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刚七点半,孙凤霞便陪着妹妹来到了医院,到了才得知医院还辟有专门供手术病人家属等候消息的休息室。休息室配有沙发、电视和开架图书、杂志。病人手术完成后,医护人员会通过广播告知病人家属,同时通知家属该到哪个特护病区,去隔着玻璃看上一眼术后仍处于麻醉状态、毫无意识的病人,这时会有助理手术的医生告知病人手术情况。也有直接通知让家属到医生办公室去的,据说那就悬了,病人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到手术室门外等着去,等着的好处是你可以知道病人何时进的手术室,并在第一时间得知手术用时时间。因为手术一开始,手术室外将有红色指示灯亮起来,手术一结束,指示灯变为绿色,病人离去,指示灯跟着熄灭。之后你在手术室外一样可以听到指示你该去哪儿探视病人的广播。医院有数十个手术室,孙凤娇忙向把门的一个老护士报上岳贤的名字以询问岳贤所在的手术室号码,但无济于事,老护士说她只负责把门。孙凤霞只得陪着妹妹又到住院部去查询,住院部又让到病房查询。
今天恰好又是院长例行查房日,病房上下连医生带护士都忙碌起来,平常总守在通往病房隔门外的护士也被临时叫走,隔门在里面被锁了起来。按了好半天门铃才终于有个护士跑来,孙凤娇忙隔门说清原委,护士让稍等,便迅速离去,结果过了二十几分钟才返回来告诉了岳贤手术室的号码。孙凤娇和姐姐赶忙小跑着离去,等到了手术室门外时已八点五分,手术室外显示手术已在进行中的红灯已经亮了!
岳贤接受手术的十二号手术室在地下三层,手术室外的甬道里空无一人,一把木长椅被漆成乳白色,挨着一组银灰色的暖气片贴墙而放。暖气很热,烘得空气中有一股木椅子的味道。孙凤娇在姐姐的提醒下才脱了羽绒服,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椅上,心里空空的,脑袋里也空空的,就那么木呆呆地盯着厚重的手术室门楣上预示着手术正在进行中的红灯……
甬道隔门突然又开了,王冬先探一头,马上边拨手机号边走了进来,手机马上通了,王冬立即说:“你俩别瞎找了,我已经找着了,马上坐电梯,什么?你们在电梯上了!那好,那就赶快按地下三层,我去电梯口迎着你俩去!”说着冲姐妹俩招下手又匆匆走出隔门。
孙凤娇这才嗔怪地去看姐姐,孙凤霞气恼地马上解释:“我一再叮嘱他,没必要非来,而且也特意告诉他先别告诉俩孩子。这缺德玩意儿是又找我骂他呢!”边说边气哼哼地也快步走出甬道。
孙凤娇转看着甬道隔门,越发皱起了眉头。甬道隔门很快又开了,孙凤霞偃旗息鼓第一个走进来,在她身后,王冬和孙文斌、李苹两口子充满关切地也都走了进来,李苹手里还提着一塑料袋橘子。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们不光关切孙凤娇,同时对那个人也充满了割舍不去的关切。孙凤娇立即又失控得泪流满面了。
孙凤霞和李苹赶忙上前去劝慰,孙凤娇反而呜咽起来,之后三个女人相拥而泣起来。孙文斌和王冬似乎知道这会儿去劝完全不起作用,于时两人轻叹着同时来到手术室门口处。两人继续无语,都表情复杂地抬头去看手术室门楣上的显示手术正在进行中的红灯,就在此时,红灯突然灭了。
孙文斌和王冬一时没反应过来,对视一下,孙文斌还奇怪地问:“大姐夫,您才住过院,也做过手术,这红灯亮和灭有什么说法吗?”
王冬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地自言自语:“据我所知,好像手术时该亮红灯,完了该先变绿灯……哎?也不该一下就把灯灭了啊!再说还不到九点,不是说开颅手术至少都得五六个小时吗?……”突然一下醒悟,惊恐地转对三个女人提高声音说:“不对呀,手术还不到一个小时灯就灭了,岳贤情况不妙吧?”
三人女人一下全不哭了,孙凤霞和李苹立即转身去看,孙凤娇更是惊悸地从长椅上站起身,和众人一起先去看果然灭了的显示灯。“怎么回事啊?!”孙凤霞一下带出哭声,转看妹妹,孙凤娇就觉着眼前一黑,之后感觉身子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并迅速飘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孙文斌戴着头盔、护膝、皮手套,骑着摩托车首先驶出唐人医院极具特色的中式牌楼般的大门,两辆出租车紧随其后也依次从大门内驶出来,紧紧跟着孙文斌驶上马路,之后孙文斌始终在前与两辆出租车拉开不大的距离汇入车流,向远方驶去。
开前一辆出租车的是庄师傅,显然是被孙凤娇特意约来的。副驾驶座位空着,后排坐着孙凤霞母女,岳跃被夹坐在中间,所有人、包括庄师傅神情全有些凝重。
后一辆出租车里的气氛和前一辆形成强烈反差,司机是个小伙子,他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得巨大,播放的正是眼下已成为经典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插曲,副驾驶座位同样空着,岳贤坐在后排座位上,特意戴个鸭舌帽,以遮挡术后还没长岀头发的光头,他一脸亢奋、近似贪婪地望着窗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手术再顺利,毕竟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一次。他感慨地收回目光转看坐在一旁的妻子,孙凤娇思忖着也往车窗外看。昨天夜里又下了场小雪,但过往车辆早已将马路上的雪压干,只有路边和绿化带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积雪。岳贤又看不够地去打量妻子,突然笑出声来,见妻子依然没有反应,岳贤笑得更厉害了,孙凤娇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审视地去看丈夫。
岳贤这才忍住笑说:“那什么,我一下又想起你弟弟刚说的,我手术那天手术室外面的显示灯突然憋了,当时就把你吓晕过去了……”开心地又笑了起来。
孙凤娇只苦笑了一下。岳贤继续快乐无比地说:“我早跟你说了,你丈夫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这下信了吧?连大夫带护士都说,像我手术这么顺利,而且伤口恢复这么快的前所未有!啊咳!”张狂地大声假嗽一下嗓子:“十一点了,你和大姐也甭忙乎了,咱们下馆子去,说吧,想吃什么?”
孙凤娇只苦笑地摇摇头。岳贤完全没有感觉,依然兴致很高地说:“那就让孩子们说,听孩子们的吧!”又快乐无比地随着车载音响播放的席琳·迪翁时而甜美、时而感伤、时而奔放的歌声吹起了口哨。
中午时分,道路十分通畅,孙文斌驾着摩托车引领着两辆出租车沿着三环很快便驶到熊猫环岛,始终开在前面的孙文斌这才稍微降低车速,之后又引领着两辆出租车抄近路先进入岔路,再钻入两旁商店鳞次栉比的小街,最后驶进楼区。岳贤和孙凤娇坐的出租车始终跟在最后。
摩托车引领着两辆出租车在楼区小马路上又开了一会儿,终于在岳家住的楼门外依次停了下来。孙文斌没有熄火,把摩托车就势支在小马路上,庄师傅将车停下后,虽然熄了火,但车上所有人全没有下车的意思。后一辆出租车停下后,孙凤娇先下车,马上又拉开前车门拎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医院为岳贤开的一些中、西成药。
岳贤随后和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两人一起走向车尾,司机殷勤地抢着打开后备箱。岳贤仍快乐无比地冲孙文斌和第一辆出租车高声喊:“文斌,大姐,先上去喝点儿水吗?”
孙凤霞沉着脸只当没听见,连车窗也没开,孙文斌也只是挥下戴着皮手套的手含混地对孙凤娇说:“我们就不上去了吧,二姐?”
岳贤其实纯属客气,于是马上抢在妻子前面说:“那好!那我们马上下来!”从司机手里接过一个黑色旅行包,不容置疑地说:“兄弟,那你也受累等会儿吧,马上再拉我们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吃饭去,稍等,我们马上下来!”之后又转对妻子说:“亲爱的,要不我们去莫斯科餐厅吧?我今天要请大家吃西餐大菜以示祝贺!”
孙凤娇不置可否地顿了一下,马上转身向楼里走去。
第一辆出租车上,孙凤霞看着妹妹和岳贤走进楼门,才下意识扭头去看岳跃,不无感伤地苦笑一下说:“肯定考虑好了是吗,岳跃?”
大霜马上制止地抢过话:“哎呀,还要回答几次呀!岳跃,别理她,姐再考你个脑筋急转弯儿吧,乔大爷总爱吹口哨,有时夜里做梦都在吹,但每天早上乔大爷醒来进浴室刷牙时,为何同时还能听到他的口哨声呢?”
“乔大爷边吹口哨边刷他的假牙。这个也太小儿科了!”岳跃仍提不起精神地马上说,之后目光穿过车窗玻璃明显不无留恋地向最顶层望去……
楼道里,孙凤娇有意加快步伐走上楼梯,岳贤跟在后面仔细观察着妻子古铜色风衣下诱人的腰身,边上楼边亢奋地继续哼唱着,他已经想好了,一会儿一进单元门便用力搂住妻子,先好好吻吻妻子,他相信妻子肯定和他想的一样,从妻子急切上楼的脚步中他已经感觉到了,岳贤顿时幸福得心里、骨头里都一阵痒痒的。
孙凤娇不光步伐急切,用钥匙打开单元门也是急切的。门一开,岳贤同样急切地马上随妻子走了进去,当妻子伸手去开客厅灯时,岳贤手一松扔下黑旅行包便急切地向妻子张开了双臂,就在将妻子拥进怀里的瞬间,岳贤突然又放下双臂,因为他发现了那对支起来的紫檀猎桌,一张紫檀猎桌翻过来放在茶几上,四条可折叠腿有意只支起两只。另一张紫檀猎桌完全支好和茶几挨着放在沙发前。
“哎?你怎么没给大姐送去?!”岳贤脸上带着些惊讶,看着妻子问。
“因为我发现这对折叠桌不像你说的,是红木的。”孙凤娇平静地回视着丈夫的眼睛说,她明显感到丈夫努力撑着不把目光错开,而且脸上有意保持着笑容,于是立即又说:“我把你收藏的紫檀药箱、紫檀提盒和那个嵌冰糖玛瑙的紫檀笔床,包括紫檀算盘都拿出来仔细比对了,这对折叠桌确实也该是紫檀的,而且应该叫猎桌……”
孙凤娇话音未落,岳贤已噗地一下喷笑出来:“看来糊弄不了了……你说对了,亲爱的!这是该叫猎桌!而且确实是紫檀的!既然你没有送,就不必送了,抽时间我把它们拾掇出来,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那就归你用吧,亲爱的!”说着热情四射地又向妻子伸开双臂,但岀乎岳贤意料的是,妻子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激情奔放地投入他的怀中,而是平静地马上说:“先听我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大姐骨折了,而且住院了……”
仿佛把点燃的火把一下按入到水里,岳贤立即神情骤变地放下双臂,之后急切地一连串儿地问起来:“我姐哪儿骨折啦?……住哪个医院啦?……这是多咱的事呀?……接好没接好啊?”
孙凤娇等岳贤不再追问才平静地回答:“折的是大腿,住的积水潭医院,肯定也接好了!更详细的情况你如果着急知道,可以先打你姐姐、姐夫的手机问一下。至于你手术的事儿我至今没告诉他们,还按事先说好的,说你去外地参加笔会去了,所以,你要不想让你姐惦挂,自己最好别说露了……”
岳贤不再听,立即从兜里掏出手机。孙凤娇马上又说:“你可以等我走了再打吗?岳贤!”
岳贤一愣,没反应过来地马上问:“你要去哪儿?!”
孙凤娇控制着情绪,尽可能平和地说:“我想和你分手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双方才有可能冷静地思考一下,我们各自在对方心目中究竟还保有多大分量?!”
岳贤显然倍感意外,完全没有丝毫的准备,故而颇有些气恼地马上说:“我怎么听不懂呢?你究竟什么意思?”
孙凤娇仍克制地说:“我的意思就是先分居,这是在我有幸拜读完你的遗嘱和请人做的证人证言后,经过慎重考虑做出的决定!请听我说完!我还要告诉你个对你来说无比重要的好消息,就是被你认为是被孩子撕了、损毁了的那张带有粉彩富贵白头套盆儿的老照片儿,我发现在你姐姐家的抽屉里。你现在有理由去找公安局要回那对套盆儿了!”
岳贤果然眼睛一亮地马上说:“是吗?太谢谢你了……”
孙凤娇立即把话又抢过去说:“不客气,请继续听我说完,我们分居后,岳跃先跟我过!”
岳贤显然心中全明白了,于是略显尴尬地一笑,乞求地说:“别啊,亲爱的!那遗嘱和那几份证人证言我马上宣布作废!并保证今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好待你……”说着急切地又向妻子伸开双臂。
孙凤娇立即后退一步讥讽地说:“你能这么快作废它,说明你也能用同样快的速度再恢复它!冷静地想想再说吧,岳贤,再见!”说完迅速拉开单元门转身就走。
岳贤忙一把拉住妻子,仍心存希冀地说:“别呀,亲爱的!难道你就不能原谅哥一次吗?”
“我是想说服自己原谅你,但这次确实得需要时间和空间!”
岳贤显然不想作罢,马上讪笑着说:“那、那不能你说岳跃跟你过,岳跃就得跟你过吧,我怎么也得听一下咱们儿子的意见吧?”
孙凤娇一下怒不可遏了:“儿子才五年级,必须和妈妈过!你已经伤害了我,岳贤!如果你再伤害我儿子,那咱们之间就彻底完了!”说罢甩开岳贤拉着自己的手,坚决地开门而去,并决绝地用力将门关上。
岳贤目瞪口呆了,他顿了稍许,仍心有不甘地也开门追了岀去。
孙凤娇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来,于是加快下楼速度,最后小跑着跑出楼门。
楼门外只剩一辆岀租车了,孙文斌的摩托车仍停在庄师傅的出租车前面,而且一直就没熄火,淡蓝色的烟雾从排气筒突突突地喷出来。出租车上,所有的人全略显紧张地透过车窗注视着楼门口,尤其是岳跃,目光中明显还充满了希冀。当她看到只有母亲从楼门匆匆跑出,并逃一样地向出租车跑来时,顿时泪水盈眶了。
孙文斌一俟二姐上到出租车里,马上果断地一招手,同时先岀租车一步将摩托车快速开走,因为起步过快,摩托车的后轱辘明显扭了一下。在他身后,庄师傅点火、给油一气呵成,将出租车迅速开走。
岳跃一直扭着头通过出租车后窗玻璃在向车后观望,岳贤突然追出楼门,他奋力地边追出租车边绝望地大喊:“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呀!凤娇!凤娇……”
出租车上,岳跃突然失声地大哭出来。孙凤霞和大霜忙都去劝慰,孙凤霞同时用手遮着岳跃的眼睛试图将岳跃往后看的头扭过来,但被岳跃挣扎着推开:“爸爸!爸爸……”岳跃叫着爸爸哭得越发厉害了。
“大姐,我还是停了吧?两口子再谈谈,只当冲孩子了!”庄师傅同情地说着已降低车速。
孙凤娇悲愤地马上说:“庄师傅,我们现在下去只能谈彻底分手,离婚!您还停车吗?”
庄师傅脸一紧,不敢再怠慢地马上给油,出租车带着岳跃的哭声再次加速驶去。出租车一拐弯驶上楼区间的柏油主干路后车速越发快了,孙凤娇从后视镜中看到岳贤踉跄着也追上主干路,并继续追着,但疾驶的出租车将他越甩越远,孙凤娇忙合上双眼,但泪水还是顺着两个眼角汩汩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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