孙凤霞也乐弯了腰。

岳贤依然兴趣盎然,一本正经地跳着,稍许向妻子伸手示意,孙凤娇立即精神抖擞地上前与丈夫跳到一处。岳跃亢奋地也跟着学跳,之后又去拉大姨加入。

“对!拉着大姨一起来!”孙凤娇和岳贤兴奋地一起说。

孙凤霞笑着坚决推辞:“大姨真不行,岳跃!还是跟你爸妈去学跳吧,大姨这两天裁宣纸裁得不跳都直要抽筋呢!对了,我给你们录下来吧?这太宝贵了!”自觉失言地一顿,忙转身去开客厅里那只硬木雕龙小方角柜的柜门,之后拿出一架录像机,录了起来。

一家三口跳得越发情绪高涨了。突然传来门铃声。孙凤霞立即关上录像机:“是我们那位!我让他给我送几件衣服过来。你们接着跳啊,对了,岳跃!你大姨父曾经可也是超级舞迷!你一会儿让他给你跳吉利帕斯!”

岳贤两口子相视一笑地继续跳着。岳跃可是马上便乐不可支了:“听这名儿就够好玩儿了!吉利帕斯?嘻嘻!”

孙凤霞兴奋地将门打开,结果是黄振甫兴冲冲走了进来。孙凤霞先一愣,马上征询地去看岳贤夫妇。黄振甫略显诧异地也一愣,但立即就大呼小叫起来:“行呀,我宝哥恢复得真快呀!”

一家三口只得停止跳舞。岳贤明显打岔地冲黄振甫眨眨眼睛:“就是亚健康,可不养养就见效嘛!坐,振甫!今儿怎么闲在了?”

黄振甫顿一下,马上不加掩饰地先哧地笑出来。

岳贤玩笑地提高声音:“凤娇!先别急着给振甫上茶呀,别把振甫呛着。”

包括岳跃,所有人全感兴趣地去看黄振甫。黄振甫继续打心里笑着说:“亏着宝哥没加入,那出租车公司,我也决定退岀了,不干啦,宝哥!”

岳贤下意识地瞥一眼妻子:孙凤娇果然现岀一脸狐疑的神情。岳贤有些嗫嚅起来:“为什么?”又马上一挥手:“走,哥儿俩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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