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内聚拢的这些人,彼此都是甚么来头,甚至都有甚么意图,卫央不知,他周快能不知?最可能握甲屯而使之的,除非那蓝衣女郎更有谁?
卫央如此大不敬地直言不讳,在周快听来实在不该的很。却他也知卫央这人,谨慎是谨慎细微的很,但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纵他知晓那女郎的来头身份,这大不敬的话恐怕他也不会只藏在心里。
卫央又道:“富贵人家有了忙,自会使钱雇短工,咱们甲屯如今就是这短工,这些个大富大贵心怀叵测的势力不仅要使咱们出力气,至今鸠占鹊巢得寸进尺,眼看着占完了便宜,这工钱咱们是不必想了,那还不得咱们自己想个法子将工钱赚回来?”
说到这里,卫央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一蹦一蹦,不忘给周快与窦老大宽心:“要我看啊,真正要教咱们出力气,咱们也拒绝不得的人,人家也不在意该付咱们的那点工钱。只是那点小钱人家平素不放在心里,咱们不提,人家也想不起来,若不然,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明火执仗地教周大哥你亲去讨宿金?”
周快了然,旋即奇道:“那,这过路费一说?”
卫央不以为意:“咱们这明情是在帮着占据了咱们的狗窝不说,还磨磨蹭蹭将一众属下的磨洋工视而不见的那蓝衣女郎,当她瞧不明白么?要我看,恐怕这心高气傲又自矜身份的女郎口中会说咱们穷疯了,心里纵不感激咱们,也该不先跳出来找咱们的不好,指不准有不长眼的敢寻咱们不是,倒在她手里先过不去。”
窦老大喟然长叹,难怪人家能当百将,能随随便便出入大都护府,这样体察人心的细致,诚然合该人家有那样的受待。
周快拽一根枯草咬在牙缝里,抱着刀靠着石块眯起眼,傍晚的山风扑在他黑幽幽的脸上,扬起发,打碎了眼里的忧色。
这个百将,许他甚么尚都不明知,然能知的,都教他揣摩知明了,这样的人,怎会那样容易地教人当刀子使了?
“这样的人物,想必殿下是甚欣赏的。能得如此一人,强似千百个只知作锦绣文章的酸汉,以殿下久在此处并不严把关口使消息北泄的行事,恐怕敌袭本镇,不过一月半月里的事情了,彼时怒马大枪显出好一番威风,那才真正能使殿下将大都护的青眼都信了罢?”心中这样想着,周快黑脸之上浮出不自查的微笑,渐渐黑暗的天色里,有风愈劲,周快迎着深深吸了一口,问卫央,“工事宿处已妥当,往后咱们该当如何?”
叉着腿蹲在地上的卫央啃着一截草根,精力都似放在那一截草根上,顺口道:“明日起,周大哥你继续操训弟兄们,我看哪,这战事咱们躲不过去的,总要对敌才是,没几分本领,那能活着回家?至于今夜么,老窦你照料好宿处,安排岗哨不可大意,至于周大哥,咱俩去守备营里走一遭,身为守备军,咱们岂能连查岗问哨的责任都不承担?”
去里头查岗问哨?
周快有点不理解卫央的心思,现如今的守备营处,明岗暗哨的安排恐怕比镇口此处高明的多,这一点想必卫央十分明白,那么,惯会借机滋事的这位百将,今夜又要去寻查岗问哨的由头做甚么勾当?
“跟着这样一个惹事的百将,实在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周快总算彻底有了这样一个觉悟,只比窦老大晚了那么一段工夫。
窦老大踟蹰道:“要去里头查岗问哨,恐怕当有个好的理由。若不然,这些内卫便凶恶至极,教他等反而将咱们当作擅闯的治罪了,那可不妙。”
卫央很是称赞窦老大的上趟,这才相处了没多久,这老窦的行事是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了,看来,下一步得好好影响一下周快,一口锅里吃饭的,遇着事儿不往一块想,那怎么能成?
老神自在地笑道:“理由么,放心,放心。”
有一骑自镇内而出,竟是周泰,他虽也姓周,可和周快周丰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问题卫央倒早早便问过。
快马驰到镇口,见地上满满都是陷坑沟壕,周泰一拍后脑,这肯定是卫央的安排,若是周快,恐怕这位轻骑出身的人能想到的都是以攻对攻,只不过,周快可清楚卫央为人的很,若说安置这陷坑是为他多活一会儿,那倒不假,但现如今甲屯驻守镇口,就着这地理之便卫央要不捞点好处补贴前来探亲至今未归的甲屯新卒家眷,那就不是卫央了。
不必寻卫央,周快接着自道路两边高处舍中转出的新卒,也不下马丢过去半串大钱,那望哨的新卒几个一愣,继而眉开眼笑,已颇有卫央的架势,带头的伍长喝道:“快方吊桥,这样上趟子的人,那可怠慢不得。”
打眼一瞧,可不正是王孙么!
王孙站在高处冲周泰拱手笑道:“周校尉安好,这是要夤夜回州城去么?咱们这就给你放路,须不敢耽搁脚程。”
吊桥?
瞅瞅吱吱呀呀自壕沟上放下的同行木板,周泰苦笑摇摇头,他就知道,将人家好好的守备营占了,卫央要不千方百计闹点好处到手,那怎么可以?
至于这里人手多了,敌军袭来之时又多添几许帮手,这笔账想必卫央决计不会去算,以这人的嘴脸,恐怕多半又要在事后无耻地反问一句“谁邀你来帮手的么”了之。
只不过,恐怕这镇里这些天来的安宁自此便要打破了。
“周丰?”跳马出镇,周快回首望镇中冲天而起的灯火,不屑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嘿然冷笑,“歪读孔孟,斜批道德的志大才疏者,这番不慎,怕教卫央这厮将你前途功名都折在这镇子里也不定,何等人物,敢生吞天之心?”
夜风扑在前胸,周泰打了个喷嚏,他自然想不到卫央竟在背后夸他。
王孙献宝似将周泰奉上的“过路费”寻卫央缴来,卫央掂着手中的大钱,冲愕然不能坚信眼前所见的周快与窦老大笑道:“我就说这聪明人见到咱们的阵仗就知该怎样行事才好,这周泰大哥真是个聪明人哪,只是咱想着要拿个不服的刺头儿来祭旗来着,他这么识相,这刺头儿甚么时候才能逮得到?”
窦老大几人心中均道:“若是人人都如这周泰那倒罢了,倘若真跳出个刺头儿,那些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待着谁才好下手祭旗?”
屯中用度支配,皆归窦老大管理,这人仔细谨慎,虽怕死,却不是个贪财的,卫央将钱财托他代管,一来不必逢事都须自理,二来如今有一口饭吃,卫央待自身的钱财多寡倒没了概念,屯中新卒,家境多有困苦者,窦老大办事妥当,发付教他照需勾些家用物什,待归时教家眷们带上,卫央心中倒多些轻快。
一众新卒虽都是配军,相处这些时日以来,见都是与自家一般无二的活生生的生灵,旦夕便要提人家沙场里去,虽这非卫央之罪,毕竟都在他手中听用,恐怕一战归来,半数尽都要折了,些许钱财,勉强换个半分心安。
由是无论自家所存那数万大钱,抑或支开这壕沟日后所得,卫央只一过目,便都丢在窦老大手中。窦老大自知好歹,卫央花了钱,他必在家眷们面前说好话,家眷们也知身为轻兵无可奈何,一面感激卫央心善,又教自家的人好生奉他的令也便是了。
见卫央将钱丢在窦老大手里,周快束一束腰带便去提马:“这便去查岗么?”
“这么早去了,达不到必要的效果。”卫央摇头道,“先睡一觉,至少人定之后咱们再快马冲将进去,直奔目的最好。”
效果?
还不都是你这惯爱惹事的人想寻衅要钱!
不止周快,窦老大与王孙心中也这样腹诽。
只是窦老大与王孙不比周快那等身手,情知一旦进了沙场,活着回来恐怕便是奢望,能依着卫央的胆大与面子多讨些钱财教家人带了回去,那自好得很。
王孙当时摩拳擦掌,将腰中刀拍地啪啪响:“百将放心,但有不从咱们的,只管百将一声号令,休管良善,咱们一齐打将进去,看他服是不服!”
窦老大安排果然妥当,与他相熟的,大都在周快队中听差,王孙是为他的旧交,自然在周快手里作头等的听用人物。
满屯上下,也只徐涣一个,眼见卫央待这孩子甚是照应,索性窦老大与周快商议,便教徐涣跟在卫央身边听用,两队里都不教他接应听用。
若非如此,这些日子来,徐涣能在操训之余,大多时候都陪在徐娘子身边?不过到如今徐涣颇有些怏怏不乐,小姑娘周嘉敏亲爱徐娘子美人难得性情坚韧,丢开为蓝衣女郎掌刀的差事,每日不来寻卫央玩耍,便寻徐娘子说话,她是个烂漫的人,可顾不得徐涣乐意不乐意,徐娘子也责徐涣身为士卒不在营中听用,三番五次将他责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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