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95章

少年宫外面的小马路上,乱哄哄地都是来领查抄物资的,大多都推着自行车,也有推着儿童用的竹车的,以及拉着用轴承和木板自制的小拖车的。

卢瓦匠蹬着从单位借来的平板车,盛气凌人地急促地按着车铃而来,岳贤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坐在平板车上。卢瓦匠的三轮车被站在少年宫入口处的几个工作人员拦住,卢瓦匠立即拿出两张“优惠券”,还未说话已被一个工作人员不客气地用手指着勒令道:“那也不准进车!赶快把车推走!”

“真他妈的,可有点儿权了!”卢瓦匠骂骂咧咧地又转对岳贤:“咋整,大少爷?推走平板车时,他们还问我拿不拿上钢丝锁,我说不用,这下可咋整?”

岳贤笑了,马上说:“说什么都没用了,卢叔,现在还没开始发放,再说也不知道到了儿都有什么。这样吧,我给您看着车,您进去先看看去,如果又是大立柜又是席梦思钢丝床,咱们现买个钢丝锁都值了!”

卢瓦匠马上也笑了:“还他娘的发资本家姨太太呢!哼!就这么着吧!”把平板车交给岳贤,晃着膀子又哼唱着向少年宫大门走去:“天上布满星……”

岳贤讥讽地笑着,将平板车推到树荫下凉快去了。

随着一阵嘈杂声,推着、拉着领到手的各种物品的红五类们从少年宫大门里涌出来,八月下午的毒日头照得他们喜笑颜开的脸上汩汩地淌着热汗,冒着油光。

岳贤坐在平板车上冷眼旁观着,突然,岳贤一个激灵地瞪大双眼。就见一对推着辆竹制旧童车的老夫妻走出大门,在他们推的童车里叠放着一条旧地毯,地毯上赫然放着从岳贤家抄走的那对绘着富贵白头图案的套盆!

岳贤的心脏咚咚地跳动起来,他思忖稍许,一下从平板车上跳下来,急切地快步迎了上去:“大爷,大妈,领完东西啦?”

老夫妻打量一下突然上前答葛的岳贤,微微一愣,但马上还是喜不自禁地说:“哎,领完啦!”

岳贤又解释说:“我叔叔也进去领东西,还没出来呢!”

老头儿明显比老太太爱说,马上说:“别急,小伙子,很快,就是排队等的工夫!”

“您这是几块钱的票儿领的,大爷?”岳贤审视着那对再熟悉不过的套盆又问。

老头儿笑起来:“五块钱的票儿,还行吧,小伙子?”说罢正想推车走,岳贤忙又伸手将他们拦住:“等等,大爷!您要问我行不行,我的回答是地毯真不错,真值!别急,大爷,跟您商量个事儿,您不一共花了五块钱吗,这样,您留这对儿套盆儿也没什么用,我还给您五块钱,您就把这俩套盆儿匀我吧!”

“不行,不行,不卖,不卖!”老太太抢着,边说边推起车就走。岳贤不死心地拉住童车:“大爷,大妈,商量商量嘛!您二老等于一分没花白得条地毯,多合适呀!”

老太太坚决地摇头:“快别捣乱了,我们不卖!好,我们不成投机倒把的了吗?”

老头儿倒很和善,转对老太太说:“跟人家孩子好好儿说,老伴儿!”不等老伴儿再说,已转对岳贤,又和善地一笑:“小伙子,实不相瞒,我和老伴儿没别的嗜好,都喜欢养花儿,这对儿套盆儿放我们养的玻璃翠和倒挂金钟儿再合适不过了!实在抱歉了,小伙子,回见!”说完充满歉意地哈一下腰,才又推起童车。

岳贤无言地木在了原地,眼巴巴看着老夫妻推着嘎吱作响的竹制旧童车远去……直到传来卢瓦匠的喊声才一激灵地转过身来。

“大少爷,快搭把手嘿!”卢瓦匠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双手还抱着一台七八成新的“三五”牌座钟,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亢奋地来到岳贤面前。

岳贤赶忙帮卢瓦匠把物品都放到平板车上,之后远眺一下推着竹制旧童车就要消失到人流中的老夫妇俩,不死心地说:“卢叔,不就这些东西吗?两张票儿不全用了吗?”

卢瓦匠极鬼地马上说:“你小子是不是想说让我自己蹬板车回去,你自己有事想单走?”

岳贤笑了,乞求般地说:“是,卢叔,刚也巧了,碰上我们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了,他负责我们留城分配的事儿,我想追上他再好好儿跟他说说,争取分个好点儿的工厂……”

卢瓦匠假仗义劲儿立刻又来了:“嗬!别说没你也行,即便不行,我也得尽着你呀!你的事儿多重要呀!”

“多谢,卢叔,我分到好工厂,保证请您喝酒!”岳贤感激地说,不等说完已飞快地跑着追去……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故意张大嘴夸张地打个哈欠:“直接说吧,最后忍痛又加了几块钱才把这对儿套盆儿赎回来的?”

孙凤霞也笑着说:“这么漂亮的俩花盆儿,再加一百都值得!”

岳贤马上讥讽地说:“凭什么呀?七零年前后谁家里能有一百存款都算有钱人了,而且七八年我在虎坊桥大马路边儿上买个嘉庆官窑祭红梅瓶才花了十五块!”

“对了,何况那俩花盆儿本来就是咱们的!”孙凤霞说罢下意识去看嘴里啧啧直响的妹妹。

孙凤娇连咂几下嘴才嗔怪地说:“讨厌样儿又来了!你让我们猜来猜去的有意义吗?直接说又给人家加了多少钱不就完了嘛!”

“我上来就给他们五块,已经够意思了!还让我添,做梦去吧!”岳贤突然冷笑起来。

“对呀!”孙凤霞还想说什么,话已被妹妹抢过去,孙凤娇眼睛明显一亮:“别说、别说了,姐,快让这一汉子来说!没看出来吗,姐,这一汉子已经仁至义尽,即便动手去抢也是被他们逼的!快说吧,这一汉子!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虽然你从小就胖,但跑起来还是飞快!”

岳贤越发冷笑起来。孙凤娇则越发充满鼓励地去看丈夫,并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姐姐。

孙凤霞低头看一眼妹妹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一下也紧张地睁大眼睛。

岳贤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边跑边寻找,但已不见老夫妇的身影……

岳贤从小街追到大马路上,为了扩大视野,岳贤竟急切地跑到马路中间,再往便道东西两个方向观看,仍没有老夫妇推着童车的身影。

一群骑车人正好经过,其中一个穿着一身劳动布旧工作服的小伙子一边用力按着车铃一边高声说:“要斗私批修!你丫还想上哪儿?”

岳贤无心理会,用手绢擦着头上的汗水,急剧思忖一下,又撒腿朝刚跑出的小街里跑去。

卢瓦匠也淌着热汗、脸冒油光地用力按着车铃骑着平板车迎面而来,他扬起手想跟岳贤说句什么,岳贤只当没看见地继续朝街里跑去。

岳贤很快拐进一条曲折的岔路,越发加速跑起来,又拐了一个弯儿,岳贤一激灵,马上停住,又后退一步,把身子掩在胡同拐角后面,只探出点儿头去窥探。前方不远处,老夫妇俩一前一后正将竹童车抬过一个院子的大门坎。

岳贤不再偷窥,站直身子,喘息着急剧思忖起来。一个行人经过,被掩在胡同拐角处的岳贤吓了一跳,行人一激灵地加快步伐,走出很远后仍投来怀疑的目光。

岳贤不敢停留,马上迈步向胡同深处走去,经过老夫妇进去的院门时发现院门已经关上了。岳贤前后顾盼,一见没有行人,立即上前扒门缝往里观看。院子很浅,几乎只是一条通道,院子里只有一溜西房,顶多住有两三户人家,老夫妇住在尽里边,屋门前果然放了不少的花草,老夫妇小心地先把两个套盆儿从竹童车里拿出来放到窗台上,又将地毯拿出来放到地上。之后老太太爱惜地去翻看地毯,老头儿则急切地选了两盆花放进套盆,之后倒退两步欣赏一下,又去叫老伴儿,老两口儿立即全喜笑颜开了……

突然传来自行车的车铃声。岳贤这才一激灵地转过身,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由此飞快经过的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中年人同样拧着脖子向岳贤投来怀疑的目光。岳贤不敢停留,又仔细看一下门牌,这才无奈地离去。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窗帘紧闭。灯光下,岳贤背靠着床,边洗脚边专心在看小说《牛虻》,看到精彩处竟小声诵读起来……

突然传来敲窗玻璃的声音。岳贤一激灵地翻身将小说往褥子底下藏,同时努力控制着骤然加速的心跳,问:“谁呀?”

“宝哥,是我,达远!”

岳贤这才长岀了口气,趿着拖鞋前去开门。门刚一开,洪达远便端着盆儿龟背竹急切地挤了进来。

岳贤愣了。洪达远牙一龇,坏笑起来。岳贤马上明白了,下意识地忙撩起窗帘一角往外偷觑,院子黑黢黢一片,但北房、东房仍都有灯光从窗帘缝隙透出来。

洪达远马上宽慰地说:“放心吧,宝哥,屋里亮着灯反而看不见外面。”

岳贤仍嗔怪地说:“哎哟,小祖宗,这是端谁家的?”

洪达远一笑:“放心,宝哥,离这儿小两站地了,路边儿那小理发店的!”

岳贤仍嗔怪地又说:“现在晚上净是站岗巡逻的,这要被抓住多不值当呀!”

“小脚儿侦缉队要十一点以后才开始巡逻……”

岳贤一下笑了出来,爱惜地打洪达远一个脖儿拐:“管街道积极分子叫小脚儿侦缉队!真有你的,是不是听你哥说的?”

洪达远又笑了。

岳贤感兴趣地眼睛一亮:“你哥最近又回来啦?”

洪达远神秘地挤下眼睛:“我哥根本就没回宁夏十三师,一直在外面漂着呢!估计最近又回北京刷夜来了,只要派出所大老李和小脚侦缉队一到我们家门口蹲坑儿,我就知道我哥又回北京了。”

岳贤看一下手表,爱惜地又笑了:“可快十一点了,达远,大晚上端盆花儿走,你不怕碰上小脚儿侦缉队?”

洪达远一笑:“这花儿是送您的,宝哥,您那天不说就喜欢君子兰吗?”

“咳!我那天就那么一说。嘿!这怎么话说的。再有,这个也不是君子兰,这叫龟背竹,傻小子!”岳贤说罢开心地笑起来。

洪达远马上认真地问:“宝哥,那您就告诉您兄弟,君子兰究竟长什么样儿?”

岳贤赶忙收住笑说:“算了吧,好兄弟!第一,我对养君子兰没兴趣;第二,谁家真有君子兰也都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绝不会随便放当院,所以,你也甭想了!最后,听你宝哥说句心里话,你宝哥能留北京实属不易,现又正在等分配的节骨眼儿上,千万别给我招灾惹祸!”

洪达远笑了:“没那么严重,宝哥,我们年年天一热,晚上闲得没事儿就去端花儿去!一盆花儿,谁养不是养?既然宝哥这么当事儿,那我先走。”说着哈腰又端起那盆龟背竹:“放心,宝哥,我出门儿就把它撇你们对过儿院儿门口的脏土箱子里!”

岳贤刚想为洪达远开门,又停住,明显思忖地说:“算了吧,达远,既然都端我屋里了,就下不为例吧!”爱惜地又打洪达远一个脖儿拐。洪达远马上缩脖一笑,说:“放心,宝哥,您踏踏实实地养,理发店这辈子也不可能找到这儿来!您快歇着吧,我也该回家了。”

岳贤突然一把又拉住洪达远,明显思忖起来。洪达远顿一下,奇怪地问:“还有别的事儿吗,宝哥?有事儿您尽管说,只要兄弟能做到的,肯定没的说!”

岳贤又思忖一下,才压低声音说:“达远,我想让你帮我用这盆花儿换点儿别的!”

洪达远立即认真至极地说:“您说吧,宝哥,您想换什么?跟谁换?只需您一句话!”

岳贤下不了决心,思忖稍许,爱惜地又拍一下洪达远的后脑勺:“这样,你先回去,我也再想想,龟背竹也先放我这儿。”

洪达远小大人儿般地马上说:“好!明天晚上见,宝哥。”

“好,轻点儿走,明天晚上见,兄弟!”岳贤为洪达远打开门,一俟洪达远出去,马上又将屋门关上,之后敏捷地到灯光照不到的尽北边的那个窗子处,小心撩起窗帘一角往对面赵桂花家和住北房的刘拐子家窥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行人已稀。有人还在大马路边上的路灯底下下象棋,洪达远蹲在一旁和几个观棋者津津有味地看着。

岳贤神情亢奋地从通往少年宫的小街走出来,他停住,急切地四下观看。洪达远不急不慌地站起身,向岳贤走过去。

岳贤一惊,马上问:“咱们包儿呢?”

洪达远笑着一努嘴:“我放那大杂院儿街门后面了,放心,没人能看见。您看怎么样了?”

岳贤这才松下口气:“我说的东西倒还在那家窗台上放着,只是才发现,那小院儿敢情住了三家!”

洪达远胸有成竹地抢过话:“住八家也没问题,宝哥,您只要带我看一下地形就齐了!”

岳贤掩饰不住地乐了:“再绷绷,住中间那户两口子还在外面凉快呢。达远,我担心他们一会儿会关院门,这院儿大白天都关院门!”

洪达远又胸有成竹地一笑:“放心吧,宝哥,要是光上门闩,打开它,假的一样!要是还有顶门杠也没事儿,您弟弟身轻如燕……”

岳贤不等听完已哧地笑了出来。洪达远也自负地笑了:“宝哥,咱们别当街戳着,您是想看下棋还是坐那大杂院儿门口儿凉快去?”

岳贤不仅是爱惜,简直是欣赏地看着洪达远说:“咱们包儿要没事儿,就看棋去吧!”

“包儿要没了,您把我脑袋揪下来!”洪达远胸有成竹地说罢示意地又一摆头,岳贤强忍笑意地随洪达远向下棋处走去。

随着天色渐晚,看棋人不断在减少,最后只剩岳贤和洪达远两人。当两个下棋人最终也拎起小板凳各自分头离去时,岳贤和洪达远才跟着离去。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岳贤和洪达远顺着空寂的小街走来,岳贤背着一个当时很流行、被俗称为“马桶”的大包,亢奋中透出紧张地走在前面,夜色中仍能看到有两片龟背竹的叶子从“马桶”中伸出来;洪达远则空着手镇定自若地跟在后面,走着走着,洪达远还哼唱起来:“这些个老兵儿都是些雏逼,这些雏逼们骑着‘加快骑’,可怜他昨天还穿着一身黄皮,今天就不知道被谁扒了去……”

不用问,准是听他哥洪达志唱的。岳贤先笑了,但赶忙又转回头谨小慎微地说:“小点儿声,兄弟!”

洪达远快走两步与岳贤并排走到一起,才又笑着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呀,宝哥。”

岳贤示范般地再次压低声音:“那也小点儿声,最好也别再唱啦!”

洪达远一笑,不再唱了,两个人继续走在空寂、黑暗的小街上,接下来光听见两人唰唰的脚步声。很快,两人拐进通往老夫妇家的岔路。岳贤诡秘地前后看看才拉着洪达远来到老夫妇住的小院大门外:“就这门儿!”岳贤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洪达远哧的一声讥讽地又笑出来,之后马上镇定自若地上前试着推了一下院门,院门明显在里面用门闩插着。洪达远又退到岳贤身旁,略压低点儿声音说:“行啦,您站那边墙根儿等着去吧!”说着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啪地打开,再向前走去。

岳贤顺从地忙走到墙根儿处紧张地为洪达远望风,心脏同时跳得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洪达远把水果刀伸进门缝试着去拨门闩,稍许,洪达远转回头嘴里突然发出嘶的一声,之后又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冲岳贤招手。岳贤微顿一下,才走向洪达远。

洪达远马上伸手略显讥讽地先将岳贤一直斜挎着的“马桶”拉下来:“您就别总背着它啦,宝哥。不行,这院门里还上着顶门杠,您得先周我上房了!”

“这么费劲,要不算了吧?”岳贤畏缩了,又紧张地往两边看。

洪达远笑了:“这费什么劲?您兄弟身轻如燕,连大呆都能把我周房上去!来吧,宝哥,别渗着了!”说着已把双手搭到墙上,略蹲下身子,之后命令地催促:“快呀,宝哥,快把您那破包儿撂一边儿,双手攥着我脚脖子,我往上蹿时,您得跟着给我加把力,快点儿吧!”

岳贤顺从地把“马桶”倚放到一旁的墙根儿下,之后蹲下身子,双手刚攥住洪达远的两个脚脖子,洪达远猛地往上便蹿,岳贤立即跟着用力一送,就听洪达远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岳贤急忙抬头去看,月色朦胧中光看见洪达远的两条腿高高在上地飞过院墙。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