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94章

岳家老宅,北房、东房仍贴着封条。在岳贤住的西房里,岳父正指导儿子练习书法,岳父的头上已不再缠裹绷带,但还用橡皮膏贴着块纱布,护着被皮带打伤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岳贤母亲拎着菜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菠菜、土豆匆匆走进院子,她把菜篮子往南房门口一放,明显有事地匆匆来到西屋,一进门便气喘咻咻地说:“老岳,现在算彻底清楚啦!”

岳贤停止写字,和父亲一起探询地去看母亲。岳贤母亲带着愠怒地说:“买菜时刚好遇上对过儿张大妈了,张大妈不是和姓屈的治保主任住一院儿吗,张大妈打听出来了,他们封咱们房,为的是把西口儿和房管所仓库通着的那个小院儿改为居委会,把住那小院儿的五户人家,三户迁咱们院儿来,两户迁现在的居委会去!”

岳贤愤然地放下毛笔去看父亲。岳父则马上疑惑地说:“迁三户过来?不能吧?没法住呀!咱北房和东房全是通着的,顶多住两家呀!”

岳贤也疑惑起来,又去看母亲。岳母叹了口气才说:“叫房管所打个隔断、另开个门算什么呀!而且迁咱们院儿的三户,张大妈也打听清楚了,一户就是房管所的瓦匠,姓卢,两口子,女的姓刘,早先也当过居委会副主任,据说当居委会副主任时也非常不是东西,因为一条腿有毛病,大伙儿背地都叫她刘拐子,有一儿一女,不过全成家外面单过去了;还有一户姓许,男的过去在工厂管采购,因为贪污,六三年就被送茶淀劳改去了,女的是咱街道那小服装厂的工人,有俩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才上小学;最讨厌的,是一叫赵桂花的,是现在的街道积极分子!丈夫是工伤死的,两个女儿,大的出嫁了,小女儿原本已经到山西插队去了,又调回来接了他父亲的班儿。那姓屈的治保主任公开说,安排刘拐子和赵桂花儿住咱院儿来,就为监督咱们来的。这以后咱们说话、行事可都得格外小心啦!”

父子俩表情各异地都愣住了……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眼睛一亮,问:“父亲被劳改的那俩男孩儿就是大呆和他弟弟吧?”

岳贤讥讽地一笑:“业!还想问什么?最好一起都问了!”

孙凤娇马上也笑了:“业!我听你母亲说过,卢瓦匠两口子还有赵桂花后来和你们家处得都不错,是吗?”

岳贤不无讥讽地点点头:“那只能说我母亲太善良了!我父亲在世时,虽然后来他长年卧床,但卢瓦匠媳妇儿刘拐子和赵桂花一样不是东西!幸好那俩女人相互间也死掐,不然把劲头儿要全用到算计我父亲身上,我父亲无论如何活不到七六年。我父亲去世后这俩老妇女没有靶子了,于是把精力和仇恨全用在了对方身上,之后又都来争取我母亲。说起来卢瓦匠这人还行,属于流氓无产者,仗着出身好有时敢讲点儿实话,玩点儿假仗义。还真得感激他,是他让我知道了我们家被查抄走的这对套盆儿的下落。”

孙凤娇马上敏感地审视着丈夫说:“亲爱的,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采取了什么惊人之举啊?”

“你直接说怀疑我做了回梁上君子不完了!”

“你真的那么大无畏过吗?”

孙凤霞听妹妹说罢马上也眼睛一亮,转看岳贤,岳贤讥讽地一笑,故意卖关子地对妻子说:“莫急,亲爱的,比你想象的要曲折得多,也惊心动魄得多!且听我慢慢道来……我们家后来变成了大杂院儿,五间北房改住两家,卢瓦匠、刘拐子两口子住了靠西边的三间,并在我住的西房山墙接盖了一间很正规的小厨房;大呆哥儿俩和他们母亲住了把东头的两间北房,也接着东房的北山墙用木板、油毡盖起一个简易厨房。东房三间归了赵桂花,赵桂花很霸道地齐着北边山墙往院里扩充出将近三米,也盖起小厨房,把大呆家完全置于阴山背后,这样,又可以通过厨房的窗子,拉近距离观察我住的西屋和我爸妈住的南屋。

我家老宅子的南房一共也五间,门道和厕所各占去一间,还剩三间。南房与北房对称,所以长度一样,只是进深小了近五十公分,靠门道一间一直是我们家厨房,紧挨厨房的一间一直是我们家餐厅,剩下那间一度作为客房,后来主要功能就是堆放些杂物和冬季储存大白菜。我父母被造反派赶到南房后,这间房便成了他们的卧室。还值得一提的是我们院儿那棵老海棠树,一闹‘文化大革命’,那棵老海棠树也跟着我们一起遭了殃……”

岳家老宅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至少得有一百多岁了,当初岳贤父亲买下这座院子时,就有这棵海棠树了。这棵海棠树的树冠曾经遮满整个院子,过去每当开春,岳贤父亲都会叫着妻子一同来为老海棠松次土,并浇一次透水,等到花开时节,艳红色的苞蕾和白中带粉、娇嫩欲滴的花朵便挂满枝头,常引得住一个胡同的邻居前来拍门,要求进来看花。岳贤父母于是每到花开时节白天都有意敞开院门。直到“文化大革命”,院子的北房、东房被挤占,新住进来的三户人家争相盖起小厨房,小厨房势必影响到住房采光,于是老海棠树成了替罪羊,三户人家争相出手,很快便把老海棠树砍得几乎只剩了主干,老海棠树这下真显出了老态,但每年哪怕滋出一枝新枝,也要倔强地在上面开出几朵娇艳的花,不过人们都已无心欣赏,连它的老主人也只剩暗自唏嘘几下而已。

当北京的住户家家都争相盖起小厨房时,岳家也没有盖,一直还沿用着设在南屋的厨房。岳家的四合院儿若保留到现在的话,最值得称道的除了那棵老海棠树就是岳家的厨房。那可是和四合院儿一个年纪、在建四合院儿的同时建起来的、绝对原样的纯清代的厨房。灶是用砖和三合土盘的,两个灶眼,做主食的同时就可以炒菜。关键古人那会儿就注意到了要排烟、排味儿,除了屋顶建了天窗外,还用铅皮和红铜结合着做了一个一米长、四十公分宽、深度也有四十余公分的大罩子,罩子中心开有直径二十公分的圆孔,圆孔与同为铅皮和红铜结合做成的排烟筒咬合相接,排烟筒高约一米处用拐脖与又一根排烟筒成直角相连,再从屋檐下一圆形预留口伸出去,最终达到把炒菜和炉灶烧煤产生的油烟及有害气体排到室外去,简直就是现在抽油烟机的鼻祖。灶很好用,因为使用的是山西大同的原煤,火也给力。唯一美中不足,是迎着院门在东屋南山墙处终年堆着个偌大的黑煤堆。岳贤三岁时,就是五三年,岳贤母亲想拆了灶,改用煤球炉,原因是只要一错眼珠,岳贤就要到煤堆去玩儿煤,而煤堆里经常会爬出土鳖、灶马和火钳子。但岳贤父亲觉得那些虫子对儿子并无威胁,实则是觉得灶好用,舍不得拆。直到一次院子里进来了贼,而贼又是顺煤堆跑的,岳贤父亲这才不再坚持己见,按妻子说的拆了灶,做饭也换成煤球炉。灶虽拆了,但悬在灶上面的古董排油烟机一直保留着没有拆。之后,蜂窝煤又取代了煤球,煤气罐又取代了蜂窝煤,岳贤父亲再无歧见,因为没用,都是国家的决定。不变的,只是无论什么灶具一律都放置在临窗而设置的古董排油烟机底下。进入六十年代,玻璃取代了窗户纸,岳贤父母又发现了灶具临窗而放的一大优点,就是一边做饭一边还可以关照院子里的其他动静,老海棠树每年第一朵花开也都是由岳贤母亲在做饭时发现并欣喜地告诉大家的。

当老海棠树第一次被砍得支离破碎时,岳贤曾和瘫痪在床的父亲一起质问过母亲:“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岳母轻叹着回答:“那树不再是我们的了。没连根儿给刨了已是万幸了。再有,处邻居一定要和为贵,忍为先!”

岳母的大度和宽容最终使刘拐子和赵桂花都不再劲儿劲儿的,而且都主动放下身段和岳母套起了近乎。

夏季里的一天,确切的年份应该是一九七零年,因为岳贤就读的工艺美术学校是在一九七零年才终于同意,岳贤可以不用上山下乡了。决定一个人是否留在北京分配工作,还是必须上山下乡去当农民,学校必须会同街道办事处、派岀所,才能最终作出决定。所以,岳贤得到通知的同时,居委会也知道了,刘拐子和赵桂花也就知道了……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笑着说:“停,先停,亲爱的。我必须打断你一下,不然担心忘了,你讲得太精彩了,让奴家突发灵感,做了首打油诗……”

岳贤警惕地抢过话:“您客气,那就把您的‘菩萨蛮’‘采桑子’‘念奴娇’之类的赶快吟诵出来吧!”

孙凤霞哧地笑出来。孙凤娇则忍着笑,点点头:“过奖了,实事求是,就是首打油诗。”又用力嗽一下嗓子:“注意,我开始念了:老岳家三件宝,海棠、抽油烟机和大宝!大宝这孩子很个别,别人家孩子玩儿土,他玩儿煤……”

孙凤娇自己先笑岀来。孙凤霞更是笑得差点儿从黄花梨二人凳上摔下来,岳贤忍不住也笑了。等三人笑够了,孙凤娇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让你讲被抄走的这对套盆儿怎么又回来的,你瞧你,兜了多大一圈子啦!再不拦住你,恐怕今儿一晚上都转不回来了。岳大宝同志,请直截了当讲被抄走的这对套盆儿怎么又回来的,行吗?我真求求您了!”

岳贤不再笑,不无讥讽地说:“直截了当讲能听懂,是吧?”

孙凤娇马上一字一句地说:“呣们北京人讲话,就放心吧,您呐!”

孙凤霞哧地又笑了出来。

岳母从南房走出来,径直来到西屋去敲窗玻璃:“吃午饭,大宝!”

隔着窗玻璃可以看见岳贤气定神凝地正在练毛笔字。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一个是大呆,一个是大呆的同学,住这胡同尽西头儿的洪达远,两人坐在一旁正在专心地下军棋。

岳贤继续写着,头都不抬地说:“知道了,马上!”

卢瓦匠的妻子刘拐子上赶着推开房门和岳母答葛:“他方姨,您真早,这么早就把饭做得啦!”刘拐子五十多岁,眼神儿还很活,一对大奶也仍鼓鼓地绷在一件穿褪了色的蓝布大襟衣服下,从她的眼神和打扮,一看就是那种在北京已然混成了精的乡下女人,这种女人北京还不少,她们基本都有一个出身不错、靠耍手艺在北京落定了脚跟的丈夫。历次运动,尤其“文化大革命”让她们的丈夫也包括她们变成了从上至下都要依靠的对象,虽然全加上也只有十几年的光景,但已足以让她们原本的纯朴、本分荡然无存。

岳母正要往回走,马上停住,说:“就仨人的饭,好做。您还没做呐,他刘姨?”

“我们吃捞面,等老卢回来一煮就得。哎,他方姨,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大宝姐姐是不是就算正式分配到三线工厂啦?干吗不想想办法也留北京呢?”

岳母掩饰凄楚地一笑,说:“国家不有政策吗?两个孩子,只可以留一个在身边儿,我跟大宝他姐姐已经都写了保证书,保证她姐姐服从国家的分配去外地,大宝姐姐这次去的三线工厂在贵州大山里!”

“行,还是他方姨想得周到!女孩子好办,将来寻个在北京有工作的主儿,马上又可以回来了!”刘拐子说罢阴阳怪气地往东屋示意地撇下嘴:“知道吗,他方姨,那娘儿们听说你们大宝不用上山下乡,正式留北京就等分工厂当工人了,哎哟,那叫一个气哟!她爷们儿要不是工伤死了,她们二丫头就还得老老实实地挨山西插队……”

岳贤马上停笔,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只见母亲有意赶忙将话题岔开:“咳!她赵姨也真是够命苦的……”

刘拐子怒不可遏地立即抢过话:“他方姨心眼儿太好了,这娘儿们可不值得人同情!瞧这倒霉娘儿们有多霸道,这厨房盖得快占半个院儿了,把老许家屋子遮得快成黑狗洞了!她也就是欺负老许家爷们儿是劳改犯,俩儿子还小!”

“哎哟,他刘姨,小点儿声儿吧。他赵姨和他卢叔去街道开会好像也该回来了吧?”岳母不想再说下去,又转对西屋提高嗓门去叫岳贤:“大宝,吃完饭再练字呢!快点儿啦!别让你爸爸着急!”又转对刘拐子抱歉地说:“有工夫再聊吧,他刘姨,还有瘫床上的等我伺候呢!”

刘拐子这才像主子对下人般地挥下手:“那你就去呗!”

西屋内,正和大呆下棋的洪达远突然说:“大呆,我帮你晚上用砖头碎(cèi)东屋玻璃吧?”

岳贤差点儿笑出来,转看大呆。大呆注意力仍全在棋上,嘟囔着说:“算了吧,让我妈知道了,非用竹尺子把我打拉了胯不可!”说着又去走棋。

岳贤失望地放下毛笔,但一脸爱惜地转对洪达远说:“达远,要不要跟我去吃饭?”

洪达远小大人儿般地马上说:“谢谢宝哥!我跟大呆下完这盘儿棋就回家吃饭去。您下午要不出门儿,我吃完饭还过来,成吗,宝哥?”

岳贤马上点头应允:“没问题,来吧,达远,我今天没有出去的打算。”突然又一笑:“达远,要不就在我家吃吧?千万别客气,一顿饭吃不穷你宝哥!”

洪达远和大呆都笑了。大呆这才说:“要不你就在我家吃也行,我家没好的,就剩窝头和炒白菜帮子……”

洪达远立即脸一沉,命令地说:“闭嘴!”

大呆马上顺服地闭上嘴。洪达远极有礼貌地又站起身,越发小大人儿似的说:“谢谢宝哥!真不是驳宝哥面子,我答应我姥姥了,中午一定回去吃饭!您快去吧,宝哥,我下完这盘儿棋就走。”

岳贤格外爱惜地又看一眼洪达远,不再调侃,说:“那好,那就快坐下玩儿吧!”这才转身走出去。

“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卢瓦匠哼唱着刚好走进院子,一见岳贤马上停住唱,用力嗽一下嗓子,之后毫不避讳地啪地用力一吐,一大口浓痰便精准地飞落到东房的台阶上:“岳大少爷,别急着走,跟你打听点儿事儿?”

岳贤回报一笑:“您说,卢叔!”

“那年抄你们家,不就抄走些铺的、盖的、穿的、还有些书,不没抄走什么宝贝吗?”卢瓦匠油腔滑调地问。

岳贤讥讽地点点头说:“我们家还真趁宝贝!可惜他们晚来了一步,让我爹全上交国家了!”

岳母明显要制止儿子再说什么,马上从南屋探出头把话抢过去:“哟,他卢叔开会回来啦?刚听他刘姨说,您家中午吃捞面!”

卢瓦匠不屑地一笑:“他方姨,您放心,大宝跟我聊什么都没事儿,就是提防点儿……”说着示意地往东屋努努嘴:“就行了!趁她还得积极会儿才能回来,咱们快说快了!刚街道召集我们这些根儿红苗儿正的,主要是给我们分配查抄物资,让大伙儿抓阄儿。”说着把耳朵上夹着的一个纸卷拿下来:“说是分配,但也得交钱,有的票儿交十块,有的票儿交五块,以铺的盖的为主。我抓了张交五块的票儿,一会儿吃完饭就去阜成门领东西去!我刚问少爷是这意思,对过儿十三号院儿的齐老爷子抓了张十块钱的票儿,齐老爷子不要,我给要了过来。我也不想要重份儿,您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方姨,不过……”又努一下嘴:“这事儿千万不能让那娘儿们知道!她要知道了,立马得把咱们全积极出去。不过,老子不憷!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岳贤才听明白,马上转看母亲。岳母感激地说:“谢谢!真的得谢谢他卢叔!不过,我们就不要了,我建议您两份儿都拿着,现在做件棉被,得凑好几年的棉花票儿,他刘姨老家有那么多孙男嫡女,拿回来再送老家去也划算呀!”

从卢瓦匠一进院儿刘拐子便已经迎出来,她站在北房台阶上马上把话抢过去:“对,对,还是他方姨想得周到!是应该全要了,老卢。那我们就全要啦,他方姨。”

岳母大度地笑着:“你们就应该全要!”

卢瓦匠马上滑稽地冲岳母鞠了一躬:“得,恕我白放个空炮!”

岳贤笑了:“别客气,卢叔,吃完饭我帮您拿去!”

卢瓦匠马上滑稽地又冲岳贤请安般地单膝一蹲,一只手摸一下地说:“我这儿先谢过少爷了,待会儿还真得烦你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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