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62章

山门胡同把口那根杉木电线杆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大街上的电线杆全换成了水泥的,但一些小胡同里还保留有木头的电线杆。昏黄的灯光只够将就着把钉在胡同口儿的标着胡同名字的牌子照亮。越往里,胡同越暗,茂启哥儿俩住的大杂院刚好在胡同正当间儿,所以一到晚上门道就暗得像个黑狗洞。岳贤总来,但进门道时也格外小心,因为让茂启放在门道的平板车的脚蹬子磕过,磕得还挺疼。还好,这次不用加小心,因为有灯光映过来,映得门道里也挺亮。灯光来自门道右手,一只大瓦数的灯泡从茂启哥儿俩住的北房窗户拉出来,用根儿尼龙绳儿暂时拴到晾衣服的铁丝上。明亮的灯光下,周陆和茂启哥儿俩正一起动手修一张红木牌桌。三个人光专注地修理牌桌了,竟都没有发现岳贤的到来。

岳贤这次来就为找周陆。他今天耐着性子陪了魏建国一天,倒不是图吃魏建国两顿饭,更不是和魏建国有什么可说的,他只是想彻底麻痹魏建国,让魏建国起不了一点儿疑心,之后才好干净利落脆地将那只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收为己有,非得如此才能消除一些因魏建国从母亲手中诓走劳力士手表产生的愤怒情绪。中午饭他只让魏建国请的卤煮,晚饭魏建国问他想哪儿吃,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烤肉季,倒不是真馋烤肉了,而是从烤肉季出来走个十来分钟就可以到住鼓楼后街的姐姐家了。看完姐姐再去找周陆,岳贤一切都算计好了,包括明天买完小柜,为防止夜长梦多,马上就得让周陆用平板车帮着拉走。

姐姐便秘已经得到缓解,但姐夫马上要去上海出差,于是岳母决定在女儿家多住几天。岳贤当然不会有意见。从姐姐家出来,岳贤感到一阵轻松,母亲不在家他就不必急着回家。他决定一会儿把周陆从家里拉出来,再到路边小店畅快地喝次夜啤酒。

正值七月,虽然已是晚上八点,但白天的暑热还没退去,加上晚上吃烤肉时喝的是二锅头,等到周陆家时他已经口渴难耐了。但周陆不在,与周陆长得截然不同的两个哥哥一起从屋里岀来,将岳贤堵在门外,像俩小干部似的,板着脸审贼似的一再追问岳贤:其弟弟天天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而且还置了辆平板三轮车,究竟在干什么!岳贤一笑,摇头说不知道,心里却在说:“冲你们丫那操相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

岳贤当然知道周陆在干什么,而且连周陆现在会在哪儿都马上想到了。从周陆家一岀来,他直接又奔了茂启哥儿俩家——周陆果然和茂启哥儿俩还泡在一起,而且哥儿仨今天还真有收成!岳贤先仔细看了一下牌桌才假咳一下提示:“嗯!今儿又收获不小啊,哥儿仨!”

“哟,岳哥来啦!”三人这才发现岳贤,茂德立即递过一把马扎,“坐,岳哥!收获一般般,就一牌桌,还散个球了!我说给瘸李拉过去,顶多给丫十块钱,丫就给粘巴上了,可‘的爷’、小周儿偏都卜楞脑袋……”

茂启马上把茂德的话打断,边继续为周陆打下手边说:“十块钱又炖锅牛肉好不好?再说了,周陆一再说他粘这个一点儿问题没有!”

周陆正用电线和几根木棍为刚上过胶的桌子打摽,马上自负地把话接过去:“业丝儿!包括烫蜡,全小菜儿一碟儿!岳哥,您这是从保定笔会回来了,还是还没去哪?”

岳贤讥讽地一笑:“都回来好几天了!这牌桌还行,像是苏作!”岳贤说着已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偷着向周陆使个眼色。明天去收那只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岳贤不想让茂启哥儿俩也知道,原因很简单,像这种背后戗行的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一个周陆打配合足以。再有周陆比这哥儿俩有脑子,打起配合来更得心应手,最关键的是岳贤已把周陆视为知己。但这位知己刚好垂下目光急着去干活,所以没有发现岳贤丢过来的眼色。

大大咧咧的茂启哥儿俩更是注意不到岳贤对周陆使的眼色。茂德让嘴里叼着的烟屁熏得双眼全泪汪汪的,但仍舍不得把烟屁吐到地上去,他急切地抢过话:“英雄所见略同,就是苏作的!您喜欢,您得着!这牌桌不贵,哥儿仨一千块钱从辟才胡同收的。”

茂启只急切地想马上把桌子修起来好变现,所以只顾帮周陆打下手,听弟弟一说,马上也接过话茬儿:“这桌子面板够一寸厚,当初真舍得用料!岳哥拉家去就拿丫当饭桌用倒也挺好!钱好说,让哥儿仨挣点儿就得!”

如果没有那件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岳贤或许还真琢磨琢磨,但眼下这红木牌桌对于岳贤已经毫无吸引力了。岳贤掩饰着笑意马上说:“哥儿俩够意思,谢了!但这次就算了,你们哥儿仨拿它挣钱去吧,等多咱收着一腿三牙或圆裹圆儿的桌子再给我留着。”

茂德又抢着说:“最好再是黄的!”

“紫的也中!”岳贤从心里笑了岀来,又说道。

四个人一起开心地笑起来。周陆终于又抬起目光,岳贤不失时机地再次眨眨眼暗示他。周陆这次注意到了,马上很鬼地先假咳一下:“对了,‘的爷’!才想起来,明天是我奶奶八十大寿,我老爹老娘要是有心铺张一把,明天我就不来了。”

如此聪明的朋友真太难得了!岳贤差点儿又笑出来……

第二天上午又是十点整,岳贤从十三路汽车锣鼓巷站下来,他一下车便下意识先往不远处的高台阶上看,高台阶上空无一人,后面的灰绿色院门也关得严严的。岳贤思忖着又向西远眺,不远处,周陆蹬着平板车正飞快地赶来。岳贤马上又喜笑颜开了……

讲述被孙凤娇的笑声打断:“冯家那柜子就是咱家现在摆的那雕龙小柜子,对吧?”

“业!”岳贤也笑了。

“肯定也不是嫁妆货,对吧?”孙凤娇收住笑,审视着岳贤马上又问。

“哪有嫁妆货那么一说?怎么还没听明白,那不过是我的即性发挥呀!”岳贤越发开心地笑起来。孙凤娇则没有再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先强调是老魏先背着你从你妈手里诓走了那块劳力士手表!这倒让我想起一个寓言,说的是一只狼在吃一只可怜的小羊前,先要找出小羊的罪过……”

岳贤立即喷笑出来,但马上又坚决否认:“NO!NO!老魏可不是可怜的小羊!如果老魏没先从我妈手里诓走那块‘金捞儿’,我肯定、肯定也不能让这么稀少珍贵的黄花梨龙柜落什么都不懂的老魏手里……(孙凤娇这才开心地笑出来)再让他糊里糊涂卖给已开始到大陆大肆搜刮明清老家具的港客或台湾人!”

孙凤娇马上又忍住笑:“行啦,就不必再为自己的不光彩行为解释啦,心狠手辣的!”

“怎么把我说得像杀手似的了?”岳贤一下又大笑起来,惹得孙凤娇也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孙凤娇突然才反应过来,又忍住笑:“哎,我急着听你说那有灵性的瓷器,你怎么总往家具上说呢?”

岳贤也不再笑:“别急,这就快到有灵性的瓷器了!”

孙凤娇立即又做岀篮球裁判叫停的手势:“歇!我先叫停吧!既然说到这黄花梨小方角柜了,那就说彻底了……”

岳贤立即把话接过去:“业!最后我和周陆一唱一和,只四百块就将这乾隆时期的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拿下!”

孙凤娇不由得眼睛一亮:“说你心狠手辣一点儿不冤枉,你可真狠!”

岳贤又自负地笑了:“杀价是古玩行自古通行的法则,谈不上狠不狠的;也可以不狠,要多少就给多少,结果反而买不成……”

“明白,不用解释了,亲爱的,就说这乾隆时期的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如今是什么行市吧!”

“说这么金贵的物件,哪有不看着说的!”岳贤突然站起身,命令般地一摆脑袋,之后转身朝阁楼外就走。孙凤娇立刻笑着起身跟去。二人一走上旋梯,马上又用手指同时嘘着提醒对方,之后两人忍住笑,亲密地手牵手小心地走下旋梯,继续手牵手地踮着脚尖走过孙凤霞的卧室,径直走进小餐厅——由于禁不住孙凤娇的一再哀求和孙凤霞在一旁的帮腔,岳贤已同意把香几与小方角柜互换了位置。

孙凤娇抢着打开小餐厅的灯,岳贤眼前一亮,马上松开妻子的手,兴奋地走向小方角柜,忍不住爱惜地抚摸起来。“过来,亲爱的,用手摸摸感觉一下,简直就像摸婴儿的屁股蛋儿一样,这就是黄花梨!历代帝王之所以推崇黄花梨,不无道理呀!既是硬木,又细腻无比,且木纹儿千变万化、华丽如行云流水!知道么,黄花梨本身还是药材,可以治病、防病,还有香味儿!”岳贤说着突然忘情地深深亲吻了一下柜面,之后陶醉地合上双眼,“哇!虽逾数百年可仍具淡淡之幽香!”

孙凤娇笑了,也用手去轻抚:“真有这么好吗?”

“说实话,刚买时我和周陆也都有些吃不准,关键没见过这种做法,只框架、台面儿和前脸儿两扇门用的黄花梨,其他部位用的则是金丝楠,虽然说金丝楠也算细木,而且非皇家不允许使用……”

孙凤娇突然打断丈夫的话,正色道:“岳贤同志,你现在这么坚定地认定它珍贵无比,不会是你的自以为是或少见多怪起了作用吧?这东西其实就一般般。”

岳贤令人摸不着头脑地咂下嘴:“啧!要不怎么说女人的直觉有时你得重视呢!”

孙凤娇有点儿蒙了:“这东西,其实就一般般,对吧?现在说实话也没关系,你有那么多东西都买超值了不是?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小柜儿,再一般般现在也能值个四五万了吧?能干的!”

岳贤感动地拉起妻子的一只手吻了一下:“谢谢!不等把这柜子拉到家,在路上我就也开始嘀咕上了。啧……”

孙凤娇敏感地去审视丈夫,又全神贯注起来……

马路上,周陆骑着平板车,岳贤坐在平板车上扶着小方角柜,虽然才十点多钟,但七月的太阳还是把两人晒得红头涨脸、热汗直流。岳贤突然又造作地唉声叹气起来,正卖力蹬车的周陆马上扭回头:“别价,哥哥,有什么话您说!”

岳贤接着又叹口气“越看越蒙呢,兄弟!别真让我这臭嘴说着了,家具不会也有嫁妆货吧?”

周陆很鬼地笑了:“不瞒你说,岳哥。我这儿也犯着嘀咕呢!看过那么多老家具了,这种做法儿真头一次见!家具里有没有嫁妆货暂且放一边儿,可以肯定的是,这柜子的做法应该是为了节省黄花梨木料。什么人才会考虑节省呢?皇亲国戚、王爷、贝勒爷肯定不会吧!”周陆说着,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一个急刹车,“坏菜了吧,岳哥?怎么着,是不是调头奔我家?我知道给您加钱您得跟我急,我就付四百,这柜子归我不完了嘛!”

岳贤立即坚定地摇摇头:“那多不合适呀!既然说好了这次的归我,下次的归你,那就这么着吧。兄弟,快蹬吧,大街上咱哥儿俩不打咕!”

周陆笑着又蹬起车:“行了吧,岳哥,偷着乐去吧!光这两扇高浮雕海水龙纹门卖老广,老广不掏个一两千别想拿走!不信哪天我领您去我们硬木家具厂,您看看,还不如这俩门子的黄花梨花板儿都标什么价儿了!”

岳贤的讲述再次被打断,孙凤娇仍发蒙地问丈夫:“怎么回事儿?这柜子到底值还是不值啊?”

岳贤突然笑了,之后模仿刀郎唱起来:“二零零二年头一场雪,北京一大行家就给出了六十万的价码……”

孙凤娇也开心地笑出来:“那现在呢?”

岳贤还想唱,但先是一顿,接着又笑出来:“……底下就没法儿唱了,嗯,那就说吧。如果现在上拍……对了,先得告诉你一下,这柜子这种做法周陆第二天就找他师傅问明白了,当初绝不是为省木头,就是这种做法,两边板和后背板用金丝楠木,不这么做就不对了!金丝楠在明清时身价一点儿不低于黄花梨、紫檀,而且完全为皇家垄断,根本不允许平民百姓使用!那天在故宫我不让你看了嘛,多少皇家用器包括太和殿皇上坐的龙椅不都是用楠木打造的吗?……”

孙凤娇再次亢奋地打断丈夫的话:“就说价钱吧,亲爱的!”

“一百到一百二十万吧,我说的可是拍卖底价!”岳贤这次回答得极干脆。话音刚落,孙凤娇已拉过丈夫,瓷瓷实实地在丈夫脸上亲了一口。

岳贤故意一惊一乍地拉起妻子的手就往外走,临出餐厅时不忘抬手将灯熄灭。于是两个人笑着,又手牵手踮着脚尖从孙凤霞卧室外经过,步上旋梯,没走两步又同时用一个手指去嘘对方……还剩最后两级旋梯时,两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争着跑进阁楼。

一进阁楼,岳贤马上牵着妻子的手又来到四只黄花梨杌凳前,先出口长气,之后庆幸地说:“哼,知道么,当初只差一丢丢儿这四只黄花梨紫檀工杌凳就让周陆那厮拿走给卖了!幸亏那厮本性暴露早了,不然,我可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啦!”

孙凤娇明显来了兴趣,马上去审视丈夫。

“应该是八六年,因为姓周的那厮已经在琉璃厂开店了……”岳贤的脸又沉了下来……

还是岳家老宅。岳贤吃过晚饭后想去茂德那儿坐坐,他有些日子没去茂德那儿了,所以选择晚上去,主要是不想见茂启,因为那只釉里红玉壶春瓶,他和茂启算是彻底掰了。刚出院门,没走几步,周陆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周陆首先看见了岳贤,马上捏闸先让自行车停下,再痛苦至极地骗腿儿从自行车上下来。岳贤这才看见周陆,假装一惊地说:“哟,兄弟,怎么一天没见就这模子啦?我以前从没听你说过有痔疮呀?”说罢忍不住哧地笑出来。

周陆也笑了,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仍用天津话调侃道:“您就别耨儿我啦,哥哥!”

岳贤一下又笑出来:“得,那就家走,我也不遛弯儿去了。”说着虚张声势地伸手去搀周陆的一只胳膊。周陆忙推开,说:“没那么严重,哥哥。昨儿一早儿我过去工厂一同事找到我店里,非拉我去他姥姥家看货,跟我说得天花乱坠的!我说去吧,以为一会儿还不看完了,好,谁想到他姥姥家住的府前街敢情在昌平镇里啊!自行车一去一回就用了四个多小时,累得我到这会儿两条腿还生疼……”

“搂着好货倒也值!”

“去他小脚儿姥姥的吧,别提了,再提鼻子非气歪了!说正事,岳哥,昨天到店里找我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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