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又逢初来时所见那中年主仆两人时候,卫央忍不住笑道:“两位可真算的上心大之人哪,战火将在此处点燃,身为军卒咱们也想寻个去处避开这里才好,两位竟敢一宿旬月,可谓奇事一件。”
那瘦小的汉子冷笑着便要抢白,教那先生先接过了口去,冲卫央拱拱手笑道:“书生也有报国的志气才能,谁谓咱们不能仗剑杀敌?卫百将未免将咱们小觑了些。”
周快疑惑地挠挠头,那瘦小的汉子,他总觉曾在哪里见过,一时只是想不起来。
待这先生所谓杀敌报国的话,卫央不置可否,摆摆手不必仔细瞧看他两个随身的文凭,转身出门去带马飞身而上,周快奇道:“这两个明情是有鬼祟的,怎地不严加讯问?”
“这两人定非奸细,不过咱们大唐居心叵测的那些门下走狗而已。”持大枪在手,卫央淡淡道。
“门下走狗?”周快又挠挠头,忽而一拍额头,“想起来了,这岂非会王府上的行走么,曾在长安多番见那黑厮招惹是非,原来是他!”
便想起焦南逢那厮,这人是为诸侯王座上客,如今也已在这镇中有许多时候了,怎会没三五个帮手明里暗里守着?
想到这些个诸侯王,周快忍不住便串想起那些个王侯朱门,所谓恨屋及乌,原本待这些个人物不喜,如今更添恨意,他颇知许多秘事,当时哈哈一笑,又嘿嘿冷笑,随在卫央马后,这番却直奔守备营处而来了。
周快尚寻思以怎样的籍口入守备营处查问,马到营前,正有卫士迎头不及喝问,卫央喝道:“守备军查岗问哨,打开营门!”
卫士教噎了一口,只好问他:“那却要咱们通禀一声才是,敢问所查何事?”
卫央笑道:“战事将起,这里却灯火通明,岂非有予敌之嫌?是为守备百将,必要查问缘由,此是职责所在,快去通禀。”
不说卫士们,便是周快早在心中待卫央胡搅蛮缠有了见识,如今也忍不住一身汗,这位百将,分明早已心中防备着他时时的出人意料,但这样的查问籍口……
这实在是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了!
卫士们怎能不知卫央这人,这厮既有呼延赞柴荣那样的靠山,又与内卫府的小杜将军甚有瓜葛,他要入营请见,纵在夤夜,谁敢真拦他?只是你这籍口,教咱们通报的怎样开口?
便卫士们苦笑,当头的低声道:“卫兄弟,你莫难为咱们当差的,好歹寻个好籍口也好哪,这却教咱们如何通报?”
卫央笑着拱拱手,道:“不必这样作难,只管寻你们当家的,管说外头有个不讲理的打上门来了,怎样区处,须与各位大哥无干。”
当家的?
他不张口说这话还好,这样一说,卫士们又一身的汗,你纵不知里头是谁做主,但明情咱们是大唐的锐士,怎能与那山大王般,竟成了当家的与喽啰的干系?
内头里不去不是,去也不甘心的周丰听得外头来人,灵机一动忙道:“我去看这胆大妄为的来人是谁,不知这里须不与他小小百将干系!”
女郎微微一哂,也不阻拦这人迎将而出,后头本怒气沛心的阿蛮眉眼一开,失笑低声道:“焦先生在这卫百将面前也勉强不得半分的好,我倒要瞧瞧,这周大才子今日要落怎样个不好。”
一边钻出睡眼朦胧的周嘉敏,揉着眼眸不满道:“这周大翰林深夜里的做甚么造孽的勾当,不教人安歇了么?”
与阿蛮一处嘀咕片言,小姑娘登时一声欢呼:“卫央哥哥到了么?那可好,快走,快走,这周翰林顶讨厌的一个人,定要教卫央哥哥好生拾掇他一顿才行。”
与女郎立在舍口的杜丹鸾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恶人,将好好的敏儿也勾带到甚么地方去了。”
女郎困倦的身心教这夜风一拂,竟出奇地清醒,她心中颇有些好奇,待这年少得志天下闻名的周翰林,胆大包天的卫央倒要怎样区处?
心中这样想,女郎面上突然笑了起来。
只听营门口处周丰哼道:“你是此处守备百将么?来此何干?”
“也?这又是那亩地里冒出的一头蒜?”只听卫央奇道,“这里做主的,我怎记着并非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家伙?老周大哥,你说这人来头诡异,甚有心怀叵测的样子,咱们是不是先将他抓起来,一顿皮鞭伺候着问个明白?”
又听周快沉闷地哼一声,没有说话。
有卫士彼此介绍道:“卫兄弟,不可无礼,这位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如今的翰林学士,你快下马来见。”
“才子?”卫央奇怪道,“看这人模人样的,原来这就是才子啊。这位大哥你告诉我,才子是甚么值钱的物件儿,一斤几文钱?”
周嘉敏与阿蛮嗤的一声笑,不听那边的周丰有甚么说辞,卫央话音一转肃然喝道:“找的就是你这才子,晌午马过镇口,缴过路费了没有?少说废话,拿钱来!”
顿了顿,又问:“这里附近有当铺么?将这大才子捉去,可当一文否?”
苍凉的夜里,风吹过风灯,哔哔剥剥的灯芯子晃也不晃地低吟着自己的心情,蓦然,北方夜空里彷佛有巨象蛮牛咆哮着拖车而过,那车极破旧,声甚呕哑,却传到了四野,教衰草哀树也听地明明白白。
那是古老而苍凉的号角,先是一道,又是一道。先是一声,很快地,那号角声呜咽着勾起足数的同伴,不片刻,震动了天地原野的战鼓声撕破天边的阴霾,便在百里之外,守备营处的土地也在颤抖,那颤抖愈来愈急剧,愈来愈猛烈,终尔炸裂了一般,千百道颤抖汇聚在了一处,一股力量似要自地下钻出,林木飒飒,枯叶自地上,自路边,自沟壕里,自任一处暂且存身待腐朽的地方跃起,风中发出重重的哀叹,轰然又重落回了地面。
只地面上的泥土,早教那冲天的震荡了起来,待枯叶再番落下时,便教泥土重重覆盖住了,再也翻跃不得。
卫央遽然眼望北方,在那里,有一位朋友,有千万的大唐锐士,想必此时他们已冲在了进击的路上了吧?
女郎与杜丹鸾不约而同走出舍,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望去,杜丹鸾沉声道:“必是大都护军令既下,大军越长城与契丹作决战起来了。”
“决战恐怕谈不上。”女郎呼吸有刹那的不稳,“契丹主力尚在暗处徘徊,这样大规模的夜袭,当是逼迫契丹主力尽出,只不知此策会不会凑效。”
火光里,女郎双眉紧紧蹙起,忧心忡忡又道:“这一番不比往常,契丹,党项,蛾贼,更有西域诸国这些个墙头草,但京西一路兵力,恐怕一战不能定此地数年安稳。”
想想惋惜地摇摇头,深深地叹道:“只可惜,遍寻大唐,竟无一个霍去病。卫青难找,霍骠姚更难得,若有一将可引骑军数万,越大漠草原切断胡虏后路,抑甚直取契丹黄金帐,区区诸国,一战可定之。”
杜丹鸾笑道:“咱们大唐,有卫青之才的将领可不少,你这有汉武之志的上位者已有了,何愁无地可寻霍骠姚?耐心等候便是了,中华辉煌如今,人才如过江之鲫,怎会连也偏军之将也养育不出?”
女郎微微一笑,并未对杜丹鸾这番话有甚么承担不起的样子,抱臂依舍门点着头道:“不错,若论用兵之道,报国之心,无论呼延赞符彦卿,乃至将出为将的杨业,合力总也抵得上卫青的才能。大唐经两百余年沉沦,至今已又逢盛世前夜里的契机,封狼具胥的骠骑将军自会应势而生,只是,当今天下诸国正逢内忧外患,诚是一统天下的良机,大唐,可等不起啊。”
说到这里,女郎低哼道:“若非有人作梗,将陈礼留在今时,怎知便不能成骠骑之才?国家大事,尽都坏在这些鼠辈手中。”
踟蹰了片刻,杜丹鸾余光瞥着女郎,试探般道:“陛下定也早料及此,怎不知这样的道理?却不知,不知……”
她要说甚么,女郎自然清楚的很,无非天子处处忍让诸侯王坏军国大事的那些事情。
“陛下欲得仁,绝有唐以来皇室三十年一操戈内讧之弊,能容咱们刀兵频动已属不易,怎肯因四海而坏这样的头等大事?”女郎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知这摇头是待甚么的不赞同,却将天子的心思明说出来。
杜丹鸾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样的为千百年后人计的谋略,那自然是了不起的,只是委屈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男儿的最好归宿,只可惜,太多的好男儿未曾倒在异族胡虏的弯刀下,却都葬送在了自己人的争权夺利之中,为了一个仁的谥号,值当如此么?
但她并不认为女郎将天子的心思都说中了,当今天子确是个圣明的人,三十余年来,谁真钻到了他的心腹中去过?虽是父女,恐怕女郎的心思天子尽知,而天子的心思,女郎未必把握到了。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