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61章

在电话没有走进千家万户前,北京胡同里的公用电话有不少是安在某户居民的家里的,这户居民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家里有闲人;二是根儿正苗儿红,乐于做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的“眼线”。所以老百姓打公共电话时说话都知道要谨慎,这种状况直到“四人帮”被粉碎后才日渐改善。

岳贤故意慢吞吞地跟在赵姨身后,到赵姨家时才发现摘下的话筒搁在桌上,一个把不满全写在脸上的陌生中年妇女已不耐烦地等在一旁。

“对不起,对不起!”岳贤先连说两声对不起再赶忙抓起话筒,电话另一头马上传来老魏先发制人的声音:“你小子是得说对不起!怎么着,连电话都懒得接啦?不死乞白赖传你,你小子就不接电话是不是?!”

岳贤气得差点儿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行,你个老孙子,还先发制人、先跟我耍起哩格儿棱来啦?!好!我一定奉陪到底!”岳贤立即提起精神,用天津话调侃:“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您了是大老板,有私人电话儿,想打抓起来就打;可俺个穷小子,得出来接电话儿,俺怎么也得穿上衣服、穿好鞋吧?等俺呼哧带喘跑了来一问:嘛事儿?您了说,嘛事儿?没嘛事儿,就问你睡了吗?!”

马上传来老魏朗朗的笑声:“打住吧!要没正事儿就不死乞白赖非叫你来接电话了!再有,是不是你说的,得留神你们胡同那送电话的?要不我费这劲呢?早让送电话的转达给你了……”

“还绕得到正题上来吗?!告诉你,还有别人等着打电话呢!”

“那就听正题!知道你回来了,还知道你小子明天肯定有空儿,所以特意定的明天,一老朋友家有件硬木家具,这家子可不一般,知道金城、金北楼吗?”

岳贤一听是要拉自己去看硬木家具,马上眼睛一亮,边盘算边继续用调侃的口吻说:“那怎么不知道呢?大画家!琉璃厂十字路口的湖社,当初就是人家创办的!怎么着,你带我见金北楼去是吗?!”

“又考我?!金北楼早死啦!咱们见的是金北楼的亲戚……”

“又不看家具啦?!”岳贤讥讽地打断,并有意省略“硬木”俩字。

“废话!不看硬木家具我叫你干吗?!”

“那就痛痛快快地说怎么看,到哪儿看,快着吧,后边一等着打电话的大姐急得都要拿板砖拍我了!”岳贤突然也有好心情了,边说边转对等在一旁的陌生中年妇女再次抱歉地抬手示意。

中年妇女终于转嗔为笑了。电话另一头老魏也笑了:“行,那就见面再聊。愿意跟我一起走,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店里来;愿意直接去,十点整十三路汽车锣鼓巷站,不见不散!”

“行,不见不散!”随着挂机,岳贤脸上已现出一丝足以让老魏打个冷战的笑容……

第二天,岳贤如约从十三路汽车锣鼓巷站下来时,老魏已提前到了,正和一面色苍白、还有点儿水蛇腰的中年男人站在离汽车站很近的一处高台阶上,边聊边等着。老魏一见岳贤,马上扬起手去叫,见岳贤左右寻找着,就是不往他和中年人站的高台阶上看,老魏马上又提高声音学公鸡打鸣。这下不光岳贤,包括路人都奇怪地寻声望去。老魏越发招摇地扬起手:“嗬,您什么眼神儿呀?大书法家!”

岳贤一见老魏,马上想到的就是他对自己做了这么昧良心的事居然还泰然自若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真想上去抡圆了先给他个脆的。但岳贤忍住了,这么掰了就太便宜这厮了!走着瞧吧,您呐!

岳贤马上满脸是笑地快走几步,到台阶底下便停住,说:“请见谅,从小受欺负,习惯低头走路了。”

老魏听出岳贤话里带着刺在拽咧子,像所有做了亏心事的人一样,老魏很敏感,但也很会找出各种办法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所以老魏不怕岳贤找自己翻哧,连翻哧都不怕,何况拽咧子了。老魏马上也满脸是笑地说:“行了吧,大书法家,要我说您这是地摊儿逛忒狠了!闲话少叙,介绍一下。”一指旁边的中年人,“冯先生!‘文革’前那也是咱们北京舞场上响当当的人物!”

岳贤父亲当初热衷呼朋引类,茶余饭后也常打开留声机,大家热热闹闹地在院子里或北房客厅跳上几曲,其中一叫小梁的是外国专家局的翻译,留过美,舞跳得最好,岳贤还专门跟他学过水兵舞。可惜梁翻译“文革”刚开始没多久就上吊自杀了,但梁翻译的神采至今仍令岳贤记忆犹新。所以他不屑地瞥一眼明显水蛇腰的冯先生,觉得这位冯先生若是穿上长衫与于是之演的电影里的程疯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魏建国审视着犹豫一下才走上台阶的岳贤马上又对冯先生说:“对了,冯先生,享誉咱京城的大画家金城、金北楼跟您是怎么个亲戚来着?您自己说吧,我别说错了!”

冯先生看来也很有自知之明,立即去拍魏建国:“小魏,哥哥已经够寒碜的了,就别再寒碜我了行吗?”说着主动把手伸向岳贤,“久仰岳先生大名了!岳先生的字真好!才知道那么多买卖家儿、包括小魏的店都是您给提的匾……”

岳贤赶忙快步蹬上最后两级台阶,同时客气地也伸过手去:“别提这段了,冯先生!我爸爸要活着,我绝不敢!咱们还等什么人吗?”

老魏抢着说:“我俩就等你呢!还不错,还提前了几分钟!”

“那就走吧?”岳贤转身刚要下台阶,又被老魏立即大呼小叫地拉住,才知道这位冯先生敢情就住身后的小院里。

冯先生这才稳稳地转身推开身后虚掩的被漆成绿色的一扇小院门,客气地先伸手示意:“二位先请!”马上又压低声音,“进去直接进东屋!”

“跟冯先生甭客气,让咱们先请,咱们就先请。”老魏立即又伸手去拉岳贤,马上也压低声音,“过去整个院儿都是人家的,‘文革’时房都让居委会占了,到现在还没退人家呢!跟着我,直接去东屋,进屋儿说话也小声儿点儿!”

岳贤顺从地点点头,之后目不斜视地径直跟着老魏走进东屋。东屋一明两暗,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明间,明显在等着他们。中年女人至多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从眉眼上能看出来年轻时很漂亮,只是脸上同样缺少血色儿,加上过于单薄的身板,给人一种病美人的感觉。经过介绍,岳贤知道这是冯先生的太太。冯太太明显有点儿谨小慎微,她马上用手遮住嘴并小声儿提醒道:“居委会那边儿正上着班儿呢,咱们说话都小点声儿!哎,我们老冯呢,小魏?”

岳贤这才注意到冯先生并没跟进来。老魏也不再大呼小叫而是压低声音:“可能买烟去了,他刚说烟没了。没关系,嫂子,先让我这朋友看吧。”

冯太太继续小声儿说:“哎!来吧!”转身在前面带路走进朝北一侧的里间屋。

老魏先把偷着四下观看的岳贤推到前面,同时在岳贤耳边声音极低地说:“甭踅摸啦,好东西‘文化大革命’全抄没啦!光字画儿就抄走一卡车,这柜子幸亏当时散架了给堆在了门道里,不然也落不下!”

岳贤这才不再四处踅摸,跟在冯太太身后走进里间屋。冯太太等岳贤和老魏全走进来,才将布单子撤去,一只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高浮雕海水龙纹小方角柜便展现出来。岳贤的心脏马上夸张地咚咚咚咚地跳起来,因为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方角柜是黄花梨的。

冯太太外行地马上打开柜门,仍用极细小的声音说:“看吧,为让你们得看,我整个儿腾空了。也可以拉出来看,不沉。”

“不用拉出来,都能看见。”岳贤掩饰着亢奋走上前,不敢细看地又将两扇柜门合上,两扇柜门全是厚厚的独板儿,上面采用高浮雕技艺,雕有寿山福海和两条在祥云中张牙舞爪、辗转腾挪的正面五爪龙。

岳贤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起来:“我的佛爷!这可是开门的黄花梨,而且还是乾隆工!冲这做工和所雕的纹饰,十有**是王爷府的遗存!看来金北楼的亲戚不是瞎说的!”

老魏上前一步,很鬼地用身体挡住冯太太的视线,先伸手掐一把岳贤,又冲岳贤挤眉弄眼无声地询问。岳贤不屑地翻一下白眼,之后转对冯太太一笑:“还有好点儿的吗,大姐?”

冯太太敏感得马上涨红了脸,但仍细声细气地反问:“这个还不够好吗?”

老魏急切地又去审视岳贤。岳贤淡然一笑:“这柜子是典型嫁妆货!”

冯太太和老魏显然没太明白。这时冯先生刚好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盒烟。岳贤先对冯先生稳稳地一笑,说道:“喔,冯先生,我正给他们讲这柜子呢。我说这柜子是典型嫁妆货,他们好像不大明白。”

冯先生也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明白,苦笑道:“不瞒岳先生,我也不明白,也是第一次听说家具也有嫁妆货。过去光以为掸瓶、帽筒什么的是嫁妆货……”岳贤险些笑岀来,心里说:“连我都没明白怎么一下冒岀‘嫁妆货’仨字儿!”

岳贤强忍笑意把冯先生的话打断:“不光瓶瓶罐罐,木器也一样,照样儿也有嫁妆货。我打比方一说你们就明白了!这小柜子要全用硬木做,假设得十块大洋。但作为陪嫁品,只要好看、气派,而且最好花两块大洋把它置办下来,怎么办?几位看,这柜子只有框架、台面儿和前脸儿这两扇雕花门用的是硬木,两个侧面儿和底儿、背面儿,包括里面的隔板儿、牚子,总之就都用的是柴木了。几位现在明白了吧?”

看着冯先生夫妇及老魏失落的神情,岳贤又在心里笑起来。冯太太明显不死心,与丈夫对视一下又说:“就说是嫁妆货吧,也比家具店卖的三合板新家具强吧?”

老魏立即抢过话:“话可不能那么说,嫂夫人,现在大众认的还是家具店的新家具,只有小众喜欢老物件儿,但前提不光是老,还要好。要是全硬木的,你们要的一千五我还可以考虑……”

冯先生立即用商量的口吻对魏建国说:“这么着吧,小魏,咱们说起来够世交了,东西给你,我们踏实,要不你说个能要的价儿?”

老魏油滑地假装抬头去想,其实是找机会向岳贤征询。岳贤一俟老魏的目光斜觑过来,马上极诡秘地一挤眼又摇了摇头。

老魏马上毫不掩饰地露出生意人特有的贪婪笑容说:“东西是你们的,还是你们再说个价儿吧!”

岳贤没想到魏建国还想要,马上忐忑地斜觑冯先生,冯先生正用眼神征求妻子的意见,沉不住气的冯太太轻叹一下:“就算少用了一半儿好木头,价钱也减少一半儿,行了吧?!”

“坏了!”岳贤差点儿把心里话说出来,紧张得心脏又咚咚咚一阵急跳。还好,魏建国虽有些动心,但心中仍没底儿,直接地看着岳贤征询他的意见。冯先生夫妇也下意识地转看岳贤。岳贤只得苦笑起来:“你们是世交,都好商量,我就别掺和了。老魏,我到外面等你去啦。”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岳贤独自匆匆走出院门,在高台阶上忍不住躁动起来,同时在心里疾呼:“妈的!真看不下去了!这么好的东西,那俩败家子儿偏要用等于白送的价钱卖给一个什么不懂的混账!老天爷,你要没瞎眼,就赶紧制止吧!上帝保佑吧!……阿弥陀佛!”

突然传来的脚步声让岳贤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而且骤然停跳,就在那儿堵着,岳贤忍受不了地跑下台阶,但马上又急切地转回身瞪大双眼,渴望奇迹出现。

冯先生只身一人平静地将老魏送出,老魏一出院门便急切地四下寻找。岳贤的心脏又咚咚咚咚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看到了逮漏儿的希望。

“喔,在呢!我说不能招呼不打就走了嘛!”魏建国说着已快步走下台阶,立即伸胳膊一拥岳贤,之后一笑,低声说,“多谢了,兄弟!你要不先跑,我还真不好跑了!什么烂玩意儿呀,还死活非卖我,我的钱也不是摔个大跟头捡来的呀!”

岳贤彻底在心里笑起来,但竭力掩饰着不让丝毫笑容流露到脸上:“要是三头二百,倒也可以瞎摆着玩儿玩儿!”

“别跟他们捣乱了!明明快揭不开锅了,可还硬撑着不落派,你要真说就给两三百,那两口子嘴非都撇耳根子上去!你怎么着?没事儿就跟我回琉璃厂,中午我请了!”老魏说着一手拉着岳贤的胳膊,另一只手已扬起来去叫一辆迎面驶来的面的。岳贤强掩笑容地往冯家偷觑,冯先生仍客气地站在门口。

能看出来,这冯先生为人很实在,包括其有点儿谨小慎微的太太,两口子还都保有只有在旧时大家庭中生活过才可能具有的谦恭和老派。岳贤忍不住充满好感地向冯先生扬扬手,冯先生马上恭敬地鞠躬致意。岳贤立刻感觉心里暖暖的,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后自己肯定会经常出入这个台阶高高的小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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