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92章

门一开,孙凤霞第一个走进来,啪地将客厅灯打开。孙凤娇和岳贤也走进来,岳贤主动先伸手扶着妻子,让妻子去换拖鞋。孙凤霞看在眼里又窃笑了。

孙凤娇换好拖鞋,兴奋地直奔厨房,并扭头对急着往卫生间跑的丈夫唱歌般地说:“岳大宝,别又掉厕所里啊!我们做完果盘就上阁楼等你去啦!”

岳贤兴致极高地马上回答:“我已解完大手儿啦,亲爱的,我就是洗把脸再精神精神。”

孙凤霞随即也走进厨房抢着帮妹妹去做果盘,并一笑地小声问:“终于赢啦?”

孙凤娇一时没反应过来,马上反问:“什么赢啦?”

孙凤霞审视着妹妹,又一笑:“不卖房,卖别的了呗!”

孙凤娇这才恍然,马上说:“咳!都还没提呢!”

孙凤霞一愣:“他不提,你提呀!”

孙凤娇顿一下,没有底气地说:“他再不提,我是要提!”

“哎哟,瞧你俩不停地说着,我还以为你们都谈完了,而且也谈妥拍卖什么宝贝了呢!那你们都谈什么呢?”

“海阔天空呗!”

“对,也对,不十拿九稳就不谈!”孙凤霞略顿,突然想起来,马上又问:“哎!那干吗不赶紧洗澡回卧室?谁又提的上阁楼的?”

孙凤娇一下嗫嚅起来:“我,才八点,也太早点儿了吧!”

孙凤霞哧地一下笑出来。孙凤娇充满羞赧地也笑了:“对了,姐,我怎么没感觉那茶起了什么作用呢。”话音刚落便传来岳贤高亢的歌声,用的还是标准美声唱法:“今晚谁也不许睡觉!纯洁美丽的公主……”

孙凤霞马上说:“听!你自己说起没起作用?”

姐妹俩同时笑起来。

岳贤对着镶在卫生间洗手池上方墙上的镜子亢奋地、字正腔圆地继续唱着:“……在你冰冷的房中抬头看星星,为了爱情和希望星星在抖动,我的秘密我不说,没人知道我是谁。可是等太阳升起,我会对你轻轻说出我是谁,用我的亲吻解开我的秘密,你将会爱我。黑夜快消散,星光变暗淡,等到明天早晨,胜利就属于我。胜利!……”

厨房里,孙凤霞立即转对妹妹,一挥手里正拿着的水果刀说:“加油!”

岳贤高亢地接着在唱:“胜利!……”

孙凤霞又一挥水果刀接着为妹妹鼓劲儿:“加油!”

孙凤娇则乐弯了腰。

岳贤唱罢,又对着镜子神采飞扬地开始秀不同的几种姿势。又传来孙凤娇的叫声:“岳贤,别磨蹭啦!上阁楼前想着带些牙签上来。”

“知道啦!”岳贤高声回答,但仍继续对着镜子秀着姿势。

马上又传来孙凤霞的叫声:“还有湿毛巾!擦手的湿毛巾!”

岳贤依然不受干扰地秀着姿势,只是再次高声说:“知道啦!”之后突然又高亢地唱了起来:“费加洛,这儿;费加洛,那里;费加洛,是;费加洛,不;费加洛,快;费加洛,慢;费加洛,来;费加洛,走……”突然从卫生间顶上传来咚咚的跺脚声。岳贤抬头看一下屋顶,终于边高亢地唱着边舞台范儿十足地转身离去。出去后马上又带着身段返回,不忘关上卫生间的灯。

阁楼上,孙凤娇坐在书案后的黄花梨双人凳上,笑着说:“行啦,姐,别跺啦,已经不唱啦!”

孙凤霞这才笑着走向妹妹,一笑说:“别说,岳贤的嗓子还真好!还真有点儿专业范儿!”

孙凤娇马上自负地说:“没跟你说岳贤想当初差一点儿就当了演员嘛!他都考上宁夏歌舞团了,只是政审关没过去!岳贤当初正经还是跟中国歌剧舞剧院一叫什么曦的专业演员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孙凤霞激动得瞪大双眼、嘴都张开了,刚想说,话被孙凤娇又抢着先说了出来:“别激动,姐,肯定不是李光曦,反正也叫什么曦。”

孙凤霞仍掩饰不住冲动地说:“干吗不跟李光曦学?李光曦,中国最好的男高音!我心中永远的偶像!”突然忘情地唱起来:“打起手鼓唱起歌,我心中的……”

孙凤娇激灵地做出篮球里叫停的手势:“歇!快歇了吧,姐!好,偶像了半天中国最好的男高音,可学唱的却是一首女中音的歌儿!您也太不着调了吧!”说罢喷笑了起来。

孙凤霞不服地马上说:“这就是李光曦唱的呀!你说,不是李光曦唱的,那是谁唱的?”

孙凤娇收住笑,果断地说:“著名女中音罗天蝉唱的!李光曦最拿手是《祝酒歌》!”说着唱了起来:“美酒啊飘香……”

孙凤霞赶忙音量超过妹妹地唱起来:“……歌声美!朋友啊请你喝一杯,请你喝一杯……”

岳贤更是字正腔圆地边唱边走上阁楼,而且故意卖弄地直接唱到《祝酒歌》尾部的高音区。不等岳贤铆足音量地将歌唱完,孙凤霞已发自内心地兴奋地鼓起掌来。

孙凤娇故意语调揶揄地说:“唱得好不如说得好!请坐,开说吧!”

岳贤笑了:“我怎么觉得差不离儿也全说了呢!起码重量级的全说了。”

孙凤娇和孙凤霞出奇一致地异口同声说:“那就开说次重量级的。”姐妹俩说完又开心地一起笑起来。

岳贤也笑了,他把湿毛巾搭到吊毛笔的架子上,之后一边往水果上插牙签一边思忖起来。

孙凤娇又打趣地说:“故事篓子大哥,不一定非说价值成百、上千万的,够十万以上的拿来讲也行啊!”

“对,价值不特别重要,好听、好玩儿、有故事就行!”孙凤霞说罢兴奋地又抖个激灵。

孙凤娇突然坐直身子审视着丈夫,又说:“对了,岳贤,一直想问你……”

“说?”岳贤警惕地斜觑一下妻子,之后掩饰地用牙签扎起一块水果放到自己嘴里。

孙凤娇顿一下才说:“你说你们家过去的宝贝字画属于你父亲自己主动捐献的,不属于‘文革’非法查抄走的,所以不属于落实清退政策之列……”

岳贤讥讽地把话接过去:“没错儿!还有我父亲从来都舍不得用的六方古砚和一只雍正官窑粉青五毒纹饰笔洗呢,光这件笔洗现在就能拍大几百万!我为此多次写材料,强调捐献时的客观背景,可惜,不起作用。怎么?你有可以要回来的办法了是吗?”

孙凤娇反讽地说:“你当儿子的都证明不了你父亲是违心捐献的,我更没招儿了!我只是想说,你们家临了儿不也被居委会联合你们胡同口儿那家五金厂的造反派抄了吗?怎么没听你说过退赔的事呢?抄家应该退赔呀!”

孙凤霞似乎也看岀点儿什么,马上边用力点头边去审视妹夫。岳贤愤然地先出口长气:“居委会当初引小五金厂的造反派来抄我们家,其实就为借机逼我们家腾出些房给他们用。我们家那会儿字画儿什么真有价值的东西早捐完了,连硬木家具都拉信托店卖完了,结果那帮厮们还是抄走我们家俩存折、六七床缎子面被褥、两条俄国毛毯、我父母的一些高档衣服、不少线装书,还有一对光绪粉彩富贵白头套盆。我们家别的一般路份的瓶瓶罐罐都叫我母亲砸了扔土箱了,这俩粉彩套盆之所以没砸,是因为我小时候就把眼儿堵上养小金鱼儿、蛤蟆秧子什么的,之后就一直放我床铺底下,我妈给忘了……”

孙凤娇打断丈夫的话:“不用说那么多,我就问怎么没听你说过退赔的事。对了,那对儿被抄走的套盆儿搁这会儿也值钱了吧?”

岳贤讥讽地一笑:“别急,亲爱的,既然你问到这儿了,那就得先让你知道那帮厮们都拿走咱家什么了!没多久,我父亲大病一场,被人民医院收院治疗。那得花钱呀!我母亲没办法,只好找居委会去央告,居委会往派出所支,我母亲又硬着头皮找管片儿民警,我永远忘不了那小子那副‘孙责’样儿,好像我父亲是装病住进的医院,非让医院开证明,证明我父亲必须得的是不住院不行的病才行。我和我母亲只得马上到人民医院,去找负责我父亲病房的主治医生,没想到那主治医生也属于造反派之列,马上意识到我父亲有问题,不光不给开那个证明,王八蛋还对我们脸一绷,也不好好给我父亲看了。没办法,我们只得把我父亲又拉到北大医院去,到那儿算遇上好人了,医生除了全力抢救我父亲外,也给开了必须住院治疗的证明。之后又费了多少口舌、受了多少王八气不说了,总之,俩存折一共八千六百多块钱总算要了回来!‘文革’结束开始退赔时,居委会新换了主任,这新主任还算不错,主动帮我们家落实房产政策,所以我们也主动放弃要求退赔了。从我们家抄走的缎子被褥、毛毯、我父亲的貉绒大衣和我母亲早就不穿了的几件旗袍,包括那对儿画着牡丹、白头翁鸟儿寓意富贵白头的光绪粉彩套盆,‘文革’当中全跟当初斗地主、分老财那样分给居民户中的红五类了!那些线装书估计全当废品不是送废品站就是烧了。所以,我们即使要求退赔,也只能退赔个仨瓜俩枣没几个钱儿,不够淘神的了!”突然眼睛一亮:“嘿!有了,今儿晚上有可讲的了,不光精彩,而且惊心动魄!……”

孙凤娇姐儿俩马上感兴趣地都睁大了眼睛。

“文革”初期,曾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大串联”运动,“大串联”开始都得是红五类才能参加,后来就稀里糊涂,岀身不好只要胆儿大也照样能去。岳贤和班上两个出身不好的同学纯属为出去玩儿一趟,也曾挤火车到了天津,本想在天津改乘轮船再去大连,没想到轮船不像火车,那会儿只要是学生,只要你有力气能挤得上火车,没人问你是否有票。轮船就不行了,估计是出于安全考虑,必须有票才能上。没办法,要去大连只能接着挤火车。岳贤和两个同学完全是奔着坐轮船才出来的,一看坐轮船无望,三人也不想再冒充革命小将,于是各买了几套绿豆面儿煎饼果子又挤火车返回了北京。

除了“大串联”,当时还流行到工厂学工,因为到工厂是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所以不问出身,去就是了。岳贤父亲虽然对“文化大革命”不能理解,但对儿子不论是出去“串联”还是到工厂学工,都坚决支持,因为他觉得儿子不该脱离社会。

岳贤去学工的工厂在东直门外,是一家铸造厂,当时同班不少同学都选择去这家工厂,因为去这家工厂学工除了发给一身深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外,还发给一双浅驼色的、鞋头如铁、里面据说确实嵌有钢板的翻毛鹿皮劳保鞋。劳保鞋足有十斤重,劳动布工作服穿在身上也如盔甲般支支棱棱,但岳贤很享受穿上它们的感觉,上班前包括下班回来的路上都要穿着它们。

大约在工厂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工夫,一天,岳贤仍不无自豪地穿着工作服,脚踏劳保鞋下班回家。从东直门到家要一个半小时左右,还要倒两次车,但到家门口时,岳贤仍有意在自家院门外停住,假装寻找什么地把工作服与工作裤上下一共五个兜全掏上一遍,实则只为让邻里多看他一眼。一个老太太刚好端着盆脏水从斜对面院门里走出来,正要往当街泼,岳贤马上主动答葛:“张大妈,倒脏水呀!”

张大妈发下愣,才认出岳贤:“噢,我当谁那儿人五人六的呢?大宝呀!”

岳贤从心里笑了:“是我,张大妈,学工去了。您吃了吗?”

“这儿不正忙活呢嘛!”张大妈突然四下看看,才表情严肃地说:“那什么,孩子,你还不知道呢吧?”

岳贤仍感觉良好地问:“怎么啦,张大妈?”

张大妈往街道两边看看,等一骑车人过去,先泼掉脏水,又往身后院子里看看,才拎着盆跑过小马路,表情严肃地说:“快回家看看去吧,孩子,居委会那帮臭娘儿们总算得逞啦!今儿下午联合咱胡同那小五金厂把你们家抄啦!好几间房也给封啦……”

岳贤不等听完,转身便向院子里跑去。

岳贤一跑进院子立即愣住了,父母居住的北房和姐姐住的东房都醒目地贴着封条。突然传来母亲凄楚的叫声:“大宝!”

岳贤激灵地转过身,急切地去看推开南房门正叫自己的母亲,不等听母亲说,岳贤心态复杂地已先说起来:“妈,凭什么呀?我爸不是自己主动辞职的吗?辞职前学校不是也没明确把我爸打成什么吗?”

岳母明显无言以答地顿一下,之后一脸凄楚地又叹口气才说:“快屋儿来吧,孩子!”

岳贤仍站在院子里不甘心地质问:“凭什么封咱们房呀?凭什么把我姐姐房也封啦?凭什么……”

岳母马上厉声将儿子愤懑的质问打断:“大宝,还不快进屋来!你爸爸叫你快进来!”

岳贤终于顺从地向南房走去,一进屋不由得惊呆了,只见父亲半躺半靠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床上,头上裹着纱布,但仍慈祥地冲儿子一笑,故作轻松地说:“过来,大宝!”

“爸!他们打您啦!”岳贤愤然地一下热泪盈眶了。

岳父马上安抚地说:“好孩子!沉住了气,爸爸没事儿!但爸爸要说给你,哪天你姐姐回来,爸爸也要再说给你姐姐,要让你们知道,今天家里都发生了什么,爸爸为什么挨打!”

岳贤立即上前心疼地去看父亲……

当二十几个戴着红袖箍的工人造反派们冲进院子时,岳贤父亲刚午睡起来,正在院子尽西头的厕所解小手。岳贤母亲从不午睡,当时正在院子里洗才换下来的两个床单和几个枕巾。造反派们一见岳贤母亲立即凶神恶煞般点名道姓地讯问岳菊隐——也就是岳贤的父亲藏哪儿啦!岳贤父亲其实从厕所门缝已看见造反派们进来了,尽管他早已做好有可能被抄家、甚至挨斗的准备,但当造反派们真的到来时他还是慌了神,而且平生第一次因心律过速导致气都不够用了,两条腿竟然也打起了哆嗦。但当听到造反派们威言逼迫妻子时,他突然战胜了恐惧,勇敢地马上冲岀厕所,高声说:“我是岳菊隐!欢迎造反派们前来造反!”

刚刚还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造反派们面对突然现身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下都愣住了。直到一个被称为大李的长得高高大大的造反派头头愤然振臂高呼:“打倒老反革命岳菊隐!岳菊隐不投降,就让他灭亡!”造反派们这才猛醒,群情激愤地跟着振臂高呼起来。大李仍不满地转对自己的副手,一个穿了件军装上衣,腰上扎着武装带的小个子训斥道:“国子!你小子今儿也没睡醒呢吧!”

国子马上就彻底“醒”了过来,他立即解下腰上扎着的镶有铜扣的牛皮武装带,来到岳贤父母面前用武装带一指,之后扯着嗓子怒吼:“马上都给我滚厕所门口低头反省去!”

岳贤父母条件反射地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虽然只一眼,夫妻间便已达成了默契,他们同时顺从地向厕所走去。其实那个叫国子的即使不用牛皮武装带威胁,岳贤父母也不会反抗,反抗意味着什么,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也不是怕挨打,而是觉得当着许多老街坊的面被打得嗷嗷叫有失尊严,即便只是被勒令站在厕所门口已让他们倍感屈辱了。这时,街道那些积极分子们已聚在一进院子处正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同时,她们也负责挡住已涌到院子里来看热闹的老街坊和路过的行人。

接下来抄家便开始了,戴着红袖箍的造反派们在各个房间里恣意翻箱倒柜,首先有造反派抱着缎子被褥、各种面料的旗袍、貉绒大衣从岳贤父母住的屋里出来,径直走出去,到院子门口时有专人在此接过去,然后扔到停在门外的一辆卡车上。国子没有进屋去抄家,而是手里拎着武装带,不可一世地撇着嘴站在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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